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不過看見那兩朵梅花, 祝照嘴角抑制不住上揚,心里隱隱有些開心。于是她將信件放回信封, 兩朵紅花小心取出,祝照轉身跑回了寢室, 把花兒放在自己梳妝臺上空著的首飾盒里。 這次祝照給明云見回信沒寫多少, 只是將近三天練的字疊好了放進信封里, 又多加了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頭寫著:沒有月棠院的臘梅好看。 信件封起來之前,她特地去院子里的臘梅樹上精挑細選了兩朵梅花, 也摘下放進信封里了。 把信交給小松時,祝照還特地叮囑對方千萬別壓著信了,免得這花兒像明云見送過來的那樣, 都壓歪了。 大寒那日, 祝照收到了從宮里送出來的小玩意兒。 明子秋本說好了上回病好便要出宮找祝照玩兒的,結果大寒天太冷, 皇宮里處處結了冰,她的病是好了,可走出屋子吹風就凍得不行, 干脆還是縮在皇宮里不出來。 明子秋又想與祝照分享喜悅,今早尚膳局里給她做的糕點, 她特地分了一半出來,讓人緊忙送到文王府給祝照嘗嘗。 祝照嘗了明子秋送的糕點后,檀芯朝外走來, 她手里拿著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時祝照才看見上頭的字。 這封信是她寫給慕容寬的,其實也是邀約函。 幾日前祝照給慕容寬那邊遞了這封信,信說想找慕容寬約個時間出來會面敘舊,畢竟祝照在這世上也無多少親人,她和徐家不多親厚,和慕容寬確實還有些兒時情誼在的。 再有一點……明云見喊慕容寬為‘慕容公子’,可見慕容家在京都的勢力并不小。 當年祝府出事后,祝家的后事不知是誰辦的,祝照回到京都后顯少主動提起過關于祝家的事兒,除了最開始在酒風十里見到明云見時問了兩句之外,她就將心中許多想法都壓抑住了。 祝照在自己做不到時,不想刨根問底地知曉祝府當年究竟是被誰所害,因為知道了她也未必能報仇,可從她離京后關于祝府的后續安排,慕容寬或許知道一些。 祝照遞出去的信被還回來了,心想莫非是慕容寬不便見她?就在祝照嘆氣,打算等他下回有空時再約,收起信件當下發現,信封原拆開過一次,又被人黏合上了。 祝照拆信打開一看,里頭寫著慕容寬約她見面的時間與地點。 祝照約見慕容寬,并未瞞著文王府里人,慕容寬是她表兄,親人之間會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再有一點,小松自上回冬至她被明子秋拉上街險些被馬撞了之后,就無時不刻地跟著她,祝照就是想瞞也瞞不住。 到了約定的日子,祝照便帶著小松和桃芝出門了。 她與桃芝坐在馬車內,小松與王府里駕馬車的府丁在外,迎著冬風一路朝京都城外而去。 慕容寬約祝照在城外棲山下會面,棲山下也有幾個村落,不算荒無人煙之地,幾條交錯的小道彎彎繞繞也可通向京都城門。 祝照到時,慕容寬已經在棲山下的亭子內等候多時了,涼亭邊上拴著一匹馬,正低頭咬枯草。 慕容寬今日穿著一身墨綠的長衫,依舊裝扮得有些過于華麗,頭上玉冠鑲著金邊,玉冠之下還掛著個合了金絲的穗子。 祝照還未下車便在車窗內看見慕容寬,他獨身一人,坐在亭邊皺眉冷得抖腳,等祝照下了馬車后,慕容寬才抬頭一笑,燦爛得很。 “長寧?!蹦饺輰捄八?,祝照覺得親切,下車后也叫了對方一聲:“阿瑾哥?!?/br> 慕容寬瞥了一眼跟在祝照身后的桃芝與小松,他認得小松,上回兩人還在大理寺門前鬧不愉快呢。慕容寬對著小松笑了笑,小松撇過頭微微抬著下巴,還氣他喊自己小啞巴這事兒。 “走吧,長寧,我帶你去一處?!蹦饺輰挍]理會小松的情緒,與祝照說話時分外溫和。 慕容寬說要來棲山,祝照大約知道他是要把自己往哪兒帶了。 棲山石板路很長,因為冬日結了冰并不好走,祝照一路上都是與桃芝互相扶著才走到了半山腰處的。 途中祝照問了慕容寬一些舊事,慕容寬雖支吾回答了些,但顯然知道的也不多。 棲山半山腰的這處面對著京都城,能瞧見京都城門,背對著潺潺水流,還有茅草亭兩個,算得上是塊干凈又清靜的風水寶地了。 祝照走到茅草亭時便不怎么敢上前,她遠遠就能瞧見那豎立的墓碑,一排好幾個,字跡模糊,但她知曉上頭寫的是什么。 慕容寬沒催著祝照,便靠在茅草亭的柱子旁等她,眼神沒什么喜悲地望著墓碑方向,對祝照道:“上回與你碰面時,我來過一次,與舅舅舅媽還有表兄提了你,那日天晴,他們似是欣慰的?!?