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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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解釋的詭異狀況,是她親身的經歷,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這僅僅只是一場騙局。 “易如反掌?”玉陽挑起眉梢:“違逆造物大道,難逃大道之譴,此乃人界浩劫,非我神界,倘若人界凡體明知浩劫在前,依然置之不顧消極處世,我神界真君,又何必甘冒天譴多管閑事?!你當我真沒有擔當風險么?若不是我妄施仙術,開啟你的靈識,你以為你能與亡靈溝通?你知不知道我這樣做,承擔著什么后果!” 玉陽越發惱火,重重一拂衣袖:“也罷,言及于此,如何決斷,由你而已,我只最后提醒你一句,我能做的,也就僅僅限于這些,你大可以消極,眼看著你在意的那些人,一個個死于禍難,執妄難除,灰飛煙滅去!” 第35章 方為永訣 像來時的悄無聲息,玉陽真君的離開,也像突然被陽光蒸騰了身形,而后蟬吵聲又突然響亮起來,望向那水塘,似乎一條條的紅尾也莫名擺蕩歡快,自東而來的一陣疾風,使白色的芳朵于枝梢笑得嬌俏,小小花園里,有如無形的咒止又無聲的開解,只留下一個春歸,她在幾多生靈輕快的一時,再也無法談笑如常。 很多的決斷,不用急于此刻篤定,春歸卻懂得有那一件,是當真不能再繞開了。 沒有稍長的時間,她很快便見阿娘的魂影經粉白的圍墻顯現,一樣是沐浴著金烏光盛,沐浴著茉莉浮香近前,這一刻她的心胸像被一支無形的箭簇洞穿,漏下血淋淋的空洞,再有劇烈的疼痛瞬間充滿了臟腑,春歸不知道為什么她要經歷的離別,回回都是如此猝不及防,她真想什么都不顧的痛哭失聲,好像只有這樣宣泄,才能姑且緩和身體里劇烈又沉鈍的疼痛。 但她看到阿娘眼里的水光,無奈又悲凄的神色,春歸知道自己還是應當冷靜下來。 她把整個像暫時被抽空了力量的身體,斜斜交托給美人靠,她側著臉,把下巴稍稍藏在肘彎,她不能一直盯著阿娘的淚眼,她看向不知從哪里飛來的翠鳥,站在花枝上,她覺得那只翠鳥一直長久的站在那里,根本沒發覺其實鳥兒數息后就飛走了,空留芳朵隨著風定,也漸漸安靜下來。 她問:“阿娘,你將要去的癸酆,將要去的度朔,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呀?” 這是對于那個地方,據說是亡靈的知覺里唯一的歸宿,春歸第一次產生好奇和關注。 她原本以為這樣的關注是大無必要的,因為遲早一天,當她完成了她在塵世的宿命,一口生氣斷絕,那時就會自然而然恍然徹悟,那時她會隨同阿娘一齊歸去,她以為對于魂靈而言,數十載的塵世光陰并不算漫長,她根本沒有想到她的阿娘經不起這樣的等待。 現在,她必須要送走阿娘了,就像阿娘的妄執是她的余生何以寄托,她也忽生關注,阿娘的歸宿將為怎樣境遇。 她靜靜的傾聽,眼睛一直看向別處,她認真去體會阿娘描述的溟海之北,那個和傳說當中的幽冥地府大有區別卻又隱約關聯的地方,叫做癸酆的魂宿之地,造物為所有凡靈營造的樂土,只有消除妄執才能抵達的幽境,仿佛當真是值得向往的,不,是凡靈應當視為唯一的向往。 但阿娘現在還不能在癸酆久留長存,阿娘要去一個稱為度朔司的地方,再經輪回轉世。 所有的凡靈,當必須經歷萬千輪回之苦,當徹底擺脫妄執的一天,才能長存極樂。 這似乎,就是塵世里,有些人對于長生的妄執呢? 春歸不知道答案,阿娘也無法告訴她答案,阿娘只是說,每一個輪回,每一遭人世,都是凡靈的修為。 “那是不是在度朔司,真有閻王判官一樣的主持,他們會把塵世里的罪孽,報應于輪回?” “不,沒有那樣的主持?!?/br> 阿娘說愛恨情仇,貪嗔癡怒,都是塵俗的妄執,若魂靈不能放下,就無法再歸度朔,而造物,是以超然之態,淡視塵世間所有的恩怨情仇,造物看來,一切只有因果,無分善惡,誰知今生遭遇之惡,不因前世所種之果。 