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你倒是不糊涂,如今鄭揚抱病東進,若兵敗,你則可以問罪于他,拔了河西這一跟壯刺,這尚是上蒼留情,若他病死戰中……中書監,下一個,你要滅誰?” 他說著,反手指向自己。 “老朽嗎????” 聲落手拍席,震蕩地茶水四濺。 “你母親當年帶你入張家,我何曾不視你為親子,潛心教導,所授子瑜的,也盡數授你,虧過你一樣嗎?難道你真的要毀了張家門楣,令你母親,你的親meimei也淪為罪囚你才甘心嗎?想我張奚,枉讀幾十年圣人之言,竟教化不了一個少年人,我張家養你,誠如養……養……野狗!” 言盡于此,張奚渾身亂戰。 余氏忙上前道:“郎君,保養身子,不要為一個逆子如此動氣啊?!?/br> 張鐸閉上眼睛,沒有再出聲。轉身在莞席上趴伏下來。 背面日光正暖,而胸前則度來石板的冰涼。 他將雙手握成拳頭,合于頭頂,忽道:“父親要我如何?!?/br> 張奚顫道:“誅殺行刺之女,奉頭上殿請罪?!?/br> 張鐸笑而搖頭,揚聲道:“我不會殺她,請父親重責!” 第28章 春雷(四) 張鐸不是第一次在東晦堂外受這樣的責罰。 在平時, 無論刑責有多疼,他都絕不肯叫喊。 一門之隔,徐婉就在那道永不會為他卷起竹簾后面。不論是鞭聲還是杖聲, 她理應都聽得見,他不出聲, 是不想逼她哭。 自從東晦堂閉鎖以來, 張鐸時時矛盾糾纏。 徐婉不哭的時候,他會覺得她身囚東晦堂是罪有因得,甚至不時惡言以對,可當她一流淚, 他卻再也無話可說。 就好比當下。 他看了看周遭, 并無人任何可供堵嘴之物, 只得隨手從身下抓起一把飽含海棠想香氣的土,揉捏成塊,咬含入口,以此來緩解牙關生咬的痛。 即便如此, 他似也還會妄想,她是不是能走出東晦堂來,看他那么一眼, 就一眼。 然而堂門雖開著,那層竹簾仍在, 人后的影子像一段無情的樹影,一動也未動。 張鐸自嘲般地笑了笑。垂頭收回目光,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家法原本不似廷尉獄的刑責那般刮皮, 然而張奚這回施與他的是一頓幾乎要斃掉他性命的脊杖。是時他被奴仆剝去上衣,風寒津津地從脊梁上掠過,令他不自覺地繃緊了渾身的脛rou。 背脊上的傷痕尚在,觸目驚心。 張平淑不忍再看,以袖遮面,退坐在張奚身后,伏身啜泣不止。 余氏忙伸手將她攬在懷中,然而見此場景,也不免肩頭顫抖。 張奚見張鐸如此行徑,不認罪,不求饒恕,一副生死坦然的模樣,氣得胸口脹痛。 抬臂指張熠道:“讓他們行法,給我打死這個逆子?!?/br> 脊杖不比鞭刑,痛并不是痛在皮rou上的。 第一杖落下的時候,張鐸覺得自己肺間一炸,喉嚨里陡然涌出了血腥之氣。 然而根本由不得他去計算,自己能在這頓杖刑下活過幾杖,第二杖接踵而來,力道之大幾乎砸碎他的脊骨。 張熠見這來勢洶洶的陣勢,好像是沖著受刑人的命去的,不由大駭,忙撲跪到張奚面前:“父親,您這是要打死大哥嗎?” 張奚喘不勻氣,斷續道:“他包庇行刺陛下的女犯,甚至還把那女犯收為私婢,肆意太極殿,藐視君威,至陛下顏面為無物,他不該死嗎?” 張熠魂顫,還不及言語,便見莞席上的人身子一聳,猛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張平淑哭叫出聲,掙脫余氏的手,環住張奚的腰身道:“父親,您不看徐夫人的面上,也想想平宣吧。您最疼她的,您若殺了大郎,您叫平宣如何再回我們家中,父親,我求求你了,饒了大郎吧?!?/br> 張奚沉默地聽著她的哭求,指節處捏地咔咔作響。 莞席上的人上身震顫,牙關已然是咬不住了。 張平淑急道: “父親,您讓平宣情何以堪啊……” “夠了!” 掰開張平淑的手,抬手令杖停。 張鐸口胸口抽搐,脖子上青經暴起,十根手指全部攢入泥中。 一時遇刑停,竟全然無法喘息,只覺一股一股的血腥氣從喉嚨之中騰涌出來。 “你為什么不讓平宣回來?!?/br> 張鐸愣是抽搐了良久,才勉強張得開口。 “我……我不想……她恨你罷了……” “你以為她恨的不是你!” 張鐸吐出口中泥塊,艱難地抬起頭來:“她恨我……無妨,她母親在你……你府上,她有遭一日,還要從你這里出嫁……我這個做兄長的,什么……什么都管不了她,所以……她什么都沒看見…最好……” 一席話,說得張平淑淚如雨落,不顧奴仆在場,撲擋到張鐸身前,對他道:“你既明白,為什么不肯認個錯。阿姊也求求你好不好,大郎,認錯吧,不就是個私婢,她敢行刺陛下,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你把留在身邊,之后也是大患,我們大郎是什么樣的人物,洛陽城里,何處尋不到好女子服侍你,為什么要獨留她呢,阿姊求你,你就答應爹,處死她吧?!?