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他還要去與國師商討一番皇兄的病情,沒想到他失憶的癥狀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許多,眼下情況棘手,又不能驚動太醫院。 男人無心用膳,放下箸,接過吳六一奉上的清茶漱口。 王徽妍扶著素蕓的手,慢吞吞繞至前院,在月洞門前再次見到了身穿白色袈裟的僧人。 聽得他溫聲說道:“有勞中貴人將貧僧抄寫的經文交給陛下?!彪S即念了一聲佛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慕容策看著站在庭中的女人,目不轉睛跟隨著皇兄的身影,出聲詢道:“皇后在看什么?” 王徽妍一驚,下意識看看湛藍的天色,轉身含笑回應:“臣妾見今日萬里無云,心境也隨即開闊起來?!?/br> “是么,”慕容策捻著手中的珠串,思索片刻走至她面前,“皇后自與朕大婚以來,還未省親。如今西南爆發災情,實乃非常時期,朕也不愿皇后母家破費迎駕,彼此落得一個不好的名聲。擇日不如撞日,朕今日陪你回去省親?!?/br> “臣妾謝過陛下恩典?!?/br> 王徽妍還能說什么,想必這省親是他靈機一動想出來補救的法子。 如此,怕是更加坐實了延淵的身份。只是,既然怕她知曉,為何不暫且限制延淵的行動范圍呢?又為何還要帶她前來這個秘密之地。 慕容策匆匆說道:“朕還有些事,皇后這便去用膳罷,過會子便啟程前往忠勇侯府?!?/br> 王徽妍恭謹下拜應諾,看著他的背影走遠以后,帶著滿腔心事轉身進了閣中。 想到回家省親,就更沒有胃口。 直到坐上了輦車,她這才靠在錦墊上唉聲嘆氣,“好日子沒過幾日,猝不及防的怪事一大堆,還沒捋順,就又要回家遭受母親與嬤嬤的嘮叨?!彼脨赖卮妨舜奉~頭,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素蕓好言安慰道:“娘娘多慮了,郡君想必思念娘娘許久,前幾日肯定聽聞您暈倒,心里還不知有多焦急?!?/br> 王徽妍聽到暈倒二字,頓時欲哭無淚,“你越勸我,我越想哭。打賭么,我娘必然會就此事訓導我,”她歪歪頭想了想,“如果我贏了,那你就讓劉二再給我做一份青方?!?/br> 素寧向素蕓眨眨眼,“就連娘娘都知道,劉二哥最是看重我們素蕓jiejie?!?/br> 素蕓一巴掌拍在素寧背脊上,低聲訓斥道:“死丫頭竟然排揎我,看我不打死你!” 王徽妍笑著看著二人打鬧,試圖將接踵而來的煩心事從腦海中清除。 還沒等她清除,新的煩心事就來報道。 慕容策擔心鑾駕突然降臨,忠勇侯府鬧得人仰馬翻也不好相看。在出行前,安排人快馬加鞭趕過去通知。好歹給他們留了半日的時間準備。忠勇侯府立刻人仰馬翻,好容易從里到外布置一番后,趕忙出來站街炫耀。 “父親,母親,這真的是姐夫和jiejie來了?”王徽文手拿折扇拍打著手心,俊逸的面容之下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王鄭氏整了整身上的誥命服飾,瞪了一眼兒子,卻不忍心說重話,“站好了,沒規矩。當心陛下見到你這副樣子斥責你父親管教無方?!?/br> “我兒這是天真爛漫,何來管教無方。夫人莫要擔心,陛下不是那樣的人?!敝矣潞顡狭藫戏屎竦难?,心虛地想,是不是那樣的人,他還真不知道。就他這樣的,也就每月初一能在朝朔望參時見陛下一面。 像他們這樣沒有實權的閑散王侯,自從陛下御極以來,都被轟到殿門前的犄角旮旯里站班,那是陛下不伸脖子都看不見的位置。 