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其實徐冬在第一次被大理寺問話時,差點兒便告訴大理寺,祝照并非是他妻子白日帶走的,而是于后半夜,他妻子坐著馬車連夜趕回瑯西時,被人半途攔下,將暈了的祝照丟給她的。 徐冬一介武人,頭腦簡單,徐柳氏卻有些彎繞腸子,知曉如若他們這般回答,那勢必會被大理寺糾纏上。若問及送祝照的人是誰?可看清了樣貌?為何當時沒留住對方?事后有無調查過對方?光是這些,徐柳氏便應付不來了。 徐柳氏當時道:“夫君想想,姐夫是秘書監,知曉許多宮內要聞,指不定是得罪了什么權貴才被滅了滿門,如若我們再卷入其中,于夫君官途無益,說不定徐家也要遇上麻煩了?!?/br> 紫門軍,不過是京都幾大城門之一的守門軍人,徐冬才升了小隊組長,甚至連京都的官門也未摸到,何故卷入朝堂紛爭之中。 于是徐冬便順著徐柳氏的意,不論大理寺問了幾遍,他都說那日只是妻子來京看望他,順便拜訪祝府,因為見祝照長得可愛,又與他家的兩個孩子玩兒得好,便得了祝盛的允許,帶回瑯西住個把月,清明之前送回。 誰知道他們帶走祝照之后,祝家便出事兒了。 后來大理寺又纏了徐家一年,關于祝家一案一無所獲,干脆便將案子壓底塵封,未說不解,卻也不再派人刻意調查了。 十年的時間,足以叫人忘記二月底的那晚,京都秘書監府中的一把火,不過后來時常有人說,那一年是多事之秋,因為同年除了秘書監祝家被燒之外,明天子也駕崩了,明天子只有一子,年幼得很,登基時才四歲,諸多親王王爺也算明爭暗斗,爭奪政權。 祝照如今跟著姨娘一起入京,也是去見一個王爺的。 只是這位王爺,與其他王爺都不相同,明天子有四個兄弟皆在,其余三個都被封了親王,唯有這一位不是親王,甚至因為十年前一事與明年子產生間隙,從此以后,成了諸多王爺之中最不受重視的一位。 要權沒有,要錢也不多,府里人少,平日里大多都是閑逛,消遣。 他是文王,明云見。 半個月前,圣旨忽降瑯西徐府時,徐柳氏跪在府門外,滿面都是驚訝疑惑,等到傳旨太監收了圣旨了,她還沒反應過來,直直地跪著,不知起身。 傳旨太監見徐柳氏還跪著,嗤地一聲笑道:“徐夫人,快快接旨起身吧?!?/br> 徐柳氏訥訥地接過圣旨,將那卷黃綢緊緊握著,不可置信地問:“公公這可是真的?圣旨真的要賜婚?將我jiejie的女兒,那個……那個祝照,賜給文王?!” “咱家都站在你跟前了,這圣旨還能有假不成?”傳旨太監傳過許多圣旨,還從未見過如此小門小戶的人家能嫁到京都給王爺的,太監道:“徐夫人可得記著這上頭婚娶時間,近日便收拾著入京吧,文王殿下如今雖已二十有六,可府中沒有妾室,祝家小姐入府可是正兒八經的文王妃,切莫怠慢了?!?/br> 太監會這般說,正是因為他在落轎之前,眼見過徐柳氏使喚祝照出門采買,叮囑一堆,而她自家的女兒坐在院內對鏡梳妝,擺弄著珠花。 傳旨太監放下圣旨后等了片刻也不見徐柳氏高興,更不見她拿出點兒誠意來,干脆揮了袖子離開。 后來祝照將徐柳氏要買的東西都買回來了,隔了幾日才聽徐柳氏說,要帶她入京。 以往徐柳氏入京去看望徐冬,從不帶著祝照,這回帶上,祝照心中還有疑惑,臨出發前徐柳氏才透露說,京中來圣旨,說是要將她許配給文王,這是皇帝賜婚,不得拒絕,前幾天沒有消息,便是徐柳氏特地寫信問過徐冬,徐冬的回信也是定死了,必須得是祝照嫁。 馬車出發近七日,這才將到京都。 而靠近京都的途中,祝照便做了那一場夢。 