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照聞話只是笑笑，并沒有說什么。

    劉令望向已撤避了五里之遠的許博大營，朗道：“先生和張鐸究竟彼此算了多少步。誰算得多些，??？”

    岑照轉過身，背靠在城樓墻上，“差得不多。張鐸借我穩住荊州，從金衫關調度軍隊。也留了破綻，令我們可以挪子吃掉趙謙這一枚棋。說來，你我實不虧。這個人在，是荊州破城突困最大的阻礙?！?/br>
    劉令笑道：“有何用？聽說他逃了?！?/br>
    “即便逃了，他也是個亡命的廢人了。趙家出了他這樣一個人，也敗了?！?/br>
    劉令彈了彈衣袖上的草木灰，道：“無毒不丈夫，先生不惜利用自己的妻子，去剜趙這個人?！?/br>
    岑照笑笑，“何來吾妻一說?！?/br>
    劉令拍掌道：“好好好……”

    他原本是想試探張平宣此人，在岑照與張鐸的心中，究竟有多大的斤兩，如今聽岑照如此說，心里大不甘，轉而又道：“聽說張平宣可是一直在找先生啊?！?/br>
    “楚王對這些事果然靈覺?！?/br>
    劉令被他這么一揶揄，不免生惱，但尚不至于起性，仍壓著聲音道：“她不敢回許博軍中，也不肯回去見張鐸，你也不讓她進荊州城，一個女人……還是妙齡風華之年，又有公主之尊，萬一就這么淪到村男野夫的□□，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先生……真的不打算見她?！?/br>
    岑照靜靜地聽劉令將這一番話說完，反手，輕輕地摩挲著城墻上的石縫的，“沒有必要再見?！?/br>
    劉令撇目道：“沒有必要？她是張鐸唯一的meimei，腹中還懷著先生的骨rou。本王若將她捆回營中，綁為人質，先生也當真不在乎？”

    “呵?！?/br>
    岑照笑了一聲，轉身面向劉令，冷道 “她算什么人質呢?！?/br>
    劉令不大滿意他的這一聲輕笑，帶著對他心智和局觀的蔑視，令他很是不舒服?！跋壬我??！?/br>
    “她已經是一枚廢棋了?！?/br>
    “廢棋，你是說張鐸棄了她，還是你棄了她?！?/br>
    “張鐸會殺了她，我不會在意她是死還是活?！?/br>
    說著，他抬起頭續道，“楚王不需試岑照，若想荊州不敗，渡取江州，我勸楚王不要妄揣岑照，畢竟楚王所需不是眼前這一勝，楚王還劉姓江山要打?！?/br>
    劉令眉頭一簇，因荊州之困，他被迫拜此人為軍中師，奈何他雖仍持謙卑，但其對荊楚一代，山水地勢，水文天氣的研探，對戰機時局的判斷，誠勝過荊州城中諸將良多。

    三戰許博，三戰皆勝，諸將皆信他的謀劃，服他的調度，奉其為圭臬。劉令反而很難在營中插上話。劉令忌憚他，卻也是憋悶了很久，此時胸口的悶氣一涌而出。喝道“狂妄！本王有國仇，你就沒有家恨？陳門獨鬼，臥薪嘗膽這么多年，受仇人的rou刑，還娶了仇人的meimei，這么大的代價花出去，若是敗了，午夜夢回時，你還敢見陳老大人？”

    岑照直起身，抖袍彎腰一揖，“所以還請楚王憐憫?！?/br>
    說完取過靠在墻角的盲杖朝城樓下走去。

    劉令在他身后道：“你說張平宣這個女人，你不在意了是吧?！?/br>
    岑照腳步一頓，須臾沉默后方應道：“楚王不信，可以試試?！?/br>
    劉令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好，你不要，本王就自便了?！?/br>
    苔痕布滿的石鉛

    岑照沒有出聲，沉默地到城墻前面去了。

    荊州的早春洶涌而至，粉雪盡數湮滅，大片大片的梅花成簇開放。

    黃德的軍隊在定城被南下的劉令軍隊截住，與此同時，東海王劉灌從會陰山后劈出，與劉令的軍隊成合圍之勢，將黃德大軍生生逼退向回江對岸。

    張鐸在江上收到黃德的軍報時，因清理水道而落錨在岸的商船上，有伶人正唱樂府名曲《蒿里行》。

    “白骨露于野版，千里無雞鳴?！?/br>
    琵琶幽咽，語聲凄涼。

    張鐸忽然想起，兩年來，席銀再也沒有觸過弦。

    他不由閉眼細聽。

    兩岸垂楊舞絮，在耳旁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再一睜眼，眼前滿是不應時局的勃然生機。

    鄧為明從船上下來，順著張鐸的目光朝江岸邊望去，輕嘆了一聲。

    “若不是戰事，此時節正是南邊運茶的時候。如今大多茶商棄船上岸躲戰去了，這些彎渡里拴了好些家妓歌伶。無處上岸，做此哀音，陛下不悅，臣讓她停了?！?/br>
    張鐸低頭道：“不必，還算悅情。黃德還有幾日渡江？”

