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張鐸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是:“你配嗎?”這三個字,然而,話到口中,卻又被一種十分安靜的力給抵了回去。他看著席銀的眼睛,問道:“為什么?!?/br> 她在他身邊縮得像一團球,也不應答,只是拼命的搖頭。 其實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她從前吃過虧,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時候提起岑照,所以,只能用這種姿勢來表明。 張鐸翻身仰面而躺。 燈尚未吹,宮室之中的一切都一清二楚。 他習慣了事事確切清明的感覺,此生即便入無邊苦海,也尚有力自救,不會永墮混沌。 唯一糊涂不可解的公案,此時就躺在身邊,沒有她,他會活得游刃有余,而有了她,雖是一路磕絆,卻也有冷暖自知的切膚實感。 他想著,竟將一只手從被褥中伸了出來,環在席銀的脖子上。 溫暖的感覺令席銀的心臟幾乎漏跳了一下,然而,那只手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輕輕地摸了摸席銀的脖子。 常年握刀劍的虎口處尚有舊繭,刮蹭著席銀的皮膚,令席銀微微覺得刺痛。 “放松?!?/br> 張鐸如是說。 ** 席銀一夜未曾合眼。 身旁的人睡得也很不安穩。 半夜時,他的肩膀時不時地發抖,席銀翻身起來看他,卻又不敢喚他醒來。 哪怕是在夢中,他人仍然隱忍地很好,緊緊地閉著嘴唇,一個糊涂的字眼都不肯吐出來。正如她所想的那樣,他不準任何人猜透他對徐婉的心,以此來要挾自己,是以寧可看著她自戕。 他不給世人留一分余地,也就不肯給自己留一點出口。 席銀看著燈下他緊縮的眉頭,腦子里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停歇了。 她猶豫地伸出一只手,輕輕摁在他肩頭,學著張鐸之前的口吻,輕聲道: “放松?!?/br> *** 第二日辰時,席銀獨自從張鐸的榻上醒來,宋懷玉立在帷帳后,嚇得席銀忙攏起被子坐起來。 “宋常侍……” 宋懷玉躬身道:“姑娘不必急,老奴為你備好了衣衫,胡宮人會服侍姑娘沐浴更衣的?!?/br> 他說完,胡氏便從紗屏后走了出來,還未說話,就沖著席銀匍匐下來,“姑娘,奴從前冒犯姑娘,實在該死?!?/br> 席銀仍將自己籠在被褥中,看著胡氏,輕道:“你別這樣,先起來?!?/br> “奴不敢……” 席銀無可奈何地朝屏外看去,“宋常侍,你說句話啊?!?/br> 宋懷玉立在屏后,含笑道:“姑娘受吧,該的?!?/br> 該什么該。 這不就是以為她做了張鐸的女人嗎?之后可怎么辯得清楚,席銀掀開被子,赤腳踩了下來,胡氏忙起身替她披衣。 “姑娘,莫凍著了?!?/br> “你……你讓我自己來?!?/br> 胡氏聽了這話,松手退到了一邊,仍然低眉順眼地侍立著。 “你……你出去吧?!?/br> 胡氏沒有挪動,席銀無法,只得重新拿捏言辭,抿了抿唇,試探著出口:“你退……退下?!?/br> 胡氏看了看屏外的宋懷玉,見宋懷玉對她點了點頭,這才行了個禮,繞到紗屏后面去了。席銀忙穿好對襟,系上絳帶走出來,卻見外面已備好了妝奩,宋懷玉親自侍立。 “以前,老奴從未對姑娘盡過心,今日請姑娘賜老奴一分薄面?!?/br> 席銀不敢過去,下意識地朝后退了幾步,“我是陛下的奴婢……” “是,老奴明白,但這宮里啊,奴婢也分貴賤,能入陛下眼的,就是內貴人?!?/br> 他說完,看了一眼胡氏,“還不扶內貴人過來坐?!?/br> 席銀幾乎是被一眾人硬生生地架到了妝奩前,珍珠攢成的花,金銀錯落的簪子,玉石墜子,每一樣都是她從前最喜歡的東西,如今明晃晃地鋪在她面前,卻似乎與她格格不入。 “陛下呢……” 宋懷玉一面伺候她梳頭,一面道: “陛下在尚書省,去時留了話,叫不讓攪擾姑娘?!?