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張平宣站起身,低頭道:“不止是衣冠,也關乎你我?!?/br> 岑照頓指。 “殿下何意?” “你日后自然是會明白?!?/br> 她說完,對跪在地上的女婢道:“我今日要出府入宮,你們照顧好岑公子的飲食藥飲?!?/br> “是……” “都把頭抬起來?!?/br> 兩個女婢不敢違逆,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只見張平宣指了指二人的眼目,嚇得她們忙叩首認錯。 岑照道:“殿下,她們怎么了?!?/br> “沒什么,不守本分,欺你眼盲罷了?!?/br> 岑照拱手彎了彎腰:“還請殿下不必為岑照介懷?!?/br> 張平宣道:“我說過有我一日,就無人可欺辱你?!?/br> 岑照不再回應,廊外忽然落起了細雨,打在寬大的菡葉面上。 張平宣攏了攏衣袖:“我走了,天冷你莫忘喚人添衣?!?/br> “殿下要入宮?” “是,母親前日在金華殿自戕,我要去看看母親,也要去見一見……那個人?!?/br> 岑照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對銅鈴鐺,“能替我把這個,交給阿銀,后日,是她的生辰?!?/br> 張平宣猶豫了一下,終究伸手接了過來,細看道:“我記得,她腳腕上好像有一對類似的?!?/br> “是啊,不過已經殘舊了?!?/br> 張平宣道:“你不顧傷勢,一連打磨了三日的東西,就是這個?” “是?!?/br> 張平宣一把將鈴鐺捏入掌中,“你究竟當她是什么?” 岑照垂頭笑了笑,輕道:“meimei。從無非分之意?!?/br> 張平宣傾身迫近岑照:“你不要一直念著她,好不好,你身邊的人,是我?!?/br> 岑照側過臉,溫聲: “恐負深恩?!?/br> “我不在乎,也不懼怕?!?/br> 張平宣的聲音破入雨聲之中,有些急促,“你想要什么,我就去替你爭什么,就我爭得來,席銀她不可能替你爭?!?/br> “如此……” 岑照放慢聲音,“殿下也許會痛所有?!?/br> “呵……” 張平宣肩膀頹塌:“父親死了,二哥……梟首在即,母親自戕。我本來就什么都沒有了,早就不在乎了,我如今覺得,冬日里喝涼水,夏日間吞滾炭,也不是什么痛事?!?/br> 她說完,仰頭忍回淚,起身從琴臺邊走了過去。 流仙絳拂過岑照的手指,殘下一絲女香。周遭葉聲細明,潭面水氣蒸騰,霧失樓梯,也遮住了張平宣的背影。 岑照摁滅琴響,香爐里的煙氣也斷了線。 平寧時,暗流在底。 無言時,人常思報應。尤其是他這樣通周易,善批命理的人,一向深知,愚弄人心的下場唯有“孤絕”。然而想到張鐸,又恍惚感受到了,他的命理與自己殊途同歸。 ** 此時張府外,趙謙牽著馬盤桓在門口,馬蹄子把春塵揚成了一層薄霧,又被忽降的細雨澆降。 張平宣的平乘車尚候在樹蔭下,趕馬的馬夫勸道:“趙將軍,下雨了,您不如過幾日再來吧?!?/br> 趙謙咳了一聲:“滾一邊去?!?/br> 話剛說完,漆門啟推,張平宣交握著手,從門后跨出,抬頭看了一眼趙謙,一言不發地向平乘車走去。 “平宣!” 趙謙喚了她一聲,她這才回過頭來。 “明日即要監斬,將軍不查刑場,不鑒犯由嗎?” 趙謙早料到了她會說這樣的話,喉嚨里嘆了一聲,“我即時就要回廷尉見李繼,我來勸你一聲,明日……” “你放心!我不會像母親那樣自戕,也不會蠢到去劫廷尉獄和法場!” 她說完,胸口上下起伏,紅色的血絲逐漸在他眼中延展開來,她不想讓旁人看見,不得不別開了頭。 趙謙想上前幾步,卻聽她喝道:“你別過來!” 趙謙忙擺手退后,一大抔玉蘭花從枝頭被吹落,橫亙在二人之間。 “對不起?!?/br> 張平宣搖了搖頭,伸手揉目。 “不必,趙將軍,榮華富貴我也想要,又有什么立場斥責你。