/br> 他含血一笑,口腔里濺出來的血沾染了張平淑的手背。 他撐開五指輕輕地替她抹去,笑道:“我不會……殺她……” “平淑,讓開!” 張平淑不肯起身,回頭凄聲道:“讓我勸勸大郎,他會聽的,求您不要再打了!” 張奚慘笑道:“女兒啊,他官拜中書監,連廷尉李繼,常侍宋懷玉等人都驅使無度,你一個婦人之理,他聽得進去嗎????” “可是……他是……” 她想說他是自己的弟弟,可轉念一想,張鐸是徐婉與前夫所生之子,與自己實無血脈之親。生怕言及此處,求情不得,反而再惱張奚,于是話說了一半,跌坐在地,再也說不下去了。 “子瑜,把你jiejie拉開!” 張熠只得上前扶扯起張平淑,一面把人向后拽,一面忍不住勸道:“大哥……子瑜也求你了?!?/br> 張鐸閉上眼睛,一時之間,這些人的話都有些混沌了。直到又是一下拍心砸肺般的疼痛把他思緒拽回。他只覺眼前蒙了一層血霧,分不清是他口中吐出來,還是眼底滲出來的。接連幾杖沒有章法地落下,打得他根本繃不住身子,隨著刑杖的起伏震顫起來。 他這才確信,張奚此時也許真的對他動了殺意。 想至此處,他只得頂出渾身僅剩的一絲力氣,艱難地抬起手,抽聲道:“等……” 張平淑見此忙道:“快停下,大郎有話要說……” 張奚揚手,起身走到莞席前。 張鐸背脊處已然血rou模糊,然而他明白,這還是表象慘烈,重傷里內,再幾杖下去,就能斃了他的命。 但即便如此,張奚還是不指望他能說出什么話來。 “你還有什么可說的?!?/br> “浮屠塌,洛陽焚,父親還記得陳孝當年這……一卦吧?!?/br> 張奚一愣,我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么一句話。 “你……你在說什么?!?/br> “我……我若死了……東伐則無繼兵,無繼策……爾等玄學清談,盡皆誤……國,若我死……,東伐……必……??!浮屠塌,金鐸墮,洛陽……焚……” 張奚聞言氣極,奪過奴仆手上刑杖,狠狠朝著張鐸的背脊砸去。 這一杖,終于逼出了他的慟呼。 只見張鐸身子猛地向上一仰,接著口鼻淌血,慘叫了一聲,身子便應聲跌落在莞席之上,再也動彈不得。 然而意識混沌之前,他終于聽到了一陣竹簾撩動的聲音。 接著有人赤足奔走而來,撲跪到他身邊,至于她口中說了什么……他卻一句都沒有聽清。 *** 夜深沉靜謐。 風送金鐸聲聲作響,席銀與張平宣一道靠在樓欄上,張平宣哭過一場,已經睡熟了,席銀用肩膀撐著她的下巴,靜靜地相陪。 風里盡是沉厚的佛香,百花過夜境,至使伽藍生活艷。 趙謙奔上樓來,滿臉驚慌地喘息了幾口,撐著膝蓋道:“沒想到,你們還在這里,我……都奔到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去了。出事了,趕緊跟我回中書監官署?!?/br> 張平宣驚醒過來,忙從席銀肩上抬起頭:“怎么了?大哥……大哥回去了嗎?” “回去了?!?/br> 張平宣聞言正要松氣:“回去就好,回去就好…… 傷得重嗎?” 剛一問完,誰知趙謙一掌拍在茶案上,“都快沒命了,還叫什么傷得重嗎?人是被用一張莞席抬回官署的,我去看的時候,連氣都要沒了!好在梅辛林來得即時,這會兒……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br> “什么!父親……父親是瘋了嗎?大哥可是中書監啊……” “你也知道他是中書監,平日里只有他把人剝得皮開rou綻的,哪里見過他自己落得如此,他好歹姓張啊,大司馬也太無情!” 說完,他一把拽過席銀:“張退寒是個怪物,他的身子誰都碰不得,這一會回若是死了就算了,若是沒死,醒來知道有人在傷時觸碰,定又要殺人,反正你也是他的私婢了,人我就交給你了,我也索性給你說清楚,東伐已啟,整個前線軍務如今盡系于他身上,他若死了,讓那些個只懂得搖扇說玄話的人繼軍策,則我朝必亂。你趕緊跟我走,務必要把人給我救活了……” “我……” 席銀還未來得及說完,就已經被趙謙拖下了佛樓。 張平宣跟上道:“我也去官署?!?/br> 趙謙回頭道:“你還是回張府看看吧,張熠跟我說,你母親和大司馬……” 他說著說著,眼見她紅了眼,忙轉話道:“你可別哭啊,我如今……哎呀,我如今說不出什么好話來勸你,你趕緊給我回家?!?/br> 席銀掙開趙謙的手,上前寬她道:“女郎,您先回去,奴一定照顧好郎主?!?/br> 張平宣神魂具亂,一時也擔憂母親,聞言忙應道:“好好……務必看顧好他,我先回府去看看,若母親無事,我再過來?!?/br> “好,快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