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席銀攪著絳,輕輕地挪了幾步,殿門前的宮人,屏著吸為她推開殿門,側讓到一旁。 殿內的那人靠在憑幾上,似已睡過去多時,手邊垂著一本書,席銀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下身撿起來看時,見書封上寫著《月燈三昧經》。是一本佛經。 張鐸懂不懂佛理,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恨玄學清談,自然就猜他對佛家道理甚為慎重,輕易不沾染。很多揣測都是空xue來風,但這一樁事,到是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是才他定然是有起心動念,不得已,才拿了經文出來鎮壓。 席銀想不到這一層,她只是覺得,面前的人好像比從前更加壓抑,不過這種壓抑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內,用于約束他自己的。 有了這樣的感覺,她才敢漸漸靠近張鐸,摞好書后,靠著他屈膝跪坐下來。 無人的孤殿深夜,人亦睡得實,席銀終得以肆無忌憚地去看他的容顏。 人的容光可以被飲食情緒左右,可皮下的風骨,卻需要一些凌冽的東西來雕琢。 比如刀槍劍戟,無邊的執念,又或者滔天的血仇。 席銀忽然覺得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般,疼得她低下了頭。 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敢面對這張她早已看熟悉了的臉,還是不敢面對他皮相之下的那一副孤骨。 混沌下,有些想哭。 她索性將膝蓋曲抱入懷,低頭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膝蓋。 有些事她還沒有想明白。 自己今日的行徑究竟是錯還是對?要她一時就分出是非黑白來,她著實沒有頭緒,可是,她卻夜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很羞愧。 于是,她坐在燈下,閉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了一遍張平宣府尚發生的事情。 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嚴正地決絕貴族的羞辱和踐踏,也是她第一次有了憑自己的力量去保護另外一個人的念頭,她真的不再懼怕洛陽城里的那些男人,再也不會成為他們可以隨意凌/虐的玩物。 而教她這些道理,給她力量支撐的人,此時就在她面前,她卻沒有勇氣喚醒他,對他說一聲謝謝。 “你又在那兒哭什么啊?!?/br> 席銀聞話,渾身一顫,縮腿向后挪時,險些撞翻了頭頂的觀音像。 她有些惶恐地抬起頭,張鐸仍然靠在憑幾上,睜著眼睛正看著她。 “婚儀如何?” 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頗為隨意,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張府發生了什么事一樣。 “你……不問我今日做錯了什么事嗎?” “我問你婚儀如何?” 他坐直身子,去端案上的冷茶。 “婚儀……很隆重?!?/br> 席銀恨不得把頭埋到胸口中去。 張鐸喝了一口冷茶,抬頭看著席銀,半晌方重新開口。 “在你回來之前,我動了棄你的念頭?!?/br> 席銀肩頭顫了顫,沒有說話。 張鐸將手撐在陶案上,傾身逼近她。 “我浪費了一年多的時間,在一個根本沒有慧根的蠢物身上!” 席銀面色朝紅,鼻腔里酸得厲害。 可是她不敢委屈,也不敢哭,慢慢地伏下身去,默默地承受著他不受桎梏的責備。 張鐸低頭看著她, “就這么難嗎????席銀?” 張鐸的聲音有些發啞,燈焰亂搖,席銀眼前的影子一陣深,一陣淺,良久,才重新定成一道。 “說話,不要拿這一副姿態對著我!” 也許是情緒所致,他沒有用君王的自稱,也沒有刻意隱藏情緒,罵得酣暢。 “說話,你再不說話,我今日就把你剮了!”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應該說什么?!?/br> 說話之間,她連嘴唇都在顫抖。 “我真的……我真的聽了你的話,我沒有怯,也沒有退,可我……可我很想哥哥……我太久沒見到他了……我看到他,看到他跪在我面前我就難受……” 她的話未說完,卻聽頭頂的人聲寒道:“那你就踐踏我是吧?!?/br> “我不敢……” “不敢?你已經做了。你當我是誰????席銀,你拿我的尊嚴,去接濟你的兄長,你拿君王地尊嚴,去接濟罪囚!欺君罔上,你罪無可??!即便我將你千刀萬剮,也難消心頭之恨!” “千刀萬剮”這四個字一出口,張鐸自己也怔了。 他默了那么久的《三昧經》才壓下來的情緒,不知道為什么,還是在席銀的面前,徹底地失控了。 席銀跪在他面前,整個身子蜷縮成了一團,看起來又可憐又無辜。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連聲地說著, 張鐸仰頭,盡力平復了一陣。 此時殿中只點了一盞燈,可他眼前的物影卻是凌亂的。 他甚至有些發抖,這種感受他以前從來沒有過。 “起來?!?/br> 席銀似乎不敢想再多惹惱他一分,聽他一說,忙直起了身子。 她好像也亂了,雖然沒有哭出聲,眼眶卻紅得厲害,從肩膀到腳趾,都在瑟瑟發抖。 張鐸捏著拳頭,目光死死地箍著她。她不敢抬頭,也不敢躲避,只得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膝蓋。 “說話,我不想一直對著你白說?!?/br> “對不起?!?/br> “我要聽別的!” 席銀張了張口,煙氣灌入喉嚨,一下子灼熱了她的五官,眼耳鼻口同時酸疼起來,哭腔是再也忍不住了,她只能竭力讓話聲清晰,卻還是難免斷斷續續。 “你讓宮正司的人來問我吧,那樣……我好像才說得出口?!?/br> 她說著,被流入鼻腔的眼淚嗆了好幾口,咳得眼底起了血絲,半晌,才緩過氣來。 “如果你要讓宮正司處置……處置我,我不求情,真的,我不求情,無論什么刑罰,我都受著?!?/br> 張鐸覺得這句話,比她之前所有的話都要來得傷人。他已把自己剖打開來,血rou坦白地站在她面前,她卻好像因為愧疚,一點都不敢面對他。 “你以前那么怕挨打,現在不怕了是嗎?” “不是,我還是很怕……可是我覺得我自己……好像沒有做對?!?/br> 她說著,惶惶然地揉了揉腦袋:“對不起,我真的還想不明白。你說我踐踏了你的尊嚴…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啊…你信我…” 她一面說一面拼命地搖頭。連耳朵上的珍珠墜子甩掉了也全然不知?!拔揖褪翘奶鄹绺缌?,但我沒有想要踐踏你,從來都沒有?!?/br> 說至此處,她已經聲淚俱下。 張鐸掰起她的下巴,手指上便沾染了她的眼淚,濕濕膩膩的,他不禁就著她的下巴去搓碾手指上的眼淚,席銀吃痛,卻也沒有試圖躲避。 “你根本不配我的悲憫?!?/br> 他仍然言不由衷,把愛意說成了悲憫。 面前的人抬起悲哀的眼睛,含淚道: “是,我不配,我……辜負了你?!?/br> 這一句話,當真是接得□□無縫,扎得張鐸心肺洞穿。 她辜負了他的愛意。 他那么執著,那么矛盾地愛了一個女奴一年多,到頭來,她卻堂而皇之地承認:辜負了。 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他無力的嗎? 張鐸不禁有些想笑。 他忽然發覺,這世上的事,似乎永遠是這么的荒謬。 最尊貴冷靜的心,只有最卑微惶恐的心,才能夠傷透。偏愛席銀,無異于批駁自己。 想著,他不禁松開席銀的下巴,頹然地靠向憑幾。 席銀跌坐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張鐸看著她的模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如果聽了宋懷玉的回報,直接就命人把她送進宮正司,讓她自己一個人在那里受刑,在皮rou之苦里,好好地去反省,張鐸就不會在她面前如此失態。 但他到底沒有狠下心這么做。 他反而對自己施了一場酷刑,就連后悔,好像也于事無補。已經翻開的那層皮,只能就這樣血淋淋地攤在席銀眼前,再也合不攏了。 張鐸如今,只求她笨一點。千萬不要看透,他喜歡她這件事。 第79章 夏山(五) 好在, 她就只是縮在他身邊哭。 肩膀抽聳,涕泗橫流。 “出去?!?/br> 他最終無力地說了兩個字。 之后便聽見了身邊悉悉索聲音。 等一切再靜下來的時候,除他自己之外, 殿中已經空無一人了。 漆門稀開一條縫,宮人胡氏小心翼翼地偏身進來, 與張鐸目光相撞之后, 忙垂手退到了帷帳后面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