再有,你被他過性命,一向奉他為圭臬,這么多年了,你也沒必要為了我去變更,跟著他,走你的獨木橋吧” 這話,拆開來看,說不出有多犀利,披頭而來,卻戳得趙謙肺痛。 “你以前不會這樣說話的?!?/br> 張平宣忍淚笑了一聲,“那你指望我說什么呢?說我二哥通敵該死,說我母親不識大局,愚昧無知?” 她說完,陡然加疾了聲音:“誰睡著,誰醒著,世人眼目雪亮,你心里也明白!” 趙謙腦中空白,鼻腔里聞到的明明是花香,卻又含著不知道什么地方鉆來的血腥氣。 “你還想跟我說什么?” “沒有,我來只是想勸你,明日……不要去刑場?!?/br> 張平宣抿了抿唇,仰頭望著濃蔭掩映下的雨陣。 “你怕我看見你行殺戮?!?/br> “你知道的,我趙謙只在陣上殺敵,我……” “那是以前!”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 他說著說著手足無措起來,然而,張平宣卻笑了一聲。 “你是什么樣的人,與我究竟有何干系?!?/br> 這一句話,如一只手,精準地破了趙謙的rou身,揪住了他的心肺。 “無話與我說了是吧?!?/br> 趙謙松掉馬韁,搖了搖頭。 張平宣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抿了抿唇,啞道:“你怕是根本沒想過,我的親族,要么命在旦夕,要么已然半死。如今,長姐被夫家所困,明日刑場,若我不去,誰來替二哥收尸?趙謙?” 她說完這一番話,望著趙謙沉默。 趙謙虛點著頭,側身讓出了車道。 張平宣也不再說話,吞了一口唇邊的淚,扶著仆婢地手跨上了車。 馬在細雨中長嘶了一聲,前蹄揚起,似有不平之意,趙謙握韁摁下馬頭,而后翻身而上,拍了拍馬背,自嘲道:“下一次離開洛陽,她怕是連我花都不會要了?!?/br> 說著,遙遙地看了一眼道上的車影,此時已經轉上了御道,漸不見蹤影。 ** 張平宣一路沉默,身旁的女婢道:“殿下……對趙將軍未免過于……” “絕情?” “奴不敢胡言?!?/br> 張平宣心里有些刺痛。 趙謙這個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張鐸并行的。 過于磊落坦蕩,這也是為什么,自己身邊的奴婢都能看穿他的心,為他的遭遇不平。 可有的時候,同情并不能開解人生。張平宣皺眉垂下眼來,深吸了一口氣,卻不知為何哽咽,呼不順暢。 她想試著,為岑照爭來真正尊貴的地位,和磊落的人生,其間最好利用的人,分明就是手握整個內禁軍的趙謙,可如今張平宣偏偏想要避開他。張奚和徐婉,教養了她二十年,教給她最多的,是如何自敬,不以色惑世人,不戲弄人心,哪怕張奚已經死了,徐婉試圖自戕,張平宣也很難顛覆掉她們灌給她的道理。 “殿下……您哭了……” 女婢的聲音,將她從那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痛之中拽了回來。 張平宣這才發覺,為了趙謙,她竟然也流得眼淚,然而,她立馬覺得有愧,忙抬袖擦拭。 車在闔春門外停下。 張平宣收斂起所有的思緒,下車徑直朝太極殿行去。 太極殿東后堂,剛剛召讀完江州軍報,席銀侍立在殿外,落雨天,有些薄冷,她不由朝著手心和了一口氣,還未及搓掌,便見一個內侍匆匆過來道:“內貴人,長公主殿下來了?!?/br> 席銀忙隔著門隙朝里面看了一眼。 張鐸伏在案上,正在小睡。 旁人不知道,席銀卻曉得,自從徐婉自戕以來,張鐸沒有一日睡安穩過,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雨聲助眠,鄧為明等人走后,他竟趴伏在案上,得以睡實。照梅辛林的話來說,讓他多睡一會兒,比什么藥都養人。 于是席銀忙令所有的人都退了出來,自己一個人在門外守著。 “傘呢?!?/br> “有,不過……內貴人要去什么地方?!?/br> “我去迎殿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