若一世不能放下妄執,那便是凡靈的徹底毀滅,縱然已經歷百世輪回,統統都是徒勞無功。 春歸又想,這似乎便近似道家所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原來從來就沒有所謂的蒼天有眼呀,塵世間的恩怨興亡,確然只有塵世間的眾人自去承擔,如果不能做到超脫度外,那么就親手了斷,否則,死后說不定就成了妄執,一縷游魂飄蕩世間,不能償恩也無法復仇,只好灰飛煙滅。 “阿娘的妄執,從來不是因為仇恨?!贝簹w嘆息,輕輕合眼:“女兒不孝,從前偶爾還會在心中比較,認為阿爹更比阿娘疼愛女兒,直到這時,女兒才知道,阿娘竟然為了不舍女兒,明知何處才是歸宿,明知何方才為向往,又明知塵世悲喜,無非凡靈萬千輪回必經,終有超脫之時,但阿娘依然不肯拋下女兒在蒼茫人世,為了陪伴女兒一些時日的歡喜,寧愿身擔灰飛煙滅、萬劫不復?!?/br> 她一直以為軟弱的母親,太過拘泥禮法,一再妥協不敢抗爭的母親,原來是這樣不顧一切的為她奉獻著,縱然已為魂靈,縱然已斷此世母女之緣,只是為了暫時的陪伴,就肯承擔如此絕望的痛苦。 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的阿娘,肯這樣為她犧牲,也多虧現在知道了,一切還不晚,沒有等到后悔莫及的地步。 “阿娘,不要再為女兒心存妄執了,離開吧,去本屬向往的溟海之北,去癸酆,生離死別是女兒應當在塵世承擔的苦痛,也是女兒一介凡靈的修行之道,阿娘明明知道這些的,對不對?所以,不要再留連塵世了?!?/br> 春歸閉著眼,她仍然不敢去看阿娘的模樣。 但她卻聽見了阿娘的泣不成聲:“春兒,我的孩子,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是阿娘不能放下執妄,理當遭受毀滅的劫噩,癸酆極樂縱然是向往所在,萬千凡靈,卻也多的是在輪回時灰飛煙滅者,能登極樂者原本就是少數,就算這一世,我就算已然度劫,在下一個輪回,也許終究難逃厄滅?!?/br> “阿娘,就像女兒這樣的凡人,縱然勘破塵世難逃生老病死,卻仍然寄望余生能得安寧喜樂,不肯消極迎接宿命,這是凡世的規律,于阿娘而言,又怎能因為極樂難登,便寧肯選擇厄滅呢?阿娘要相信,女兒是真的已經放開了?!?/br> 她終于是睜開眼,沖阿娘微笑著:“女兒此生,幸得父母愛憐,又比更多凡體,幸知原來輪回有道,魂靈有屬,縱然再經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生氣斷絕之日,應當也不會再心存妄執,可阿娘若不超脫,便必定會成為女兒日后的妄執了?!?/br> 所以再是艱難的決別,也必須果斷的面對,這就是生為凡靈,避免不了的萬千磨礪,所以塵世里才有這么多新生的嬰孩,來到時都要放聲痛哭,或許便是魂靈的知覺未曾完全淡卻,他們都懂得將來要遭遇的一切。 磨難和艱辛其實不算什么,是又要再一次經歷生老病死,妄執的產生和消除。 春歸決定在這個下晝,親自的真正的送阿娘離世,她說會站在這里,希望阿娘前行不要回頭。 就像阿娘明知塵世的富貴榮華不算完滿,悲苦凄愁也并不算真正的厄難,可仍然要擔心她的孤苦無依,一直看著她終身有靠才算放心,春歸也要目送著她的阿娘,可以不回頭地離開,這樣她也才能放心,阿娘可以抵達溟海之北,度朔司中。 所以她要站在這里目送,直到金烏光盛里,再也不見阿娘的魂影,不知不覺恍恍惚惚間,春歸的步伐已經到了那面粉白的院墻前,她從墻上的花窗張望,是綠蔭如蓋,是游廊如局,墻的那邊,來來往往的人影不再有她的熟知親近,縱然不是站在荒漠和曠野,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的蒼??帐?,她再一次切身體會到了孤寂無力的凄惶,在未卜的塵世,是這樣的孑然一身。 堅持了也決斷了,放心了卻不能釋懷。 