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她將手搖得更厲害了些。 與她的手臂一道搖動的,還有她胸口的那一雙晉江不讓寫的東西。 家常只著一件單薄綢衣,衣襟濕透,頭發上的水流順著胸口流入不可知之處。 張鐸猛地回想起了清談居里那荒唐的一夜。 上窮碧落下黃泉,世上再難尋到比那更柔軟,更愿意包容他雙血手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眼前白光一閃,張鐸下意識地閉了眼睛。 然而面前的人猛地抽了手,張鐸一時松力,竟真被她抽了身。 她人也沒動,只是驚惶地背過身攏緊了衣襟,耳墜亂顫,臉也紅了。 “你看什么?!?/br> 她又問了張鐸一句,卻沒有聽見應答。 轉身再看時,卻見那玄袍人已踏入了雨中,彎腰兩三下cao起地上的紙。 “你不用撿了,回去?!?/br> 席銀沒有動。 清涼的秋雨敲打著青瓦屋檐,他撐來的傘靜靜地躺在廊上。風里全是秋海棠的晚香。他握著一堆無用的紙,有些無措地立在雨里。背后是沉默的洞門。席銀忙一手捏著自己的衣襟,一手拿廊上的傘,踮腳撐至他的頭頂。 “這是我的事,你不要干?!?/br> 張鐸低頭看向他,氣息混沌,一個字也沒有說。 “你怎么了……” “你說我怎么了?!?/br> 席銀捏在衣襟處的手仍然不肯松。 “對不起,我以后好好跟你說話,你……你……” 她說著,松手去接他手上那堆污紙,一面道:“你教我的,士人掌國家重器,所以受奴婢侍奉,這些事,你別做?!?/br> “席銀?!?/br> “???” “我不是士人?!?/br> “我知道,你是洛陽城一言九鼎的人,我……我更不能侮辱了你。我……我……”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我以后會自重衣衫?!?/br> 張鐸無言以對。 她足夠地聽話,他曾經教他的每一件事——自尊自重,衣冠之道,甚至基于身份該有的立場和適當的姿態,她都學會了。 可張鐸反而陷入了某種矛盾之中,焦灼不已。 那晚是張鐸和席銀在清談居的最后一個夜晚。 席銀服侍張鐸換過衣衫之后,他破天荒地允許席銀,與自己同席而坐。 席銀穿著柔軟的禪衣,散開一頭長發。守著博山爐里的沉香,對著陶案上的銅鏡,篦發。她沒有再提要去見岑照的事,只是說起張平宣的境況, 張鐸盤膝撐額,靜靜地聽著她說話。 窗外雨聲伶仃。 窗內的兩個人,一個守著主人的規矩,不準自己起心動念,一個陷在不自知的自我懷疑之中。 雨夜里,銅駝街的無名角落里,傳來一聲野貓綿軟酥骨的聲音。 那聲音入耳之時,二人陡然對視,張鐸握緊了手指,席銀的話聲,也跟著顫了顫。 *** 興慶的最后一年,在洛陽城的一片殺戮之中結束。 廢太子及其母親鄭氏身死于廷尉獄中,尚書令常旬不肯尊新帝,脫冠攜劍上殿直斥張鐸謀逆之行,被內禁軍誅殺在太極殿外。朝內外都知道,張鐸行事不尊禮法,常旬慘死之后,再無人敢出異聲。 一朝天子一朝臣,轉手重置朝中官吏。 月余之后,張鐸伸手重理了刑獄,該處死的處死,該赦的赦。一時之間,廷尉獄大半空置。 趙謙挑著一壺酒走在空寂的獄中甬道上,一面走一面朗道:“這死牢里可就剩你一個人沒死了?!?/br> 盡頭的牢室里,岑照盤膝而坐。 趙謙命人打開牢室,彎腰走到岑照身旁,放下酒,掃了一眼岑照周身。 他穿著青色的囚衣,看起來是受過考竟的,但刑傷并不重,是以除了臉色蒼白之外,精神到尚可。 “新帝登基,趙將軍還有空來我這兒?!?/br> 趙謙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瓶傷藥,放到他手中?!耙艺f,你的命可真是好,外面有兩個女人想著你?!?/br> 說著,他也盤膝坐下“張平宣聽說你還沒有被處置,掐著我脖子逼我帶她來見你。我這幾日不敢回府,日日睡在軍營?!?/br> 說完,又指了指那只藥瓶。 “這個是席銀從張退……不是……” 他咳了一聲,改口道:“從陛下那里偷來的。梅辛林配的傷藥。你好好收著吧,你那妹子為了求我把這瓶藥帶給你,差點沒給我跪下?!?/br> “阿銀在什么地方?!?/br> 趙謙提聲道:“阿銀還能在什么地方,定然是跟在陛下身邊,好得很。你就知道問席銀,怎么不問問張平宣?!?