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住口!” 這兩個字,她幾乎喊破了聲,因為她分明聽出來了,那句話中,隱藏著一個奴人對自己的悲憫。這尖銳地刺傷了她。她顫抖抬起手來,指向席銀道: “絞,絞到她說出金鈴的下落為止,她若不說,就絞死她?!?/br> 周氏惶恐,“殿下,她畢竟是內貴人,若是陛下回來知道 ……” “你們不動手,我親自來?!?/br> 她說著就要起身,席銀卻一把扯過周氏手中的白綢紗,繞到自己脖子上。 “絞吧。奴死也不會讓殿下離開厝蒙山一步?!?/br> ** 白綢紗的質感是輕柔的,收緊之前幾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陡一收緊,就變成了一把如蛇身一般的軟道,每一條經緯都拼了命地朝她的皮膚里割去,氣息猛地被全部組個,從喉嚨口,到喉管,再到肺,脹疼得令她生不如死。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裙角,不讓手亂抓,不想在張平宣面前掙扎地過于難看。 十幾年來,席銀從未想過,從前哪怕鉆到男人□□,也要試圖活下去的自己,也能不卑怯,不自憐得面對“死”這件事??伤挥X得自己懦弱,反而坦蕩。 “死”前,張鐸身邊那漫長的兩年時光,千萬張習字,《詩》《書》《禮》《易》《春秋》那些她至今還不能解通的文字,歷歷在目,如果可以見再見到張鐸,她還有話要說,至于要說什么呢。 席銀還是一貫地,想不清楚。 唯恨張鐸,不再多教她一些。 席銀不掙扎,張平宣也坐不安穩,眼見席銀口邊努出了白沫,眼底滲出血絲,不禁脫口道:“松開她!” 女婢松開白綢紗,席銀的身子如同一灘水一般的撲爬在地,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連咳的氣力,都幾乎沒有了。 張平宣低頭看向她,“你……還不交出來嗎?” 席銀艱難地沖著她搖了搖頭,張嘴,卻也只發得出氣聲:“聽話……殿下?!?/br> 張平宣氣得渾身發抖。 “來人,再絞!” 第99章 秋旗(三) 席銀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如臨陰府, 被萬鬼拖拽。 然而同在一室之內的張平宣也是面色青白,如若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 顯然,張平宣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殺人, 也絲毫不習慣在不同的人命之間做取舍。 她原本以為面前這個卑微的女子會輕易妥協,卻不曾想到, 被她拿捏住性命之后, 席銀竟然也在賭她下不下得了最后的狠手。 殿外已近夜,天光收斂,風雪劈里啪啦地敲著雕花漆窗。 石燈籠中的焰火吊著最后一口氣,在烏青色的天幕下茍延殘喘。 張平宣羞恨交加, 周氏卻有些惶恐?!暗钕? 再絞下去, 恐怕真的要出……” “死了又如何?沒有入宗正,沒有受冊禮,死亦若鴻毛,何足掛齒!不準手軟?!?/br> 席銀的雙腿開始顫抖起來, 窒息帶來的痛苦遠超過當年被張鐸用鞭子抽打。鞭抽不過是一種皮rou開裂的痛,人尚可生息,尚有活下去的指望。而此時的窒息感, 卻沒有一絲指望,逼著她往混沌里墮去。 就在席銀以為自己要賭輸了的時候, 一個女婢突然突門進來,對張平宣道:“正殿的胡娘來了,就在外面, 說要見殿下?!?/br> 席銀意識已經不大清明,然而聽到胡氏過來,卻抑不住全身一顫抖。下意識地轉動眼珠,朝殿外看去。 張平宣見她如此,忙道:“把人帶進來?!?/br> “是?!?/br> 女婢應聲而出。 周氏等人也看出了端倪,趕緊松了一點綢紗,給幾分喘息的余地給席銀。 不多時,殿門從外面被打開,胡氏慌亂地奔了進來,見到眼前的場景,嚇得跌跪在張平宣面前。 “殿下,饒命啊?!?/br> 席銀地手背上青經暴起,雖然周氏等有意容她喘息,但她還是喘不上氣,意識混沌幾乎控制不住身子,只能是拼著最后一點氣力,拽住胡氏的裙角。 胡氏感覺到了身后的扯拽,但卻根本不敢回頭去看席銀。 “松開她?!?/br> 席銀試圖爬到胡氏身邊去,奈何身上每一塊骨頭,都似被拆散了一般,連一寸都挪動不了。 張平宣看著她那要跟她死扛到底的模樣,惱道:“摁著,別讓她動?!?/br> 說完又逼向胡氏道:“你們內貴人腰上的鈴鐺,在什么地方?!?/br> “鈴鐺……” 胡氏怔了怔。 