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席銀解下袖上的綁帶,挽了挽耳前的碎發,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比我還可憐呢?!?/br> 江沁笑道:“怎么說?!?/br> 席銀將漿洗的木桶提到一旁,直起身道:“父親死了,母親又把自己關在東晦堂,有個哥哥……又是個霸王,不體諒meimei,只知道磋磨。真還不如我,至少,兄長一直對我很好?!?/br> 她說到此處,神色暗淡下來。 “江伯,你說郎主會放我去見……” 話未說完,卻見一個奴仆跌跌撞撞地撲進來,險些撞翻了席銀腳邊的木桶。 “江伯,出事了!” 江沁轉身道:“這是女郎的地方,慢慢說?!?/br> 那奴仆這才把聲音壓小下來,抹著額頭的汗道:“陛下在鏞關,崩了……” 一個“崩”字出口。 庭中的奴仆皆怔住,繼而有人腳下一軟,跌跪下來。 帝王死,稱“崩”。這是帝王的喪訊。 無論庶人或大夫,聞帝喪訊皆要撲跪于地,哀嚎慟哭。 江沁給席銀講述《禮記》的時候,曾一語帶過。 而張鐸在夜里聽她復書的時候,卻給這個字做了一個令她心驚膽戰的注解。 那時他握著筆,親自糾她的筆畫,一面運筆一面道:“如果當時你手上的匕首落得不軟,本朝的這個字,就該你來寫?!?/br> 他個子高,陶案又過于矮了,但是為了便于抓握席銀的手,他并沒有坐下來,席銀縮在他的身下,頭頂抵著他的下巴。 她其實是有些發抖的,但是害怕張鐸發覺她的怯意,又只得把脖子僵得像一節木棍,盡力穩住聲音道:“我不敢寫?!?/br> 張鐸頓了頓筆桿。 “跟我同握一桿筆的時候,百無禁忌?!?/br> 說著,他揮袖引著她的手臂肆意擺開,在官紙上大筆拖曳,力透紙背地寫了一個“崩”字。 席銀著實很喜歡“百無禁忌”這個詞,以及張鐸說及這個詞語時,冷靜自持的語氣。 并不十分狂妄,卻又足以給她底氣。 冥冥之中,它翻轉了很多原本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毫不刻意地恕了她當年弒君的罪,讓不卑不怯地活了下來。 如今,再聽到這個“崩”字,席銀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奴仆,他們惶急匍匐,面相悲切而姿態麻木。這個場景,令席銀恍惚想起,當日在太極殿上,張鐸要她跪在皇帝面前,先謝罪,再謝恩。 罪也好,恩也好,在叩首之時一并清償。 這個時候,她反而不需要再為那個故去的‘人’一跪了。 皇帝在鏞關遇刺崩逝的消息在洛陽傳的滿城風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鬧之外,朝內竟靜得可怕。 尚書令常旬等人皆在鏞關,洛陽各大門閥投鼠忌器,生怕鏞關生變,要禍及身在鏞關的宗長,都不敢輕舉妄動,而鏞關喪儀之外,又沒有傳回一絲的消息。 席銀在一次見到張鐸,時已漸近深秋。 那日她正在清談居的廊下翻一本《集注》。秋雨聲細細,敲著頭頂的青瓦。 張鐸身著玄袍,獨自撐著一把傘,推開庭門,踩著雨水走了進來。 前幾日,廷尉獄奏報先帝的廢太子與其母鄭氏因病而故。 究竟是個什么病癥,已經不需要再考了。先帝駕崩,廢太子亡故,各郡縣的劉姓諸王一時之間來不及反應,洛陽城里就早已經傳遍了張鐸要登極為新帝的消息。 然而此時他,他身著素袍,連腰間為父亡而綁的喪帶都還沒有摘下,身旁一個人也沒有,看不出有任何的榮極之相。 偌大的秋庭,草痕寂寞,席銀腳腕上的鈴鐺在風里伶仃地響著。雪龍沙趴在她的腳邊,百無聊奈地舔舐前掌,看見他傘下的臉,忙埋下了頭。 席銀抬頭怔了怔。 “郎主……” 張鐸沒有應她,徑直走到廊下,將傘放在廊下,伸手從席銀膝蓋上撿起那本書。 “我不在,你的字寫成什么樣了?!?/br> 席銀站起身:“我每一日都有寫,寫了就放在陶案上?!?/br> “去拿來,我要看?!?/br> 席銀依言轉身進去,捧了字走出來,遞到他手邊。 “奴聽說,郎主要……” “對,你以后要改口,稱陛下?!?/br> 席銀垂頭沒有說話,望著那一行一行深深淺淺的字。