/br> 慕容寬說出這句后,祝照的眼眶就紅了。 其實平日里再裝作不在意,也不可能真的不在意,重回故土,祝照只要想起祝府便覺得心中絞痛,只是這痛已經痛了十年了,不是麻木,而是習慣了。 最初想起爹娘與兄長時,祝照還總能半夜哭醒。她那時與徐環瑩一個屋,躺在一張小床上蜷縮著。徐環瑩夜里聽見哭聲被嚇了好幾回,徐柳氏便總以煩悶的眼神看著祝照,從那之后,祝照便學會忍著不哭了。 久而久之,若有旁人在,祝照即便是想起爹娘,提起兄長,也能忍著不落下淚來??山袢账洃浿幸呀浿饾u模糊的爹娘與兄長,就在幾十步之外靜靜地躺著,祝照難忍心中悲痛。 慕容寬道:“當初祝家出事時,我與爹都不在京都,只是事后拖了關系,可入祝府帶走幾樣物件,也算是帶走他們了?!?/br> 慕容寬記得自己入祝府時,祝府里面一片蕭條,早被大火侵蝕得不成形狀。 一些被雨水淋濕的地方,還能見著雖被殺死,但未被燒得面目全非的下人??赡饺輰捳也坏剿司?、舅媽和祝曉的尸體,他們被大火燒得最為慘烈,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當時祝府里還有幾個小孩兒,兩三歲的到七、八歲的不等,都是祝府下人們的孩子,全都養在一個大院子里,其中沒有祝照的,慕容寬也松了口氣。 再后來,慕容家打聽到祝照所在,知曉她住在瑯西徐家,慕容寬有與他爹求說把祝照帶回京都慕容府養著的,畢竟徐家比不了慕容家的家境。 可他爹說,京都不安寧,祝照離開了京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祝府出事,唯有她幸存,誰知道是否有人能狠下心對一個孩子下手呢。 只是十年兜轉,還是回到了原點。 “多謝阿瑾哥了?!弊U諏δ饺輰捳嬲\道謝,若不是慕容寬,她現在也未必能見到爹娘的衣冠冢了。 “我想自己去?!弊U湛聪蚰饺輰挄r,眼眶都是紅的,睫毛上掛了兩粒水珠,是隱忍之后未流下的淚水。 慕容寬點頭,手掌輕輕落在祝照的肩上拍了拍,以作安慰。 祝照靠近那一排墓碑時,腳下分外沉重,似乎每走一步,就離當年她親眼所見的殺戮更近一步。有時她很痛恨自己的記性好,否則也不會將那日祝曉之死看得那般清楚。 待走到墓碑前,中間那個便是她爹娘合葬的地方,右側是祝曉,左側還有祝照的奶娘、祝府的管家、與從小教祝曉和祝照讀書識字,她爹的知己好友翁先生。 這些人的名字稱呼,祝照現在都還記得,大火鋪天蓋地而來時,整個祝家都在哀嚎中,只有她蹲在書畫缸內,目睹了一切。 悲傷猶如深海之中刮起的一陣風,看似不動,待到風至海邊時,才化成了呼嘯的浪潮,猛烈地拍打在了她的心上。 祝照跪在了爹娘的墓前,落淚無聲,只是整個人幾乎趴下,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墓碑上刻著的‘?!稚?,雙肩顫抖得厲害。 慕容寬瞧著祝照如此,也是心疼的,畢竟他還記得小時見到的祝照,乖巧可愛,他掏鳥窩爬上樹時,她還會在下頭軟聲說著:“阿瑾哥小心些,摔下來會疼的?!?/br> 從樹上摔下來會疼,可遠比不上家破人亡的疼來得厲害。 慕容寬輕輕嘆了口氣,一回頭,頓時怔住。 “小啞巴怎么也哭了?”慕容寬玩味地笑著。 小松沒哭,只是眼眶紅了,故而他瞪了慕容寬一眼,使輕功飛上了茅草亭不理他。 坐在茅草亭上,小松望著祝照跪在祝盛夫婦二人墓前的背影,伸手揉了揉眼睛,瞥開目光,長舒一口氣。 下棲山時,祝照的眼睛還是腫的,說話也帶著鼻音,刻意端著不叫人看穿她的脆弱。 慕容寬配合著她,也知曉小長寧終歸是長大了,小時候為了一顆糖假哭,現在也不會在人跟前真哭了。 要說人要如何長大?多吃苦就行。 “今日我哭的事,待到王爺回來了,你別與他說?!弊U障肫饋?,回頭叮囑了小松一句。 小松怔了怔,慕容寬卻道:“他未必能回得來?!?/br> 祝照足下一頓,猛地朝慕容寬看去。 慕容寬呼吸一窒,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眨了眨眼后咧嘴一笑道:“陛下不是派他去治水嗎?雁州的水患鬧了許長時間,據說災民許多,文王殿下在朝中未辦過什么實事兒,光是治水便夠他頭疼的,恐怕……沒這么早回得來?!?/br> 祝照定定地望著慕容寬,慕容寬便將臉上的笑容扯得更大些,與她說道:“走了走了,山上風大,你素來身體弱,到時候你若因為見我生病,文王殿下回來了也得叫我脫層皮的?!?