張平宣陡然要起鈴,這才令胡氏明白過來,席銀跟著周氏走時,為什么要把鈴鐺交給自己。 然而她還不及深想,衣角被身后的人拽了一把。 她不知道不應該違背席銀,但席銀死了,她也不可能活得了,一時之間,不知道因該如何應答,竟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奴……奴不知道……” 張平宣猛一拍案,“周娘,不用留情,即刻把她絞死?!?/br> 這一句話,嚇白了胡氏的臉,她顧不上禮數,膝行幾步撲爬到張平宣身旁,哭求道: “不要殿下!陛下回來,如見內貴人死了,奴和正殿的宮人就都活不了了!” 張平宣壓下一口氣,切齒道:“金鈴在什么地方?!?/br> “奴……奴真的不知道……” “那你就伺候你們內貴人上路?!?/br> “不要……殿下……鈴鐺……鈴鐺在……” 胡氏究竟有沒有說出鈴鐺的下落,席銀不知道。 脖子上的白綢紗再次絞緊,她的眼前人影如鬼魅的一般地晃動起來,起先還有些輪廓,后來逐漸成了一大團一大團發烏的影子。慢慢匯聚成滿眼的黑障,朝她襲來。 意識徹底喪失之前,她聽到的最后兩個字,是“鈴鐺” 金鈴鐺,金鐸,張鐸,張退寒…… 那個人 ,那個人的名諱,還有和他相關的事物,比如那尊白玉觀音,再比如永寧寺塔,以及那塔上聲送十里的金鐸……在黑障之后顯著淡淡的影子。 相處兩年,這是席銀唯一一次,覺得自己有臉再見張鐸。 只是厝蒙山后,金戈聲尖厲刺耳,她又被白綢紗束縛了喉舌,發不出聲音。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告訴他…… ** 寒月懸天。 即便是有風雪的夜晚,仍然從云中破開了口中,透出帶著鋒刃的光。 張鐸立在榻前,榻上的人面色慘白,胸口幾乎沒有了起伏。 前一日,他原本在山麓安頓大軍,準備同大軍一道休整幾日,再翻厝蒙山,卻營中聽到了席銀的事。 消息是由陸封經過江凌,再遞到張鐸手上的。 陸封說的是實情,但江凌不敢直言其中的因由,只說席銀患了重病。 張鐸聽完,面上沒顯露什么,卻連夜奔馬翻厝蒙山,回到行宮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子時。 江凌不敢問什么。 他見慣了張鐸不行于色,但這一次,好像就連張鐸身下的馬都感到了什么似的,在鞭下時不時地發怵。 正殿只傳了梅辛林。 而梅辛林進去之后,殿內一直沒有聲響。 正殿外,胡氏,陸封,包括江凌等人,都跪在雪地中待罪,被人的體溫融化的雪水早就把衣衫濡濕了,卻沒有一個人敢動。 此時殿內,燭影沉默。 怕席銀冷,每一道窗隙都被胡氏等用綢紗遮堵住了,于是就連博山爐中的煙線都失了流力,孱軟地向梁上攀去。 梅辛林看著那道煙線,淡道:“你知道我不會救她?!?/br> 張鐸沒有應他的話,低頭輕輕挪開席銀的手,在榻邊坐下,望著榻上幾乎沒有生氣的人,“你和江沁都是這個意思?” “是。江沁為陛下思慮得還要遠一些。覺得陛下身在帝位,男女陰陽事,家族門第婚,都不能妄避。我看得則更淺?!?/br> 他說著走近榻前。 “金衫關的戰事已平,下一步就是荊州。只要一舉殲滅劉令,劉氏余孽再無翻浪之力。我唯忌,在長公主身上,你已經輸了岑照一子,而在這個女子身上,你恐輸盡全局?!?/br> 張鐸沒有抬頭。 目光在席銀的身上緩慢逡巡。 她身上仍然穿著那件他給她棗色大袖衫,人卻比他離宮時瘦了一大圈,即便是昏睡著,一只手還是不自覺地摳著腰上系鈴鐺的絳帶。手指蒼白,指甲消磨,有些手指的指甲甚至已經折斷,天知道,她之前抓扯過什么東西。 張鐸輕輕捏住她放在腰腹上的那只手:“知道她是岑照設給朕的局后,朕不止一次地想要殺她。事實上她也辜負過朕很多次,但正如你說,朕下不了手?!?/br> 梅辛林平續道:“這個女子,受了你的恩活下來,但她沒有那個福氣去受你的情。你天命所歸,則一切有定數,你下不了手了結她,自然有天助你。張平宣雖去了荊州,但她也賜了此女一死。只要此女不在人世,你就有心力控局?!?/br> 張鐸聞話闔目。 他從來都不擅長自觀內心,也不肯輕易流露內心中的情緒。 然而對于席銀,他除了有他不敢自觀的□□之外,還有一種隱藏在剛性之下的恐懼。 恐懼的對象并不是席銀這個人,而是他自己本性之中,因為情愛浸滲,而越見孱脆弱的那一隅。那畢竟是他渾身上下,唯一可見的孔隙,孔隙之后則是要害,只要一根針,就可以直取的命門所在。 “朕寧可不控這個局?!?/br> “陛下……” “救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