真實情況是不能說出來的,男人么,不吹牛怎能在媳婦面前保持形象。 王徽文得到父親的支持,單手叉腰,另外一只手玩兒著折扇,“父親大人真是慧眼如炬!” 王鄭氏看著這父子二人,真是沒有辦法。還好女兒爭氣,自小到大都令她面上有光,走到哪里都是稱贊。 隨著太監陸續拍手而來,王家人立刻斂衽站好。 片刻,在龍禁尉護駕之下,帝后二人的輦車緩緩而至。車駕浩浩蕩蕩,瞬間擠滿了門庭寬闊的侯府。 聽得一聲唱喏:“陛下與皇后娘娘駕到,忠勇侯接駕?!?/br> 王徽妍在自家人的叩拜聲中下了輦車,走在慕容策身后。 即便她再不愿回來,見到半載未見的家人,還是忍不住眼眶一紅。隨即就感受到了母親包含嚴厲的眼神,那點僅有的溫情全被嚇跑了。 “jiejie,我想死你了?!蓖趸瘴囊娀实墼诟赣H陪同下邁入中門,趕緊竄至王徽妍身旁,拽住她的衣袖撒嬌。 少女緊張地看了眼前面的慕容策,見他好似并沒聽到,這才在衣袖的遮擋下擰了擰王徽文的手背,含笑低聲訓斥,“你不要命了,如此放肆!是不是我留給你的銀票都被你花光了?” 王徽文“嘶”了一聲,嘿嘿一笑,“知我莫若姐。我兜里剛好沒銀子花了,”他看了一眼瞪著他的母親,小聲說:“爹的體己銀子都被我花的差不多了,我們兩個已經快要借錢度日了!” “你!”王徽妍腦門被他氣得突突的,卻無可奈何。 母親對待自己和弟弟完全是兩種教養方式。認為女子應當嚴格教養,嫁出去才能為娘家爭光。所以她自幼名聲在外,這便是母親為日后的婚事鋪路。 王氏身為士族之首,嫁與其他士族并不是首選。所以母親經常帶著自己出席宮中宴飲,漸漸就被太后熟知??蛇@一切,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看著弟弟活得如此肆意妄為,她又何嘗不羨慕呢。 慕容策站在正堂前轉身,向王徽文招招手,“子齊,上前說話?!?/br> 作者有話要說: 阿弟是個好孩子,我保證! 第8章 王徽文習慣將折扇往后頸一插,甩著衣袖屁顛屁顛地跑到慕容策身旁,嘴里喊著:“姐夫……”想到母親說自己不莊重,又趕忙改了稱呼:“陛下,子齊在此?!?/br> 吳六一站在慕容策身后腹誹,這位國舅怕不是個傻子?畫風和皇后娘娘天差地別。這忠勇侯如何養得兩個完全不同的孩兒。 他一太監能看出來的問題,慕容策自然也在心中詫異。 早就耳聞他這名小舅子不學無術,沒想到行為舉止如此不堪。 他睨了王徽文一眼,捻著手串閑話家常,“朕聽說你在準備科考,今歲可有把握?” 王徽文最恨別人問他學業,曾因為被太傅幼子嘲諷課業永遠倒數第一,氣得他將那廝打的屁滾尿流。害得阿爹拿出三千兩銀子擺平,興許對方忌憚阿爹國丈的身份,這才罷了。 姐夫陛下問到學業,他可不敢造次,只得撓撓頭,囁嚅著避重就輕地說:“回稟陛下,臣呃……每日均讀書?!?/br> 王徽妍見慕容策嘴角帶著一抹嘲弄,知曉他心中看不起阿弟,忍不住腹誹他多管閑事。 雖然阿弟貪玩兒了些,身為候府嫡子,及冠后自然會有蔭封的官職。品階雖然不高,也不是要職,但守著這偌大的家產,就算是混吃等死也不為過。我們王家就是女兒在外爭光,男兒在家負責躺贏。這就是門風,你奈我何? “阿弟,陛下想是你能文武雙全,所以對你嚴格要求了些。聽聞蹴鞠比試你又拿了第一,本宮很是歡喜?!蓖趸斟聪虿缓靡馑嫉牡艿?,恨不得當場告訴他,沒事,姐在呢,豈能讓外人欺負你! 慕容策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覺從嘲弄變成了玩味,“還是皇后知朕心意?!