    “據戰報是明日。如今荊州劉令的軍隊，也在距對岸二十里之處了?！?/br>
    張鐸望向江對岸，花陣如霧，萬物在艷色之后，都只有朦朧的影子。

    鄧為明遲疑了一時，終開口道：“有一件事，臣要稟告陛下?！?/br>
    “說吧?！?/br>
    “據黃德的斥候軍說，他們在荊州城外看見長公主殿下了?！?/br>
    他說完，也不敢擅自往下，抬頭凝著張鐸的面目，以求繼續下講的余地。

    張鐸放下手中的軍報，沉默須臾。

    “她如何？”

    “據說……不好，殿下身子重了，從金衫關到荊州，本就損身，此時，腹中胎兒是否安然，已是不好說了?！?/br>
    張鐸捏在袖中的手忽地松開，鄧為明見他未露情緒，起膽續道：“聽說，殿下獨自去敲過荊州的城門，但是并未見荊州開城迎她，如今駙馬……哦不，岑照已出囹圄，指掌荊州大軍，卻如此作踐殿下，實與禽獸無異?！?/br>
    張鐸沒有回應鄧為明的這句批言，令他心臟鈍痛的是，他對席銀說的那一句：“自輕自賤的女人，最易被人凌虐至死?！本乖谧约旱挠Hmeimei身上逐漸應驗。

    他撩袍朝江岸走了幾步，春日的暖泥中的花瓣沾染革靴，眼見就要被踩碾。

    尋常時候張鐸從不會在意這些無知覺的東西，今日他卻沉默地退了一步回來。

    “陛下，要不要遣一支內禁軍，去將殿下接回江州?！?/br>
    張鐸望了一眼泥中的花，紅艷似火，令他忽然想起，永寧塔中的海燈焰。

    他是怎樣殺死張奚的，他至今已然記得。張平宣是張奚親自教養的女兒，如今，他只要再多走一步，同樣也可以逼死張平宣。

    沒有必要，也不忍心。

    “不要遣內禁軍，讓黃德分百十人，返回荊州去尋她?！?/br>
    “是，臣替陛下擬令?！?/br>
    “還有?！?/br>
    張鐸頓了頓聲，“如果她肯回來，就不需要跟她說什么，把她安頓在江洲，找大夫好好調理。如果她不肯跟黃德的人走，也不需要再逼她了。她死在荊州，或者死在朕面前，都是一樣的。朕看不見也好?！?/br>
    “那……”

    “給銀兩，衣裳，頭面首飾。再讓人告訴她，不準受辱而死，否則，朕絕不準她入張家的祠堂?！?/br>
    第109章 秋江（四）

    鄧為明領命退行, 其間隱約聽到，張鐸對宋懷玉說的話。

    聲不大，混在風里有些模糊, 似乎說的是那唱《蒿里行》的伶人。鄧為明想的是些“鐵劍紅袖”的風流事，不想那伶人卻在第二日上了岸, 被宋懷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龍上, 不曾響起一絲弦音，唯有春夜幽靜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

    席銀在江州城見到張平宣時，幾乎認不出她的模樣。

    她穿著一身暗紅色禪衣, 外裳不知蹤影, 摳著腳趾頭縮在通帳車的一角。而腳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經不了, 身上的污跡凌亂，因為干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還是血。

    江凌用刀柄撩起一層車簾, 陽春的光剛一透進去，就驚起了她一陣抽搐，“不要過來……不要……不要過來……”

    席銀覺得眼前的場景很熟悉, 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兩年前那個落雪的春夜, 她被人剝光了下身，匍匐在張鐸車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個寫得一手字, 堪辨宴集詩序的女子，也會淪落到和她曾經一樣的境地。

    席銀按下江凌的手臂，轉身朝后面走了幾步，確定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才道：“殿下為何會如此……”

    江凌道：“聽說黃將軍的副將在荊州城外找到她的時候，劉令軍中的那些禽獸正要……”

    他說到此處，喉里吐出一口guntang的濁氣，喝道：“禽獸不如！”

    席銀朝車架處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還好嗎？”

    江凌點了點頭。

    “那如今……要怎么安置殿下呢?！?/br>
    江凌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讓人帶殿下回江州，沒有說如何安置，內貴人，我等雖是內禁軍，但畢竟是外男，殿下身邊的女婢也在亂中與殿下離散，我是萬分惶恐，才來找內貴人拿個主意的?！?/br>
    席銀捏了捏袖口。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這樣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里去，別的都不打緊，先找一身干凈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換下來再說?！?/br>
    江凌忙道：“衣裳什么的，陛下早就命人帶去了的，如今現成著，只是，殿下不讓任人碰……我這就讓人去取來?！?/br>
    席銀點了點頭。

    “再去請個大夫，不要立即帶進來，請他候一候，我試著勸勸?！?/br>
    “是 。憑內貴人安排?！?/br>
    **

    張平宣被人帶回了官署偏室。

    席銀進去的時候，扶張平宣的女婢們多少有些狼狽，鬢發散亂，裙帶潦草，見了席銀，忙行過禮退到外面去了。

    席銀挽起袖子，擰干一張帕子，輕輕地從帷帳后面走出來。

    張平宣抱著膝蓋縮在墻角，頭埋在一堆亂發里，身上一陣一陣的痙攣。

    “你滾出……出去！

    她的聲音極細，連氣息也不完整。

    席銀沒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來，“我把帕子擰了，你把臉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換下來吧。水都是現成……”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她說著說著，喉嚨里竟然逐漸帶出了凄慘的哭腔，聲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只傷獸，凄厲哀傷。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