/br> 岑照摩挲著那瓶傷藥,額上的松紋素帶松垂,他也沒去重系, “平宣姑娘……如今該稱一聲殿下了吧,如何是我這等囚徒可以妄念的?!?/br> 趙謙嘆了一聲。 “理該如此。不過……” 趙謙沒說下去。岑照卻笑了一聲。 “對于陛下而言,內亂可以動殺伐,外亂可以仗兵甲。唯一難解的局,是張府吧?!?/br> 趙謙聞話,一面笑一面點頭?!澳愕绞茄勖ば牟幻?。徐氏不肯受封太后,仍然住在東晦堂。張平宣……哎” 他說著,頓了頓, “算了,那也是個蠢的,不過比她還蠢的是張子瑜……嘿,那人就是個瘋子,入不了朝,就寫了一篇什么《無道章》,言辭無度,把陛下罵得……欸!我看,陛下要不是看在徐氏的平宣的面子上,早把他斬了?!?/br> 岑照依向牢壁,笑而不語。 趙謙轉道:“我腦子雖然不好使,但是岑照,這幾日,我倒是看明白一件事?!?/br> “什么?!?/br> “我看明白了,當初在鏞關,我要放你走,你為什么不肯走,反而要回來受死?!?/br> “趙將軍是如何看的?!?/br> “因為張平宣?!?/br> 他說完,聲音忽然沉下來。 “岑照,你的演兵布陣我趙謙佩服,但你靠個女人活命,我就看不起你了。席銀是你meimei,為了你,之前連君都敢弒,如今她要救你,我也沒什么好說的,畢竟你養大了她,也對她好過,但張平宣不同,你對他沒有恩義,實不該利用她?!?/br> “趙將軍是這樣看陛下的?認為陛下會為親情所絆?!?/br> 趙謙道:“張平宣為了求陛下赦免你,現在都還在太極殿外跪著!岑照,陛下的確是個手段剛硬的人,你和當年的陳孝容貌相似,氣度相似,照理,他根本容不下你,如今,他壓著廷尉李繼的奏疏,一直沒有判你罪。而你,一無兵權,二無官職,沒有家族倚仗,也不占州縣勢力,也就不會入他的權衡之術,更別說,他向來就不喜歡權衡。所以……” “趙將軍…愛慕平宣姑娘?!?/br> 趙謙背脊一顫。 岑照的眼睛遮在松紋青帶的后面,他一時分辨不出他表情的意味。 “對。我是愛慕她,奈何她愛慕的是當年的陳孝,和如今的你?!?/br> 第49章 夏菱(二) 上天大多數時候還是眷顧言自由衷的人, 喜歡就大膽地喜歡,修不修得成正果先不說,好歹不矛盾, 不后悔,趙謙是這樣的人, 張平宣也是。 席銀在太極殿外看見張平宣的時候, 天色正陰。 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她身上,她穿著一身絳色的云紋對襟,沉默地跪在漢白玉階下。 席銀冒著刺骨的北風從太極殿出來,常侍宋懷玉立在殿門前, 見席銀手上提溜著一件鶴羽氅, 忙道:“陛下有話了嗎?” 席銀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我偷的?!?/br> 宋懷玉皺了皺眉:“哎喲, 你這丫頭大膽的。陛下讓你近身服侍,可沒把這太極殿的掌事令擱你手里,你這么做,一會兒不是要挨責嗎?” 席銀把氅子遞給宋懷玉:“那畢竟是殿下, 宋常侍,殿下不想見我,你把這氅子給她送去, 午時刮了一陣風,這天一下子就變了, 太冷了,殿下受不住的。若陛下怪責,你就押我過去?!?/br> 宋懷玉看了一眼席銀, 她穿著月白色的宮衣,如同一朵料峭的白梅。 他是看著這個丫頭從一個死囚走到太極殿中來的,如今殿中那稱孤道寡的人,身邊也只有一個她,她一時可謂榮極。但她與這座金碧輝煌的宮城仍然顯得格格不入。所有宮人都戰戰兢兢地侍應張鐸,同時還要撐著那份搖搖欲墜的宮廷優雅,她卻在這一灘人與人藏著爪子相互試探的死水里,越見鮮明。 “常侍去呀?!?/br> 宋懷玉嘆了口氣:“你這也徒勞,殿下……哪里肯受啊?!?/br> 風凜冽地刮上石階。眼見就入冬了,殿前的一對銅鶴上結了一層薄霜,席銀抬頭望了望天上的陰云,開口道:“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殿下是為了救我的哥哥。欸,宋常侍?!?/br> “姑娘說?!?/br> “我聽說太后……移宮了?” 宋懷玉搖了搖頭。 “那不是移宮,是陛下強請的,東晦堂……燒了?!?/br> “燒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