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他打斷梅辛林的話,輕吐了兩個字。 梅辛林搖頭提聲道,“你這一回不了結她,在荊州又要如何了結你與陳家十幾年的恩怨!你已經為了她放過岑照一次了!” 張鐸的手捏皺了膝上的袍子。 “梅辛林,朕說救她?!?/br> 他說完站起身朝梅辛林走了幾步,佛龕里清供的梅花陰影一下子落到他的臉上,不知為何,那明明是神佛的影子,落在他面目上卻帶著是殺意的。 梅辛林抬頭,并不避張鐸的目光,平聲應道: “你實在不該因為女人而生軟肋?!?/br> “朕知道?!?/br> 梅辛林扼腕嘆了一聲:“你這樣說就是不肯聽臣再言語?!?/br> 張鐸回頭望了一眼席銀,她微微抬起的脖子上,那道青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那么怕死的一個人,拼著死也不肯辜負他,張鐸不知道是該為她喜,還是為她憂。 他看著自己的虎口,笑了笑,握掌道: “不就是情嘛,朕不給她就是,朕要讓她活著?!?/br> 梅辛林也笑了一聲,“當年陳望替你父親批命后,你父親也說過和你一樣的話。太上忘情,不施便是。結果呢,他還是娶了徐家的婦人,生了你,最后應命而慘死。你對這個女人既用了情,是你說舍就能舍得了的嗎?” “梅辛林,如何才肯救她。 ” 梅辛林鼻中哼笑了一聲?!澳忝髅髦?,即便你要殺了臣,臣要說的還是這些話,既如此,你不如直接賜臣一死,若不殺臣,臣便告退?!?/br> “梅辛林!朕再問你一次,如何才肯救她!” 聲音從背后追來。 梅辛林已經走到了屏前,那映在屏風上的人影忽然一矮…… 孤傲湮滅于卑微,殿外石燈籠里的一團火徹底被熄滅了。 梅辛林仰起頭,眼前漆門上的樹影癲狂肆意。 他喉嚨里有些發苦,手指幾乎捏不成拳。 “我是你父親生前摯友,看他死不夠,還要看你死?!?/br> 他說完,不敢轉身。 “陳家世代擅修《周易》,通陰陽道演算八卦,陳望給你父親演過一卦,陳孝也替你演過一卦,其言——金鐸墮,洛陽焚。你如今是不是要去應?!?/br> 身后的人沉默了良久,忽然笑了一聲。 “能如何呢?誰叫朕……有點喜歡她?!?/br> 第100章 秋旗(四) 席銀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醒來時是一個無名的深夜,視野之內一片漆黑,卻有一個平寧的呼吸聲身側。 席銀試著動了動僵麻的手, 然而身上的五經八脈封閉得太久,一時還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手將一抬起來, 就失力落了下去,接著便“啪”的一聲,拍在了身旁那個人的臉上。 原本平寧的呼吸一窒,席銀不知道有沒有打疼他, 只知道那人沒有動, 由著那只手在他臉上搭了好久。 “是……胡娘嗎?” “不是?!?/br> 說著那人抬臂握住席銀的手, 掖入被中,側過身道:“是朕?!?/br> 張鐸這一翻動,席銀的腳趾就抵到了張鐸的小腿,席銀這才發現, 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剝得只剩了一件抱腹。被褥里全是張鐸的體溫,對于席銀而言,竟有些燙。她有幾句很難為情的話, 想問又說不出口,正結舌, 忽聽張鐸道 : “你身上太涼了,所以抱了你一會兒?!?/br> 說完他坐起身,掀開被子下榻。 剛走了一步, 卻感覺喉嚨處有些勒,好像是身后的人在扯他的禪衣后擺,力道很雖然很輕,但到似竭盡了全力。 張鐸停下腳步,側眼平聲道:“拽著干什么?” “你去哪里?” 席銀的聲音細若游絲,疲倦而無力。 “去點燈?!?/br> “別去……我太邋遢了,不好看……你看見了又要罵我?!?/br> 張鐸聽她說完這句話,不自覺地笑了一身,退回來一步在榻邊坐下,“把手縮回去?!?