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誰讓你進來的?!?/br> 胡氏肩頭一顫,輕聲應道:“是內貴人?!?/br> 張鐸聞話,搜刮五臟六腑之中的濁氣,慢慢地呼出來, 起身朝紗屏走去。 走到紗壁前, 又頓了頓回頭問胡氏道:“她還在外面?!?/br> 胡氏猶豫了一時, 搓著手,小心地點了點頭。 次日,張鐸更衣赴太極殿大朝前,在漆門前看見了抱膝而坐的席銀。 把胡氏推進去后, 她也一直沒有走,就著么睡了一宿,而張鐸更衣時的動靜大, 早已驚醒了她,此時看著張鐸出來, 忙揉了揉眼睛,手足無措地不知道是該趕緊起來說話,還是低頭自欺欺人地繼續躲著。 張鐸在她面前停了一步, 低頭看著她。 她見躲不掉,也只得抬起頭,向張鐸望去,那雙水光盈盈的眼睛期期艾艾,如幼馬看見了馴鞭。 “你這個人,朕不要了,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br> 他說完這句話,沒有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疾步跨下了漢白玉階。 宋懷玉等人忙踉蹌地跟上去。 席銀怔怔地坐在原地。 熹微的晨光迎面撲來,逐漸照亮了漆柱上雕紋。 太陽升起的時候,光總會自然而然填滿每一個縫隙,萬物并不會因此而覺得疼痛,反而得以自如地生息,慢慢地自愈??扇诵囊坏榱?,便會本能地拒絕大部分的光,不由自主地選擇偏激和自毀,重墮孤暗。 張鐸一面走一面朝永寧寺塔的方向望去,萬浪翻騰的朝霞后面,鐸聲隱隱約約。 ** 太極殿東后堂內,政議過半。 鄧為明等人先退了出去,江凌走進殿中,拱手行禮正要說話,卻見張鐸抬手:“先不忙?!?/br> 江凌看了一眼立在和鶴燈旁的父親,摁劍退到了一邊。 張鐸在看趙謙寄回的一封私信。 從前出征他甚少會不走官驛,而寄私信。 即便是寄,多半也是要他交給張平宣的。 然而這一封信卻是言辭犀利,力透紙背地直述荊州大軍內情。 江沁眼見張鐸看到了末尾處,輕聲道:“荊州……慘烈?” 張鐸將信往燈下一壓,手指順勢在硯臺邊沿彈敲而過。 “許博的軍報拿捏過一回,鄧為明和尚書省又拿捏了一回,說到朕這里的時候,已經算是能入耳的了,你剛才也在,你聽著呢?” 江沁垂首道:“雖足以令人心焦,可實情恐慘十倍不止?!?/br> 張鐸笑了笑:“江州城軍糧已盡,具趙謙所言,如今許博軍中,殺馬,殺女人,混為rou糜,烹而食之?!?/br> 說著,他點了點信紙,“這封信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要糧。他不肯再讓許博殺軍中那些女人?!?/br> 江沁道:“趙將軍……一貫如此?!?/br> “一貫如此?呵,戰時仁義是大忌?!?/br> “是。臣失言?!?/br> 他一面說,一面彎腰請罪,而后方問道:“那陛下,怎么復這一封信?!?/br> “不用復,把這封信交給許博,告訴他,趙謙為副將,此舉是回避主將,私報軍情,讓他按軍規處置?!闭f完,他抬頭看向江凌。 “要回什么,現在說?!?/br> 江凌應聲道:“是,辰今日丑時,在平昌門截住了秦放,果不出陛下所料,秦放攜其妻、子,準備連夜出城,輕裝簡行,只帶了些金銀,其余細軟一樣未帶。臣截住他的時候,他指使家仆試圖反抗,臣已將其一眾,全部鎖拿,按照陛下的意思,全部鎖在內禁軍刑室中,請陛下示下?!?/br> 江沁聽完江凌的一番話,不由道:“陛下對席銀和岑照,早有防備??磥?,臣之前的話是多余了,臣糊涂?!?/br> 張鐸道:“他在暗處,朕在明處,如今他是朕的妹婿,他到底是什么心,朕不能直接去摸,如果要試這個人的,只有用席銀?!?/br> 江沁沉默了一陣,“陛下是如何想的,席銀……陛下還要留在身邊嗎?如果此事,她是有意傳遞給岑照,那陛下就應該考量,如何處置她了?!?/br> 江凌聽自己的父親說完,背脊有些發涼。 他畢竟年輕,對席銀那樣好看的女人,雖無非分之想,但總有憐美之心,剛想開口說什么卻聽張鐸道:“朕說過,她是不是錯得不可回轉,朕來定。該殺的時候,朕不會手軟?!?/br> 江沁應“是?!辈粡唾樠?。 江凌松了一口氣,這才復問道:“陛下,秦放等人,如何處置?” 江沁道:“他是個富貴狂人,在洛陽中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要定他的罪,應該不難?!?/br> 張鐸搖了搖頭:“不需在過廷尉的那頭,江凌?!?/br> “在?!?/br> “直接梟首,把尸首棄在昌平門外?!?/br> 說完,他對江沁續道:“秦放不是當年的陳家,殺之前還需要穩一穩士者們的心。他不配朕費這個功夫,朕殺他,是要魏叢山懼怕,主動來朕這里獻他的糧。所以,秦放死得越無理,越好?!?/br> 江凌領命,又道:“ 那……秦放的妻兒呢?!?/br> 張鐸看著趙謙寫的那封信,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有幾人?!?/br> “ 其妻何氏并三個姬妾,五仆婢,其子有二人,女有三人,共計十四人?!?/br> “ 嗯?!?/br> 他拂開那封信:“絞了,尸就不用拋了?!?/br> “是?!?/br> 江凌領完這兩道令,利落地辭了出去。 