胸腔里的創痛再也忍不住,春歸抓緊了衣襟,她蹲下身來,把眼淚流在了膝蓋上。 第36章 皰廚用處 蘭庭一貫喜歡經小花園而過這條捷徑回到自己暫住的院落,他已經忙碌了整整三天,都是宿在外衙的書房,這天終于了卻了幾樁手頭的事務,想著趁早回來休息一番,興許還要抽出空來應付一下麥芽糖一樣粘人的趙小六,這孩子最近連尹寄余都嫉恨上了,上晝時居然鬧著沈夫人要把尹寄余調回北平,等大哥哥和他回北平之后,再把尹寄余召來汾州,免得“大哥哥總被尹先生霸占”。自是未曾如愿,竟直奔尹寄余家眷居住的小院,撒了番潑,把尹小妹給氣得跑來找蘭庭告狀。 對于胡攪蠻纏的趙小六,趙大爺一貫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約束,聽尹小妹的抱怨只覺失笑,倒并不覺得如何頭疼,往小花園的西角門進來時,腦子里還琢磨著要怎么對趙小六小懲大戒才好,怎知剛進了園門,游廊上沒走幾步,便見一面白墻前,蹲著身埋了頭的女子肩膀抽搐個不停,儼然是在哭泣,卻沒聽見哭腔。 蘭庭只是匆匆一眼,并未認出女子的背影,步伐不由有些躊躇,猜測著興許是哪家的女眷受了些委屈,悄悄面壁發泄呢,他自來了汾州,除了尹小妹以外,鮮少與其余女眷交道,又一貫沒有隨便憐香惜玉的習慣,深覺自己也無法寬慰一個陌生人,說不定反而會讓人家不自在,就打算繞著反方向兜圈兒,回避過去這遭。 還沒轉身,就見那女子站了起來。 蘭庭便是一怔,因為這時,他似乎認出了那背影并不陌生,又疑惑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而春歸之所忽然起立,卻是因為渠出的提醒:“我說,不是我想打擾大奶奶你,可千萬別怪我沒提醒呀,大爺正往這里來,瞅見你在這兒面壁痛哭,你可得想好個情由,別一著急,只能胡謅是迷迷糊糊撞上了墻,把自己個兒撞哭了?!?/br> 春歸這時哪里顧得上和渠出駁嘴,但還有理智不能把這提醒置之不顧,她也確然不慣用悲痛的面目示人,這也是因為下意識里,她還并未把蘭庭當作可以交心的伴侶,他們之間可以談笑風生,相互探知著喜惡,卻做不到無話不談,把心里的傷痕坦露在對方的面前,大多數的人都習慣了隱藏弱點和傷口,春歸也不例外。 所以她急急忙忙著擦拭眼淚、壓抑悲痛,她也知道無法完全掩飾一場哭泣,但她不愿讓如此狼狽又或說真實的一面,就這么對蘭庭坦露。 無關防范,只因生疏。 當春歸轉過身時,雖然仍舊低斂眉眼,蘭庭卻也確信女子正是他新娶未久的妻子。 認知里那樣堅韌開朗的少女,這時卻像一枝剛被風雨欺凌的芳朵,沒精打彩卻又不肯完全的示弱,垂著面頰躊躇不前,我見猶憐卻還不失倔強。 蘭庭有些微的猶豫,他不知春歸這時愿不愿意面對他。 因她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在期待安撫,倒像是做了什么壞事,無意間被他撞見大是沮喪的情狀。 但蘭庭還是靠近了,在他腦子里尚有猶豫的時候,身體便下意識的做出抉擇。 “怎么了?” 很簡單的詢問,蘭庭并不認為春歸是受了任何委屈,因為這個女子,在面對如狼似虎的族人威逼時,可都沒有哭哭啼啼,如今在知州府衙的內宅,能讓春歸委屈的人只有沈夫人,但蘭庭可不認為沈夫人有把春歸欺負得默默痛哭的能力。 既無法強顏歡笑,春歸干脆僵硬著臉,只盡力平和了語態:“午餐時陪夫人用膳,有一道清炒筍丁,那是阿娘從前慣愛烹炒的菜肴,一來是睹菜思人,再者品食時,大覺菜品雖同,滋味卻相去甚遠,越發思悼亡母,午休后行來園中散步,一時克制不住傷感?!?/br> 那語態到后來,依然是忍不住低沉下去,很有些不肯多說的悲惰。 “那……我先回去,輝輝再在園中散一散心?”蘭庭溫言問道,也只得到了悶悶兩下頷首。 當到月亮門前,蘭庭又再回首,只見春歸已經移步花榭內,斜斜倚在美人靠上,又是背對著他,只這樣看來,情緒倒比早前平靜許多。 但愿,讓她一人獨自緩解喪母之痛,這樣的安撫更加合適吧。 