笔种敢粨P手串,指向中廳,“聽聞國丈存有百年的茶餅,今日朕可有口福了?!彼仡^望了一眼王徽妍,深褐色的瞳仁兒滿是情意,“皇后功不可沒?!?/br> 此時王徽妍腦中只有一句話,我信你個鬼。簡直就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且沒安好心。她聽得父親自豪地命管家將他最珍貴的茶餅拿出來煮茶喝。又見母親似有話說,隨即微微躬身道:“陛下,臣妾與郡君敘話,先行告退?!?/br> “去罷?!?/br> 慕容策見從未說話的王鄭氏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終于明白了皇后舉止古板的根源??粗概说谋秤?,走路的姿勢都是那般相同。 對于王鄭氏而言,在外人面前舉止得體,早已形成一套固定的習慣。見女兒打量府中景致,順勢檢查起她的裝扮。一頭青絲綰成盤桓髻,搭配金梳篦和十二翅鳳釵,面部雖然敷粉,但還不夠白,口脂也不合格。雖然在孝期,身著的素色廣袖衫裙也差強人意,總體還是略簡單了些。 王徽妍看著無甚變化的娘家,滿意地頷首:“郡君并未大肆鋪張迎駕,很是明智?!?/br> “娘娘要時刻注意自己的儀態和裝扮,省親這般大事怎得穿著如此隨意?晚宴時,王鄭兩家族人皆來參拜,豈不是在眾人面前失儀?!?/br> 少女閉了閉眼,又來了,她人還未走至自己院中,母親就等不及開始訓導。 突然一股生漆的味道迎面撲來,她向前望去,自己所住的清輝閣,如今被掛上了一塊金燦燦的匾額,上面寫著“鳳來閣”?? 這名字搭配俗不可耐地牌匾,讓她想起話本中平康坊內的勾欄院! 匾額下站著的女人,瞪著銅鈴般的眼珠子,刻板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奴婢參見皇后娘娘?!备亲屗胍⒖虝灥乖诘?。 雙母二人組再次重現了昔日的風采。 王嬤嬤命素蕓和素寧守在堂外,這才親自為皇后和王鄭氏奉茶,“娘娘莫要擔心,哪朝皇帝向來對中宮皆是如此??ぞ@段時日也在物色人選,想辦法送入宮中幫娘娘解決燃眉之急?!?/br> 王鄭氏見方才陛下對自己女兒的態度,也不像傳聞中的那般疏離,正在猶豫,卻聽到令她很是驚訝的問話。 “哦?何人,說來聽聽?!蓖趸斟麛啃涠似鸩璞K,輕啜了一口。 她正有此意,最好今晚就安排個人直接塞給慕容策,這真的是解她燃眉之急的好事兒呀! 王嬤嬤沒想到自己的女學生如此配合,不由得看了一眼怔愣在那里的郡君,諂媚地說:“郡君還擔心娘娘新婚燕爾,不肯委屈自己??梢娔锬镄男貜V闊,頗具國母風范?!?/br> 王徽妍唇角微翹,一語雙關地說道:“本宮能有今日,皆是嬤嬤的功勞。不知郡君看上哪家娘子?” “是你的二表妹,鄭璦?!蓖踵嵤涎壑袧u漸晦澀不明,咬了咬牙還是說道:“先由王嬤嬤好生調|教一番在送入宮中,免得娘娘費心?!?/br> 王徽妍記起了那位二表妹的模樣,長相嬌美且媚骨天成,的確符合當寵妃的資質。王嬤嬤在人選方面,自是經驗老到。 “不必了,想必郡君已命人將姨母和表妹接來,今晚可一試?!敝灰辉谛⑵趦壬a,誰還管陛下與誰敦倫,大不了先將人帶回清寧宮,待孝期過了在晉封也使得。見母親和王嬤嬤再次對了一個眼神,少女面上一派平和,心中暗自好笑,哼,讓你們猜去吧。 想起今日一早在月洞門見到延淵,她忍不住看向王嬤嬤:“蕭貴妃當年和前太子之事,嬤嬤知曉多少?” 王嬤嬤以為她想多了解這名對手的情況,瞪大了眼睛毫無保留地說道:“奴婢的干侄子曾在東宮做過黃門內侍,發跡后調去了內廷。他如今擔任買辦,偶爾出宮不忘孝敬奴婢。