江沁見張鐸此時并沒有要回琨華殿的意思,輕聲詢道:“陛下,尚不肯回琨華歇息嗎?” 張鐸拖過一張官紙,蘸了一筆濃墨,隨手寫了幾筆字,平聲道:“這里不是清談居,你也不再是家奴,我的私事不要輕易過問?!?/br> 話剛說完,手底下的字就寫呲了。 捺畫拖出去老長,一下子毀滅了字的骨架,張鐸憤懣地將紙挪開,又拖過來另一張新的,卻連紙鎮也不用,心緒逐漸和紙上的褶拱,亂成一團。 他為什么不肯回琨華殿,無非是因他之前說了一句后悔也晚了的話——你這個人,朕不要了?!闭f得時候很是過癮,現在無卻在無以自控地隱隱地后悔,甚至于有些害怕。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又會如何。 “宋懷玉?!?/br> 席銀不在,宋懷玉自然是親自守在東后堂外面,聽到張鐸傳喚,忙應聲進來。 “老奴在?!?/br> 張鐸架著筆,他原本想問席銀在什么地方,但又問不出口,索性冷言道:“去琨華殿,把席銀帶過來?!?/br> 宋懷玉看了一眼江沁,低頭遲疑道:“陛下,內貴人……不在琨華殿?!?/br> 張鐸的手不自覺地搓傷了寫廢的官紙,“去哪兒了?!?/br>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句話時候,尾音在發顫抖,宋懷玉和江沁卻都聽出來了?!盎亍菹?,內貴人自行去了宮正司?!?/br> “哪里?” “宮正司,今兒辰時陛下走后,內貴人便離了琨華,陛下之前吩咐,不準阻攔她,奴等也就沒有跟著?!?/br> 張鐸沒有出聲,看著筆?;靵y的影子,靜靜地聽著他往下說。 “將才司正遣宮人過來給老奴傳話,說內貴人……自己入了庭,述了自己抗旨不尊,的欺君罔上的罪。司正不敢擅自處置,所以讓老奴請陛下示下。老奴見陛下在議軍政,故……暫沒有回稟告?!?/br> 張鐸聽他說完,慢慢松開捏紙的手。 那受了傷的紙,一點一點地重新舒展開,發出細碎如踩雪一般的聲音。 與此同時,張鐸覺得自己將才不自覺繃緊的筋rou和皮膚,也終于隨著這些入耳的聲音,克制地松弛下來。 誠然,她糊涂,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好在,她沒有逃走,沒有就這樣離開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洞悉了張鐸內心,她此時選擇了一種令他最不愿意施加給她的方式來自懲。 從前在這世上,張鐸對rou(和諧)身的疼痛感最為冷漠,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被鞭笞,被撕咬,被棍杖加身,這些受苦之后的感知,不光是對強悍的脛骨的重塑,也是對一個人心魄的重鑄??墒?,他如今越來越不能面對,席銀身上的那些開皮見rou的傷痕了。 她的眼淚,她受苦后蜷縮自保的模樣,凌亂的頭發,潮濕的破碎的衣衫,讓“疼”這種知覺在他的人生之中具化出了形象。他曾是那樣一個不屑于理解人身痛苦的人,但席銀的存在,讓他逐漸開始明白,縱然是他這樣的人,也有對一個人,施與悲憫的可能。 “陛下,臣告退了?!?/br> 江沁適時地開了口,張鐸沒有出聲,只是擺了擺手。 宋懷玉也趁著送江沁的這個當兒,跟著他一道走出來。 外面起了一曾薄薄的昏霧,宮人們提著宮燈從月臺下行過,裙擺搖曳,步履整齊。 江沁望著眼前行過的宮人,忽地對宋懷玉道:“陛下這一年,沒有臨幸過女人嗎?” 宋懷玉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沒有啊,連琨華殿,都只有內貴人一人能伺候上夜。哎,老奴在琨華殿伺候了三代的君王,前朝的皇帝都昏聵好女色,視女子,為玩物,喜歡的時候,金銀珠寶,都不惜,不喜歡的時候,令人鞭打,聽哭聲來取樂。那個時候,我們是戰戰兢兢,可如今,服侍可陛下這樣的人,也叫人害怕啊……” 第80章 夏山(六) 宋懷玉說完這句話, 竟自覺其中很有些,久在洛陽宮中行走的感觸,既然江沁把話提到這處來了, 他也忍不住地,想感慨幾句。 “學士大人啊, 其實侍奉皇帝, 都是一樣的,把自個兒埋到泥巴里去,世上萬萬事,都不看不聽, 就這么一門心思地, 將就著陛下的心緒, 那便什么都好了。不過作這宮里的娘娘,就不一樣了。她們要生得好看,要善解人意,要要識得大體……可光有了這些, 還遠遠不夠?!?/br> 江沁站住腳步,“愿聽一聽宋常侍的高見?!?/br> 宋懷玉忙拱手作揖道: “大人不要折殺老奴,高見不敢, 不過是在洛陽宮中伺候的久了,見了一些人事罷了?!?/br> 說完, 他竟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已經久不生須的下巴,“這要做陛下的女人啊,最要緊的, 是要能牽動起陛下的情緒啊?!?/br> 江沁聞話,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笑道:“宋常侍在說內貴人?!?/br> 宋懷玉立在原處,躬身目送他,搖頭苦笑,添了一句:“那還能有誰?!?/br> 江沁拍了拍手上的灰,往掖庭地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