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那不行……大夫說你傷到了肺腑,還吃rou啊,忍忍呀,等你好了,奴給你做烤牛rou,以前在北邙山的時候,都是奴生火燒飯?!?/br> 她說到了底氣自足地方,面上又有了笑容。 “是嗎?” 張鐸意識到了自己將才的失態,強平心緒,緩出一口氣 ,輕續道:“誰教你的……” “不是什么都要人教的,這是過手的功夫。兄長眼不好,從前燒飯的時候 ,時常傷到手,奴就不讓他燒了,自己胡亂燒了幾回,就會了。你放心,太極殿上你都要救奴,奴不會扔下你不管的?!?/br> 張鐸哂然。 “你……以為你自己是誰?!?/br> “奴知道,棋子嘛?!?/br> 棋子二字竟令張鐸吃了癟。 席銀似乎是趁著他今日不能動彈,也不能打她,話也多起來。 “男人的事奴都不懂,兄長也不肯跟我多說洛陽城的事,但我知道好看一點女人,又或者出身高貴的女人,都是棋子。那閹官拿奴做棋子,你也拿奴做棋子,相比之下,奴到不是很氣你,至少你領著奴……” 說著,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領著奴還擊,我在廷尉獄開口罵他的時候,心里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張嘴罵男人?!?/br> “你以前沒罵過男人……” “沒有,我哪里敢啊,我這輩子,只愛慕過一個男人,還沒恨過男人呢。那閹官不是男人……” “愛慕……” 張鐸鼻中笑了一聲:“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愛慕?!?/br> “懂啊。就是……很想對他好,但又覺得他配更好的人?!?/br> “呵,岑照?!?/br> 他突然笑吐出這個名字。 席銀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開口。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墻上隨著燈焰的顫抖游移。 張鐸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時似乎緩和了不少。 他試著吸了一口氣 ,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 “愛慕一個人……是如此,那你……試著想想,你恨一個男人的時候會如何?!?/br> 席銀聞言,顫顫地搖了搖。 面前的人卻抬起一只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 “你會咬他?!?/br> 她被這一句話嚇得幾乎要站起來。 “對……對不起……奴……” “無妨,席銀,你愛慕的人…… 你永遠配不上。你只配清談居,一座觀音像,一方莞席,還有……” 第30章 春鈴 “奴又沒說……不愿意在這里呆著?!?/br> 她說著, 她將手肘撐在膝蓋上,對手心呵了一口氣,而后托著下巴, 抬頭望向頭頂的觀音像。焰心之后,慈目煌煌。 “奴這樣的人, 的確只配如此??衫芍鳌瓰槭裁匆钥嗄??!?/br> “我習慣了?!?/br> 他說完, 闔眼噤聲。 一室清冷寂靜,只剩下他忍痛時偶爾發出的細喘。 孤燈照著觀音像,莞席,蓮花紋陶案, 老根料憑幾……除此之外, 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斂于旁處, 此間只不過是他容魂的一隅。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仆婢,自困于這一間素室里,人無異囚徒。 過后的幾日, 連降暴雨。 隆隆的雷聲若炸于窗邊,直至初十五這一日,方見勢弱。 張鐸養傷期間幾乎不怎么說話, 有力則翻書,無力則養神。 刑傷像是真的傷及了他五臟, 除了粥米湯藥之外,他幾乎吃不了別的東西。 他吃的寡淡,席銀也跟著枯熬, 一連幾日守下來,隱約又犯了咳嗽,不想攪擾張鐸修養,便趁著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爐子,拿桔梗煮水來喝。正好碰見江沁帶著斗笠,領奴仆在雨中掃連日打下的敗葉落花。 “江伯?!?/br> 江沁抬頭見她只穿著一身禪衣,外頭罩的是張鐸的玄袍。 “姑娘不冷么?!?/br>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里面燒著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會兒就進去。江伯,雨還沒停,你們就做這活路?” “是啊,趁著有雨流得動,才好掃出去,若是等雨停了,這些花啊葉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讓人用手去摳撿?!?/br> 席銀面色微紅。 “受教,奴竟不懂這些?!?/br> 江沁緩道:“郎主喜歡庭院干凈,姑娘既在清談居,日子久一點,慢慢都會知道?!?/br> 席銀頷首應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發貼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顏姿風流。 江沁見此便收了目光,續著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來透透?” “嗯?!?/br> “也好,看姑娘悶了好幾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氣不大好?!?/br> 她正說著,雪龍沙湊過來,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銀忙摁住它的頭。 “傻狗啊,這吃不得呀,吐出來快吐出來?!?/br> 江沁看了雪龍沙一眼,拄著葉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從雪龍沙嘴里掏食了?!?/br> 席銀一怔,忙縮回手在背后擦了擦:“就見它也挺可憐的?!?/br> 說著,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不禁失笑,“這幾日連rou都沒得吃?!?/br> 話音剛落,內室進傳來一聲哂笑。席銀脖頸一涼,回頭時,竟見張鐸扶門站在她身后。 雪龍沙一看見張鐸,頓時縮腿聳肩地趴伏在席銀身后,一聲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牽下去喂食?!?/br> 說完,隨手攏了一把席銀身上的衣襟。 “你什么時候出來的?!?/br> “就剛才?!?/br> “日后若我在清談居,你不得私出,否則……” “奴不敢了!” 她應得比他的后話要快,耳根發紅,看起來無措又可憐。他卻還是不快不慢地把后話補了出來。 “否則,受笞?!?/br> 席銀渾身一顫,不敢抬頭。 只覺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從新斂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沒有出聲,江凌適時從外面走進來稟道:“郎主,尚書令常肅來了,人已延至西館?!?/br> 張鐸聽后卻沒有應聲,仍看著席銀,提聲道:“聽明白了?” “是……” 張鐸這才示意江凌外候。 又對席銀道:“進來,給我更衣?!?/br> 席銀蒙大赦,忙擦了手跟著他一道進去。 雖將入夏,室內為方便他晾背養傷,還是置了炭盆,尋常穿不住外裳。 席銀脫下將才裹身的袍衫,轉頭正要去打點他的衣衫,卻冷不防又聽背后的人道:“你將才說什么可憐?!?/br> “狗……狗可憐?!?/br> 她心里發虛,誰知他竟直道:“我以為你在說我?!?/br> 驚得席銀手指一顫,險些落了將從熏爐上取下的禪衣:“奴不敢?!?/br> 張鐸沒有再去糾纏她究竟有沒有言外之意。 事實上,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認。 如果算上這次,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東西。 連rou都沒得吃的可憐人。 這種層面的“剖解”無異于拿刀剝皮,只不過剝得不是rou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陣錯愕之中,不知道是該責怪她,還是該賞她點什么。 “抬個手?!?/br> 張鐸聞聲回過神,見席銀托著禪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輕點,一定不擦到你?!?/br> 張鐸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張開手臂。背上傷全部拉展開來,如山河圖上那些褐色地脈溝壑。雖然已經過了十幾日了,席銀還是不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