緣何提到此事,皆因前段時日當初侍候過前太子的近臣憑空消失了,他有些害怕。提起當年的事,說前太子很重視蕭貴妃,經常命人給她送東西,全部都是親自千挑萬選的物件兒?!?/br> 她見皇后聽得入神,滿足自己虛榮心之后不忘勸道:“只可惜這些消息并無證據,無法幫襯娘娘扳倒蕭貴妃。更何況,前太子早已經尸骨無存,娘娘莫要輕舉妄動。在宮里,沒有證據的事最容易被反咬,得不償失?!?/br> 王徽妍忍不住在心中腹誹她想的還真多,面上淡淡一笑:“嬤嬤不必擔憂,本宮只是隨口問問?!?/br> 王鄭氏則想著絕對不能讓蘭陵蕭氏蓋過王氏,苦口婆心勸道:“娘娘也不要疏于侍候陛下,盡早誕下嫡子才是?!?/br> 王徽妍不這么認為,表妹若有福順利誕下皇子,抱來親自撫養也是一樣。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 少女故作嬌羞狀,“本宮省得?!壁s快轉移話題,“阿弟最近可還聽話?” 王鄭氏哪敢將王徽文打人的事說出來,只得干笑兩聲,“尚且聽話?!?/br> 誰知,犯錯之人早將此事不小心說給他的皇帝姐夫聽了。 “陛下,太傅家的六郎說讀書最重要,還說舞刀弄槍那是寒門士子做的事,若是這般言論傳揚出去,豈不是加劇了士族與寒門之間的矛盾?!蓖趸瘴倪@段時日和幾名寒門子弟比試球技,玩的很是愉快。他見皇帝姐夫問起太傅的幼子前段時日被打傷,生怕連累jiejie,趕緊先發制人。 慕容策打量著侯府內的園子,隨口接了下句,“所以你就打了他?!?/br> 王徽文趕緊回頭張望,心道父親找物件怎得還不回來,自己都快招架不住了,只得低頭認錯,“是,下次不會了?!?/br> “皇后想必不知此事,若她知曉,定然會很生氣?!蹦饺莶吆苁呛闷婺桥说淖龇?,長篇大論訓斥么。 “阿姐對我可好,還經常給我銀……”王徽文驚慌失措地轉著眼珠,他怎么一不小心說禿嚕嘴了。 慕容策來了興趣,“唔”了一聲,繼續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問道:“皇后性子溫婉,偏疼你是應當的?!?/br> 王徽文飛快覷了一眼身旁的皇帝,見他依舊是一副閑話家常的神態,也放松了下來。 “陛下您有所不知,阿姐在家時經常被母親約束,每頓飯都不能吃飽,偏生她還愛吃rou。什么坐有坐相,我坐著都累,只想躺著。她卻只能端坐,沒事兒還頭上頂著一碗水來回溜達,一頂就是一整日。那時她天天夜里哭,唉有時我都看不下去,就給她……” 快步走來的忠勇侯咳了一聲,氣兒還沒喘勻,趕忙打斷了傻兒子的話,笑著伸手邀請,“陛下,臣將收集的前朝端硯全部找了出來,請您移駕書房鑒別?!?/br> “好?!蹦饺莶呗氏茸咴谇懊?,捻著手串,緊抿著唇思忖著王徽文的話。 原來她如此古板,并不是內心自愿的。那么她的內心,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 忠勇侯府,凝暉閣。 侯府內的下人自日落之前就開始布置膳堂,將鮫紗山水屏風抬入堂內,分隔成男賓女賓席位。管家又命人從庫房內搬出幾十盞鎏金落地燈柱,依舊用了白燭,瞬間將膳堂內點亮的如同白晝。 管家手拿膳食名冊,滿頭大汗地站在燈盞旁逐一核對上桌的菜品。重孝期間不得飲酒,也不得出現明顯的葷菜,有身份的人家就會在素膳的菜品上做一番添加。就比如雞湯煨豆腐,十幾只雞熬成濃湯才是這道菜的靈魂。待他將上百道菜快速清點完畢,趕忙命小廝前去告知侯爺可以開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