/br> 正說著,殿外的內侍道:“宋常侍,太醫正來了?!?/br> 宋懷玉放下玉梳整了整袖口,道:“應是來給陛下回話的,讓他候一候,我就來?!?/br> 席銀聽了這話,連忙抬頭道:“陛下昨夜,命我聽醫正回話來著?!?/br> 宋懷玉道:“姑娘的話當真?” “我何敢妄言,說完,她隨手撿了自己慣常束發的那根銀釵,挽定發髻,不顧宋懷玉出言阻攔,奪路出了內室。 殿外是一派明媚的春光。 梅辛林見出來的人不是宋懷玉,而是席銀,又見她周身裝束與琨華的其他宮人不同,不由笑了笑,拱手行了一個禮。 “內貴人?!?/br> 席銀額前凸了經,百口莫辯,只得硬道:“陛下尚在尚書省。奴引大人前去?!?/br> 梅幸林道:“不必了,尚書省議外政軍務,臣不便稟內禁之事。臣在金華殿后傳?!?/br> 說完,便要辭去。 席銀跟了一步道:“金華殿娘娘……尚全?” 梅幸林頓住腳步,回頭道:“有賴姑娘相救即時,雖有寒氣入侵肺經,但性命無憂?!?/br> 席銀松了一口氣,“那便好?!?/br> 梅幸林看著她,忽道:“內貴人可知道,陛下尚無正妻,亦無姬妾,這一聲‘內貴人’……” “奴知道,損陛下名聲嘛……沒事,梅醫正,陛下是神仙一樣的人,即便有人要置喙,也是說奴yin(和諧)蕩惑君,日后,陛下將我送到宮正司就好了?!?/br> 她說完,抬手挽了挽因為將才過于急切而漏挽的碎發。 “對了,梅醫正,什么樣的食飲,有益于眠呢?” 梅幸林道:“內貴人問此作甚?!?/br> “陛下夜里睡不安穩,問他因由,他肯定不會說,里內是疏解不了了,只能求些外力來助,奴實在粗陋,對此知之甚少?!?/br> 梅辛林聽完這一句話,多少有些明白,張鐸為什么獨獨對這個卑微的女人另眼相看,為什么的一定要把她留在身邊。 她自認粗陋,事實上理解張鐸的所思所想,本性之中,又帶著與張鐸相克的溫柔。 “陛下曾在戰時受金戈之傷,后又多次被施以鞭杖,內有虛燒之火,自難成眠。蕓菊煎茶飲,有所助力?!?/br> 席銀垂著頭,認真地記下,而后又道:“梅醫正,你還會去長公主殿下的府上,給哥哥看傷吧?!?/br> 梅幸林道:“岑照,已經大愈無恙,臣供應內禁苑,無詔,并不會再去?!?/br> 席銀目光暗淡。 梅幸林道:“姑娘為何如此問?!?/br> 席銀道:“我能求您一件事嗎?” “請講?!?/br> “近來,江大人也不進宮為我講學了,我也不知道求誰,您能幫我給兄長代一句話嗎?” “什么?!?/br> “您告訴兄長,阿銀不是內貴人,阿銀沒有做皇上的女人?!?/br> 第66章 夏蓬 張府的玉蘭蓬勃地開了, 遠見如雪覆青瓦頂。 張平宣身著牡丹花繡的襦衣,拖曳著朱色間銀絲的的廣擺裙,腰系流仙絳帶, 從居住室內走出。 穿廊下,琴聲伶仃, 雅香徐徐。 兩個青衣女婢跪坐在岑照身邊, 替他周全香爐與茶爐,岑照尚未系上眼前的松紋青帶,靜靜地閉著眼睛,手指上的刑傷可見淡痕。 他身穿一身青色的寬袍, 為求不拂掃琴弦, 以至袖口挽折, 腕骨裸露。 青衣女婢望著那一段隨著琴音,一時抬,一時扼的手腕,雙雙怔了眼目。 張平宣走進穿廊, 輕咳了一聲,兩個女婢回過神來,忙伏跪在地。 岑照按住琴弦, 琴聲戛然而止,獨剩余韻回蕩在廊下清潭水面, 兩只水鳥從菡叢里飛起,落在岑照對面的莞席上,期期艾艾地盯著琴臺。 “怎么不彈了?!?/br> 張平宣在岑照身邊坐下, 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袍,養杖傷時,他多散發,著禪衣,今日倒是戴了小冠,束之以銀簪,腰間卻不系帶。 “誰讓你們給他奴人所穿青袍?” 兩個女婢跪在地上互望了一眼,皆不敢出聲。 岑照伸手將琴邊的松紋帶,反手系于額上。 “殿下,是岑照自己所求?!?/br> 張平宣道:“換了?!?/br> “不必,衣冠而已?!?/br> 他說著,彈指又撥了一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