蘭庭忽然發覺自己面對這樣的情境,竟然如此木訥,想起包括尹寄余在內損友們,曾經嘲謔他的那些話,又實在懷疑丟下正處悲痛的妻子默默療傷的作法正確與否,因那一刻,他是推己及人了。 只是,春歸終究是女子,小小年紀,便父母早亡,這個世間多少禮法,對于女子是何等苛厲,他一直懂得的,當失去最可信最溫暖的依靠,需要獨自面對一切的女子,再是如何堅韌與豁達,她明媚的笑臉背后,終究還是有彷徨和傷感的吧。 就真的不需要他人的安慰,僅僅只靠自己,就足夠了嗎? 抱著這樣的猶豫,蘭庭顯得有些心事忡忡,徹底把趙小六這熊孩子給拋到九宵云外了,巧合則是剛進院門,便見宋mama拿著一個提盒在幾步之外,一問,蘭庭才知原來一連幾日,春歸都覺倦乏無神,又不肯請醫問診,鬧出麻煩事體,宋mama便想著,從前學會的藥膳中,有一道便是補神抗乏的作用,問庫房將食材藥品都調配齊全,準備自己動手烹制。 蘭庭就問:“過去岳母愛做那道菜,清炒筍丁,究竟有什么秘方,那樣別有滋味?” 他看見宋mama顯然怔了一下,才笑著回應:“這……老仆就不知了?!?/br> 是不知情,還是根本就沒這回事呢? 蘭庭也只是稍懷猜疑,便搖了搖頭不再追究。 或許這情由當真是春歸隨口杜撰,可也不算多么要緊,他們這樁姻緣,是確確實實的盲婚啞嫁,既是新婚,又還未曾真正圓房,相處起來難免還有隔閡生疏,縱有一些心事,春歸隱瞞不告,也是情理之中。 蘭庭卻并沒有就此打消路上萌生的,另一個想法。 他入內,只換了一身更加輕便的常服,又不知去了何處。 春歸回來時,霞光已然艷麗,漸有涼風舒卷,正是盛夏里的一日間,最為愜意的時光。她本是要先往沈夫人那里問省,卻被蘭庭叫?。骸拔抑憬袢涨榫w不定,又聽宋mama提起,原來這幾日都有些不舒坦,夫人她原也知道,我一替你告假,夫人連說這幾日都不用往她那里去了,讓你好生休養才是?!?/br> 又一指涼亭:“飯菜都已經擺置好了,雖是夏季,也不能耽擱太久,有的菜品一涼,可就有失鮮美?!?/br> 春歸本有些心不在焉,但到底還算平息了情緒,越不肯用哭喪的形容示人,她暗暗打起精神來,沒想到今晚的幾碟子菜品還真出奇的色香味全、鮮美可口,當真便化悲痛為食量,將桌上的食物一掃而光。 蘭庭笑道:“輝輝覺得尚還可口?” “可口極了?!贝簹w愉色婉言:“都快趕得上我阿爹的手藝了?!?/br> “岳丈竟然也擅廚藝?” “那是當然?!眳s突然意識到一個“也”字,驚喜道:“今日這幾味菜肴,食材雖不算罕見,鮮美可口卻遠勝往常廚內烹制,莫不是……” “我因聞今日輝輝因為沒有食用可口的菜肴,悲痛難忍,偏我又笨嘴拙舌,不知應當如何安慰,就想著,好在還有一點本事,不如一試,也是等見輝輝當真眉開眼笑后,我才敢承認?!?/br> 春歸越發驚奇,張了張嘴,卻又一抿,終是一笑。 “輝輝想說什么?” “原本我是想說,君子遠皰廚,卻又想起當年阿娘如此勸阻阿爹時,阿爹便說這話可不是讓君子遠離灶臺的意思,也就不多話了?!?/br> 蘭庭也笑,微微咪了眼角:“只是我這廚藝雖然不錯,到底還是比不上岳丈呀?!?/br> 不過他顯然并不介意,春歸也沒有著急辯解,在她的心目中,自然是阿爹處處都比人強。 “輝輝,我只有一點,可以勝過岳丈?!蹦凶雍鋈徽f道,斂了笑容:“今后余生,數十載的光陰,由我代替岳丈陪伴照顧著你,時間的長短上,是必定勝過了?!?/br> 他這樣說時,只是認真了些許,沒有多么的柔情款款,認真品來甚至算不上山盟海誓,又甚至說完之后,似乎還微微有些羞澀窘迫的模樣。 但春歸又當真覺得,在這一刻,她確然是被這個還算不上熟知的男子,安慰了胸懷。 陪伴和照顧,趙蘭庭仿佛當真懂得顧春歸的需要。 第37章 茶話安危 天邊的霞色還在拼盡努力的燦爛著,天幕上卻早早有了隱約的星光,往來的晚風似更柔情舒展著些,縱然天色一點點被黯沉侵蝕,心緒卻也一點點的更加寧靜了,是一日將盡,入夜清涼,多少躁悶都能較為輕易的為愜意所替,時光總是在這有感無察間前行,天地看似寂然不動,氣機又何嘗瞬息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