她在寫字上沒什么天賦,哪怕是照著他的字來來回回臨了大半年,也還是不見絲毫的起色。 “郎主?!?/br> “做什么?!?/br> 他說著靠在廊柱上,嘩啦啦地翻過去了幾大頁。 “我的兄長在什么地方?!?/br> 翻紙的聲音戛然而止。 “席銀,我今日還容許你問起他,過了今日,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起岑照,我即對他施以五馬分尸之刑?!?/br> 話一說完,他突覺無力。 關于岑照,張鐸只能用強權,用生殺予奪來壓制席銀。 但他也逐漸明白過來,這無非是他越見卑微的恐嚇。 說了這么多次了,他動手了嗎? 沒有。 她聽他的話了嗎? 也沒有。 席銀不知他的懊惱,接過他的話道:“你……難道不會殺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聰明,聽出了張鐸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言外之意。 如果換作從前,他從不在落刀之前猶豫的,但如今,他卻在猶豫。 殺了岑照,那眼前這個女人會怎么樣呢。 張鐸不太愿意去想這個問題。 以前她是一個受制于鞭子的女奴,除了卑微地乞求他,她什么也不會做。但現在不是了,他很久沒有在她的口中聽到一個“求”字了。 “對?!?/br> 他從翻官紙,“我不會殺他?!?/br> 面前的人抑制不住的地露出了喜色?!澳亲屛乙娨娝??!?/br> 話音剛落,就聽“啪”地一聲。 那一抔官紙猛地拍向了她的胸口。 “我剛才說什么你是不是沒聽明白,還敢得寸進尺!” 第48章 夏菱 穿廊的風一下子把那些紙吹入雨中, 席銀忙挽起袖子去撿,卻又被張鐸一把拽了回來。 “還撿什么!” 席銀擰著胳膊想抽身,“你讓我寫的, 我寫了那么久,一句話沒說好你就生氣來糟蹋?!?/br> 張鐸一窒, 旋即將人扣回廊內。 她身上的衣衫已經被雨水沾濕了, 藕荷色綢料透了水貼在手臂上,裸透出了她的皮膚,那濕漉漉的模樣像一只水里拎出來的貓,既戒備著他, 又小心的地藏著爪子。 “你也知道是寫給我看的, 我人回來了, 也看過了,這些就是廢紙?!?/br> 誰知她聽完這一句話,卻抬起頭道:“你就知道拿這些東西出氣?!?/br> 一句話,點破了張鐸七層的心思。 他的后背像被什么的東西狠戳了一下, 一下子僵了。 “我有什么好出氣的。你的字,筆畫不端,力道全無, 十足敗紙,我不過是看不上……而已!” “而已?!背隹? 雪龍沙立起身子朝著他吠了一聲。 張鐸看著雪龍沙那紅眼要護席銀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洛陽初大定,宮城內, 朝內有無數大事等著他去處置,他竟然一個人在這里,跟一奴婢爭幾張紙的意義。更可氣的是潑天的權勢好像沒有在席銀面前給他帶來前呼后擁的氣勢,反倒是她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只原本懼怕他,現在卻和這個女人一樣令人討厭的,仗勢的狗。 張鐸心里頭惱火得很,正再要開口,卻見她眼底晶瑩,胸口微微起伏著,聲音也跟著軟了下來。 “我不就想見見哥哥嘛,我又沒說,我要跟他走……” 她說著,搖了搖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別抓著我,你不殺哥哥,我不會私逃,雨下那么大,一會兒紙化了,我要好久好久才清理得干凈,你快松手?!?/br> 她到還記得他的習慣,還記得要去收拾,還有她說她沒有要跟岑照走。 頂到頭的氣焰,一下子熄了。 張鐸吞了一口氣,低頭看向席銀。 她正轉頭看著廊下的狼藉,睫毛上的水珠,已然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如霜如雪的皮膚襯著不化而翠的彎眉,耳旁的珍珠墜子輕輕搖動。沒有沾染情/欲的時候,她容顏的美感帶著一絲破碎的痛覺,雖不銷魂,卻有另一種蝕骨的力量。 張鐸喉嚨有些哽。 “你松不松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