/br> 慕容寬如此說,祝照才收回了自己驚詫的目光。 下了棲山到馬車旁,文王府的府丁托著腮正等著,瞧見祝照來了,連忙放好踩腳凳。 祝照上了馬車后與慕容寬道:“今日阿瑾哥帶我認路,下回我就知道自己來了,等我再約你時,咱們吃些東西去?!?/br> 慕容寬對祝照點頭道好:“京都哪兒有好吃好玩兒的問我便對了?!?/br> 祝照莞爾一笑,慕容寬見她臉上掛上了笑容,心里也松了口氣,怕是方才說的話沒出什么紕漏才是。 都快過年了,何必叫一些不開心的事,壞了祝照的心情,本來她今日就哭了一場,文王那邊……怕是也會瞞著她的。 放下馬車車簾,祝照臉上的笑容才收斂了,桃芝瞧她臉色不好,問了句:“娘娘身體不適嗎?” 祝照朝桃芝瞥去,桃芝與她相視,眼里滿是不解。 過了好一會兒,祝照才道:“小松?!?/br> 門外小松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腦袋看了祝照一眼,祝照望著他,眉心輕皺,呼吸都變緩了,她問:“王爺怎么了?” 慕容寬在下山時的那句話不是隨口一說,祝照當時看著他的臉,他有片刻慌亂的躲避與遲疑,便是后頭他用一句話帶了過去,祝照還是覺得不對。 果然,現下祝照一問,小松的表情便變了,一如慕容寬方才一般,帶著躲閃地避開了她的視線,隨后輕輕搖頭。 “說實話!”祝照心口一緊,呼吸都有些不順。 水患能遇的難,最大便是落入江中,隨水沖走,一想到這里,祝照便覺得心口驟然絞痛,發脹得厲害。 她不敢去想,雙手緊緊地抓著膝前的衣服,盯著小松連眼都不眨。 小松才慢慢低下頭,閉上了車簾。 回到文王府,祝照又跑去問了古謙,古謙見小松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也知道這小子沉不住,便是沒透露,也讓祝照發現不對了。 古謙道:“雁州水患基本控制,王爺有吩咐,爭取年前趕回來與王妃一同過除夕的。不過……途徑景州時莫名遇上盜匪,被困景州不得出了?!?/br> 聽是盜匪,祝照的心口的疼才稍稍緩和了些,但呼吸依舊難順,她卸力地靠在了太師椅上,臉色蒼白,道:“你們竟然都瞞著我!此事發生多久了?王爺現下如何,可取得聯系了?” 古謙垂頭道:“為王妃送信時,便得了這個消息。景州外七百里,有封易郡王的兵,陛下已派封易郡王離京,恐怕快到景州附近了,王妃放心,王爺不會有事的?!?/br> 古謙未說,那日與明云見一同上路的,還有蘇家人,一行人途徑景州遇見泛濫的雁州災民,也不知是誰給了他們破損的兵器,入了山中的盜匪窩里成了沖鋒打頭陣的小隊。 明云見與戶部、工部、蘇家眾人都被攔在了景州外的山上,道路被滾落的山石所封,僅有幾個夜旗軍飛出傳信。 明云見讓夜旗軍入京傳信時,特地叮囑過別讓祝照知曉,小孩兒心思重,想得多,她若知曉了,怕是夜里得睡不著了。 祝照知曉明云見被困山中,夜里的確睡不著了。 她夢到滾滾洪水從天而降,落入山間成了巨大的洪流,明云見被山石困在其中躲避不開,而后被洪水沖走,洪水流過之地了無痕跡,祝照猛地驚醒時,已是半夜。 窗外狂風嘶吼,吹得小小銀杏樹幾乎要斷了腰,枯枝如同鬼爪般投在了房內白墻上。 檀芯與桃芝聽見她驚醒的聲音,推門進去瞧時,便見祝照坐在床頭,額頭上滿是汗水,一張臉煞白,呆愣地盯著一處看,雙手的手心緊緊握著心口的長命金鎖。 桃芝替她倒水了,突然聽見一聲。 “我要去景州?!?/br> 檀芯怔愣,祝照依舊能聽見心口砰砰亂跳的聲音,回想起明云見離京那日早上,枝丫上緩緩飄落的枯葉,他問了一句:你有無什么話要與本王說的? 祝照覺得自己當時說錯話了,單單是一句路上小心,遠不足夠。 桃芝倒的水還沒端到祝照跟前,便見祝照起身披上中衣,她噩夢之后雙腿有些發軟,但架不住心中堅定,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又說了一遍:“我要去景州!” 白日里祝照聽說了明云見的事兒,一整天都心里難安,她想打聽明云見的安危,可顯然封易郡王還未到景州,不知景州那邊盜匪的情況,也不知這些盜匪是求財還是害命。 明云見現如今好壞,就是文王府里的人也不能說個明白,祝照實在放心不下。 古謙見她穿著衣裳頭發也沒梳就從月棠院里沖出來,連忙讓人把小松喊來了,自己又跟著兩個丫鬟攔著,嘴里勸說她冷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