恐怕是因為她到現在都遲遲沒能從圣旨的內容中緩過來,所以才會夢到幼時模糊不真切的畫面,現下暑風吹過,她都快不記得夢里面那夜大雨,她被人從祝家救出之后,究竟有無見過雨傘下的文王,又是否有一件帶著他體溫的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或許一切,都是因為年幼而纏繞在她腦海中的噩夢,并非現實。 如駕車的老楊說的那般,太陽落在西側,就要全沒時,馬車到了京城的城門前。 徐柳氏見徐環瑩翻出了一個小銅鏡對著照,沒忍住戳了她的眉尾推著道:“你現下打扮給誰看呢?” “入京了,聽說文王府里的人會來迎接咱們安置住處,等會兒下馬車,定有人能瞧見,說不定文王也在呢?!毙飙h瑩道。 徐潭卻說:“你再打扮有何用?圣旨上寫的是祝照,又不是你?!?/br> “潭兒閉嘴!”徐柳氏瞪了徐潭一眼,心中也有些氣悶,論才學,徐環瑩在瑯西怎么也算得上是排得上名號的才女,論相貌,雖說祝照那丫頭臉蛋不錯,可因為從小體弱多病,細胳膊細腿的,臉龐消瘦,面色蒼白,遠比不上徐環瑩豐韻俏麗,便是要選文王妃,怎么挑也輪不上她的。 徐柳氏心中想,或許等會兒他們當真能見到文王,她們家環瑩與祝照兩相對比,高下立見,說不定能將環瑩也一并娶入府中。 文王在京不怎有威望地位,但大小也是個王爺,誰家普通人,能肖想到王妃的地位呢。 給了入京的文書,馬車算是踩著最后一縷陽光,入了京都的城門,才過朱漆大門,入眼便是繁榮熱鬧的街市,京都的大路寬敞到數量馬車并行也不顯擁擠。 祝照入了城門之后,一雙圓眼便一直看著馬車外的場景了,徐環晴不知何時睡醒,擠到祝照身邊陪她一起朝外看,小姑娘性子活潑,就愛玩兒,拉著祝照直喊:“長寧jiejie你快看!好高的樓??!這瓦怎是綠色的?我從未見過!” 整個兒徐府,就只有后來入府的二夫人與徐環晴會喊她‘長寧’,因為這聲親切,祝照心中也有一桿秤,偏了她們一些。 年幼的記憶并不完全缺失,祝照笑著伸手點了一下徐環晴的鼻尖道:“那是琉璃瓦,你指的樓,叫方春云閣,整個兒樓都是四四方方的,是京都最大的酒樓?!?/br> “那也是以前了?!毙焯稖愡^來,指了一處道:“瞧見那紅黃的高樓嗎?那才是如今京都最大最好的酒樓?!?/br> 祝照朝徐潭指的方向瞧去,見到那酒樓邊上還有個紅頂的閣樓,心中忽而一墜,睫毛輕顫。 那處,是曾經的祝府的門前。 當年祝家被燒之后,祝府就歸了朝廷,而后又派給了哪位大臣也不知道了。 徐潭聲音不停,不知是不是在向徐環晴介紹,一路說了不少他知道的東西,祝照見他面光紅潤,有些沾沾自喜,得意他見多識廣,眼神還不住朝她打量,于是莞爾一笑,扯著徐環晴道:“晴兒妹子你瞧,潭兒哥多厲害,懂得真多?!?/br> 祝照變相夸了徐潭,徐潭便高興了,被徐環晴央不過,于是就與徐環晴一起擠在了另一邊的門旁,兩人說個不停。 便是徐潭介紹店鋪說錯了人家牌匾上的字,祝照也不糾正,倒是坐在后面掀開窗簾朝外看的徐環瑩笑罵道:“書都讀進狗肚子里了,你瞧瞧你方才可說對了?” 在徐家生活,姨娘沒少給她吃喝,不過這種環境,也讓祝照知曉分寸與收斂,不該她出風頭時,別出,不該她說話是,就閉嘴。 天漸漸黑了,京都街上兩旁的店鋪都掛了燈籠,行人少了些,路也好走,馬車停在了一家客棧前,老楊抬頭望了一眼,笑說:“徐公子,我識字不多,您瞧瞧這可是忠悅客棧?” “你這話不是在拿他打趣?”