/br> 席銀聽話地松了手,醒來有那么一會兒,身上的肌rou也終于有了些知覺,她把手縮回被褥里,又下意識地掖緊了脖子上的被子。 張鐸側頭看著她,“不疼嗎?勒那么緊?!?/br> “我不疼了?!?/br> 夜色里張鐸看不清席銀的面容,但能從她刻意掩飾的聲音里,倒是能察覺到她此時身上的感受。 這兩日,梅辛林的藥是胡氏等人拖著她的背,掐著她的嘴灌的,梅辛林壓根沒把她當成一個柔弱的姑娘,下的藥又狠又辣,傷及腸胃,以至于有的時候,連米漿都灌不進去。 此時金衫關一戰的鮮血,還沒從張鐸眼底散去,照理說他對于這些rou身上的疼痛尚是麻木的,但不知為何,就是看不下去席銀受苦 “想不想吃什么?!?/br> 席銀搖了搖頭,“吃不下?!?/br> 她說著,咳了幾聲,難受地蜷縮起了身子。 “你不要管我麻?!?/br> “那誰管你?!?/br> “我自己呀。生死自負,我也可以的?!?/br> 這是他從前教她的話——生死自負。 意味著不卑怯以求生,不懦弱以應死。這也是所謂“皮開rou綻,心安理得”的另一個注解。如今她孱弱地躺在榻上,對著張鐸說出來,竟令張鐸也看見了一片來自于rou身瘡痍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沖動,竟伸出手去,輕輕地摸了摸席銀的額頭。 席銀卻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試圖撐著身子坐起來,張鐸忙拖住她的背道:“你要做什么?!?/br> 席銀的手胡亂地摸索,惶然道:“我的大鈴鐺……” 張鐸一把捏住她的手,托著她的背讓她重新躺下來。 “不用找,平宣取走了?!?/br> 席銀一怔,眼眶頓時紅了。 “對不起……我還是把你給我東西弄丟了?!?/br> 她將才還有底氣去說生死自負,此時卻連睜眼看他也不肯了。 張鐸稍稍彎下些腰,將聲音放輕道:“嗯,除了對不起以外,還想對我說什么?!?/br> “我……” 席銀抿了抿唇,“我還是沒有做好……我會不會又害了趙將軍啊,殿下如今在什么地方?鈴鐺……我還能把鈴鐺找回來嗎?” 也許是因為難受,她說得斷斷續的,張鐸靜靜地聽著,直到她喘息著說完最后一個字,方將手挪到她的耳朵處,輕輕捏了捏。 “我回來了,鈴鐺丟了就算了,你不用再想了?!?/br> 席銀聽他說完,忽想起胡氏來,忙道:“胡娘呢,你有沒有……” “沒殺她?!?/br> “我明日想見她……” “見她做什么?!?/br> 席銀忍不住又咳了幾聲,喘息道:“我要罵她……糊涂!” “晚了?!?/br> “什么?” “她受了賞?!?/br> 席銀急道:“為什么要賞她,她若聽我的話,長公主殿下就不會走……” “賞就是賞了?!?/br> 他的聲音刻意逼得有些冷,席銀也不敢再問下去了。她縮回被褥中,把腦袋也蒙了起來,“甕聲甕氣地喚了張鐸一聲。 “陛下?!?/br> “嗯?” “嗯……” 席銀似乎有些猶豫,“趙將軍……不會有事吧?!?/br> 張鐸望著榻上懸掛的垂帳,忽然想起梅辛林之前的話。 相同的話,在遇到席銀之前,他對趙謙說過很多次,那時他堅信自己是為了這個摯友好,如今同樣的話,他卻不一定能對趙謙說得出口。 “不知?!?/br> 席銀遲疑了一陣,輕聲道:“趙將軍,還是很喜歡很喜歡殿下……” 張鐸“嗯”了一聲,“所以江州有人在等著平宣?!?/br> 席銀背脊一寒,試探道:“你要……做什么?!?/br> 張鐸閉上眼睛。 “你想聽嗎?聽完之后,你還會留在這里嗎?” 席銀良久沒有出聲,再開口時,張鐸竟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憐憫。 “你最后,真的能下得了手嗎?” 這是一個問句,然而一陣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