徐環瑩笑著起身,一把將靠在門邊忍不住朝外看的徐環晴推開,瞥了一眼客棧前,道:“沒錯了,便是這里?!?/br> 于是徑自跳下小馬車。 緊接著一整輛馬車的人都跟著下來,現下正是飯點,堂內還有一些人用餐,小二忙不過來,遠遠招呼。 賬房不情不愿地走出來問了他們幾句,徐柳氏給了祝照一個眼神,祝照立刻心領神會,走到馬車后方去取行李,客棧門前徐柳氏左右打量,又朝店內看了幾眼,賬房問她:“夫人瞧什么呢?” 徐柳氏低聲笑著,問道:“敢問先生幾句,這幾日可有文王府的人來過?” “沒有?!辟~房道。 徐柳氏面上笑容一斂,一旁站著的徐環瑩也滿是失望,徐柳氏這才不情不愿地掏出銀錢給了對方,道:“那勞煩,住店,三間?!?/br> 賬房收了銀錢后領人進去,徐柳氏對徐二夫人道:“今晚你與環晴還有祝照住一間?!?/br> “是?!毙於蛉藢π炝舷騺砉Ь?,不敢多言,只是牽著高興能和祝照睡一間的徐環晴叮囑她小聲些。 入了京都,處處都有可能碰見貴人,最好就是不引人注目。 老楊見他們一家進客棧了,回頭瞥了一眼還在馬車后頭整理行李的祝照,六七個人的東西,她一人來拿,胳膊上已掛著幾樣,老楊嘖嘖搖頭,閑事看得多,懶得管了。 祝照提著行李,耳畔聲音消失后,才覺得松了口氣,肩膀耷拉下來,目光沉沉地盯著馬車后粗糙的木板毛邊,說不清此時沒能見到文王府的人是否慶幸。 祝照如今在京都無親,即是被賜婚于文王的,且書信上有說文王會派人來迎,如今沒有安排,便是不滿婚事,也不重視她了。 客棧旁有條窄巷,只能通過一人,原先一直從巷子里刮來的風忽而靜止,祝照垂掛在鬢角被風吹得飛揚的發絲漸漸平緩,似有視線,她朝右側巷子里看去,見到忽而站在巷內的黑影,心中一驚。 這里……方才沒有人的! 祝照怔怔地看著那人,他們之間只有短短十步左右,那人將自己完好地隱藏在黑暗之中,只有腰上佩劍的青玉掛飾微微發光。 祝照見那掛飾,忽而憶起夢中場景,當年她坐在書畫缸內,從天而降的黑衣人的佩劍上,似乎便是如此青玉。 “你是文王府的人?”祝照才剛問出聲,便聽見姨娘喚她快些,應了對方后,再朝右側看去,巷子里已經沒人了。 第3章 再遇 目光四下,尋不到那黑衣人的身影了,祝照提著行李的手逐漸捏緊,還是背上了大包小包,朝客棧走去。 上了二樓,祝照才將行李放置各人的房間內,徐環晴便吵嚷著要出去玩兒。 因為二樓窗戶開著,街道上已擺了夜攤,他們幾人今日一天坐在馬車內也是顛簸得累極,午時過后還未用飯,烤紅薯的味道遠遠飄來,徐環晴坐不住也是正常。 祝照跟著徐環晴一起趴在窗戶口朝外看,還能看見不遠處誰家青煙裊裊,街上賣糖糕的推著輛小板車慢吞吞地沿著邊路走,一邊走一邊吆喝著,吸引那些還未來得及回家的小孩兒買幾塊吃。 徐環晴拉著祝照的袖子,已經忍不住要往外沖了,她道:“長寧jiejie你帶我去吧!娘說大娘不出門,我們也不能出去,可我想出去!” 祝照知曉,徐二夫人入徐府還有幾番坎坷,入府之后處處讓著徐柳氏,若非如此,徐柳氏也斷不會容她留到現在,兩人瞧著和和氣氣的。 但若讓她帶著徐環晴出門,并不合適,換成另一人倒還有可能。 祝照對徐環晴道:“你去找潭兒哥,讓潭兒哥帶你出去,只要潭兒哥肯出門了,我們必然都能到外頭轉轉的?!?/br> 徐環晴一聽,連忙朝徐潭的房間跑去,被徐潭嚷嚷了兩聲也不走,死纏著徐潭,徐潭無法,其實他也挺想出門,于是拉著徐環晴的手與徐柳氏報備了。 徐環瑩聽徐潭說要出門,果然也要跟著,這般,徐柳氏道:“那你們讓祝照那丫頭也跟著,到時買了什么,也好讓她拿些?!?/br> 徐環瑩與徐潭幾乎一年跟著徐柳氏來京都兩三回,對京都還算熟悉,出了客棧之后便要往自己知道的地方跑。 徐環晴這兩三年內就來過京都一次,京都早已改了面貌,而她年紀越大,年幼時記得的事兒便越少。 徐潭與徐環瑩二人走在前頭,沒理身后二人,徐環晴便與祝照說:“長寧jiejie,我娘與我說,我五歲之前都是住在這兒的,為何我都不記得呢?” 祝照想了想,回答了一句:“可能是因為小孩兒都是六歲之后,才能記得自己身邊發生的事兒吧?!?/br> 徐二夫人是京都城外一個鎮子里的姑娘,因為徐柳氏生徐潭之后身體不太好,兩年沒來過京都,那兩年徐冬便與徐二夫人碰了面,二人日久生情,便在京都定了個小家。只是徐冬懼內,關于徐二夫人的事兒遲遲未與徐柳氏說,后來徐柳氏自己發現了,鬧了半天。 彼時徐環晴已經四五歲,徐柳氏在難過,也得接受徐二夫人,索性徐二夫人唯諾,徐柳氏在家依舊是做主的那位,每年入京,徐二夫人也未必能來,就更別說是徐環晴了。 徐環瑩指著前頭道:“那里有個詩社,我記得春兒時來,我在那里留了半段詩,也不知有無人對得上!我去瞧瞧!” “詩啊書的有何好看?!毙焯墩f:“還是那說書的口中故事有意思,我去左邊雀兒樓,你自便?!?/br> 徐潭說罷,徐環瑩便戳他脊背道:“盡與大人不學好!” 雀兒樓,是京都有名的聽書之地,只是里頭不是品茶,而是飲酒,那里頭說的故事也不是什么古人名傳,而是男女之間歡好之事,說是說書,實則也隔了一道簾子,一人說,抵百人學,閨房之事,盡在其中。 徐環瑩與徐潭分開了,徐環晴不知要跟誰。 徐環瑩去的地方干凈,可她脾氣不好,徐潭倒是好說話,但去的地方實在叫女子不敢恭維,故而徐環晴猶猶豫豫,還是跟上了徐環瑩。 祝照見她跟得不情愿,于是安慰道:“學著你環瑩jiejie多讀書是好的?!?/br> “我可不要與她一般母老虎,十九歲了還沒嫁出去?!毙飙h晴說這話,祝照頓時一怔,面上笑容僵了僵,想起來以前徐環晴從不會說這種話,怕是人長大了,都會跟著學些不好的東西。 便是這片刻出神,徐環晴已經跟上了徐環瑩,她不敢牽著徐環瑩的手,只對著祝照這邊揮手道:“長寧jiejie快過來!” 祝照回神,淺笑掛上嘴角,道了句:“來了!” 才要走近,祝照身側的小孩兒突然變多,各個兒擠著她的胳膊過去,嚷嚷著前頭有人在發糖吃,祝照被他們擠得寸步難行,只能等這群孩子走過去。 順著孩童去的方向,祝照果然瞧見有個人在發糖,視線朝上,她的笑容頓時一僵,那正在給孩子發糖的男人一身黑衣,頭發高高扎起,腰上佩劍,劍上掛了個青玉,腰背站得筆直,手心放著一粒粒黃紙包著的麥芽糖,正散給過往的孩子。 祝照愣愣地盯著那個人瞧去,才發現那人除了裝束,與她記憶中大火蔓延祝府的雨夜里,將她救出的人完全不同,他更年輕,身量雖已有成人高,可瞧上去分明只有十三、四歲,只是少年。 小孩兒得了糖大多散去,只有一兩個還圍繞在那少年的身邊問他:“哥哥還有糖吃嗎?” 少年搖了搖頭,小孩兒才失望地離開。 祝照走到了那個少年的跟前,又不敢完全靠近,警惕地問了句:“方才客棧巷子里的人,是你?” 少年看向祝照,他的臉頰很瘦,皮膚略黑,一雙眼睛卻是很純澈的圓潤,里頭清晰地倒映著祝照的臉。 他點頭,祝照緊接著又問:“那你是文王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