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云海間_第3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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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砄道:“那到底是為什么呢?” 打更聲遙遙傳來,清平看向院外,清輝落了滿階,是說不出的靜謐溫柔。她思索良久,答道:“進退皆憂慮,我不是什么大材,做不了棟梁。在官場歷練了這么一遭,更是看的清楚了些。說來不怕老師笑,從前我盼著為官,想效力于朝廷。如今方知世事哪能盡如人意,這官當著當著,始終是心灰意冷多,官場詭譎莫測,知交好友零落,確實是再無心力撐下去了?!?/br> 賀砄沒有接言,也隨她一起看著院外,想了許久后才道:“你想的這些,卻與我年輕的時候一樣。那時先帝沉迷清修,好幾年不曾上朝。官場貪墨橫行,朝廷也無作為。我便這么在翰林院熬著,每日都是在消磨著,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雖在同儕中有些名聲,卻比不上那些阿諛諂媚之徒,眼見她們高升,心中豈能痛快?索性掛冠而去,這轉眼間,便已是垂暮之年了?!?/br> 清平聽出這是她的肺腑之言,感動之余道:“弟子如何能與老師相較,自是萬萬不如的?!?/br> 賀砄昔日名聲之大,學富才高,被欽點為翰林院侍讀,朝中兩黨都想拉攏。只是她向來清高自傲,不愿同流合污,也厭惡官場風氣,這才歸隱回鄉。清平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否則不會夤夜趕來,心潮起伏之余也添了幾分心酸難過。 “都是一樣的?!辟R砄似乎也想起了從前,只是笑著搖了搖頭,起身道:“這路上回去也要耽擱數十日,你大可再想一想,這世上紛紛擾擾的事,也未必要想的太明白?!?/br> 清平起身相送,行禮道:“今日一別,不知日后何時再見,還望老師多多保重?!?/br> 賀砄含笑道:“好?!?/br> 長街在沉沉夜色里被薄霧掩蓋,清平將賀砄送上馬車,目送她離開,師徒二人就此別過。 . 雨聲淅瀝,輕柔地依附在屋瓦檐角,無聲無息地落在青石板上,濺起一簇小小的水花。 吳鉞跪在院子中間,衣服已經被細雨打濕了,她背脊挺的筆直,沉默地注視著屋子。 屋中隱約有動靜傳來:“……不孝……膽大妄為……” 她依稀記得母親前幾日的話:“我怎么有你這么一個女兒!真是家門不幸,要是放任你繼續下去,怕是要遭來滅族之禍!” 吳鉞看著她漲紅的臉,平靜地問道:“母親何以如此動怒,我如果不這么去做,吳家恐怕就要赴上嶺南謝家的老路了!” “你說什么……你這不肖女!” 馬上就要到冬月了,天氣漸漸寒冷。吳鉞跪了半宿,濕透的衣裳緊貼在身上,寒意砭骨,人早已經麻木了。只是再怎么冷,都比不過那日她無意中聽到母親與jiejie所說的事來的讓人寒心。因謝家與藩王勾結,滿門賜死,謝家所剩的產業都由官府接手,這本沒什么,只是她聽到母親似乎有接手這些產業的意思,便勸說母親,此時吳家應當避嫌,不要去碰這些產業,若是接了下來,引起朝廷忌憚,而吳家在賀州獨大,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謝家。 那日便遭到了母親的斥責,而昨日,不知是何人走漏的消息,吳鉞私見原隨一事被族中人知道,這下子事情鬧大了,幾位對她向來不滿的親長更是不憚落井下石的,在族會上鬧了起來。連一貫偏愛她的祖母都沒有為她說話,到了最后,她母親氣急,罰她跪在院中反省。 吳鉞倒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聽到那幾個姨母叫囂著要將她逐出家門,從族譜上除名,她也沒多大觸動。在雨中淋了許久,她聽著那些話,卻是越來越覺得輕松,那些曾經壓在心頭的重任,都慢慢卸了下去。少年時母親耳提命面的家族榮光,苦讀數載,但卻因那句一門不過三官止步于仕途。那一點熱血也漸漸歸于寒涼,雄心壯志也在日復一日的瑣事中磋磨。她在雨中跪了許久,好像一場大夢終醒。從此門中生,而今也將生養之恩悉數回報盡了。這個家以后是什么樣子,似乎都與她沒什么干系了。 人人都是這般貪婪,總想要更多,貪心的人是不會被滿足的,正如她的母親和姨母。吳鉞想了一會,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回房洗漱。她收拾好東西,將封存在高架之上的古琴取了下來背在身上,就這么離開了家。 她去了一趟法合寺,大殿中香火依舊,并沒有什么變化。她走到一處長生位牌邊,位牌前的瓷碗里水已經干了,露出一截褪色的繩結,她伸手勾起,取下放在懷里收好,對那位牌輕聲道:“阿盈,我要走了。行路不便,不能帶你一起去,就用這塊玉佩,權當是你我一同走了?!?/br> 燭火倏然跳動,好像冥冥之中,真有人附和了她的話。吳鉞露出笑來,道:“那這就走了?!?/br> 寺中的古樹無聲佇立著,她踏過落葉,義無反顧地投向茫茫雨夜。 第232章 歸來 日出之時, 海面金紅爍爍, 如沸水欲騰。數十只海鳥停在碼頭的風帆上, 看著地上的人們來來往往。 今天是啟程的日子, 邵洺站在甲板上看著金紅褪去,海面轉為青綠, 饒是這見慣了的景象,也因遠行的緣故, 漸漸蒙上一層哀愁。晨霧中難辨燈樓所在, 隱約聽到鈴聲傳來, 再去細聽,卻只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 “浮天滄海遠, 來途若夢行……” 他迎風獨自站了一會, 管事找到他回稟事情,邵洺收起愁緒,仔仔細細地核對過貨物, 召集管事們再三核實,到了中午, 船工們收了繩索, 唱起了熟悉的鄉曲。那是離鄉之人對故鄉的懷念, 歌聲一停,立即有人高喊:“開船嘍——” 這一幕在海港極為常見,并沒有引起什么驚動。卻有很多人辨認出船隊最末尾的那只新船,好像是邵家工匠所造,一時間搬運貨物的人們紛紛抬頭看去, 有人大聲說道:“是邵家的船,邵家出海了!” 眾人這才看清這是只規模龐大的船隊,從海港緩緩駛出,向深海前進。距離上一次邵家這么大規模的船隊出海,已經過去有三十年之久,那次出航打通了代國與南洋諸國的航路,將貨物賣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這一次出海,她們又將會去哪里呢? 這是許多人心中的疑問,也有人發現不對,為何邵家這次出海,先前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這似乎不太符合閩州邵家的作風。 無論人們是如何議論的,這只船隊在喧嘩聲中安靜地離岸遠航,在海上行了一天一夜后,邵洺在船艙中對單子,一名管事進來道:“少爺,人已經帶來了?!?/br> 邵洺收了東西道:“請進來?!?/br> 身形精悍的短衣女子進得房中,見了他行禮,音調古怪地道:“四少爺好?!?/br> 邵洺打量著她道:“你是張管事薦來的人,我沒有什么不放心的?!?/br> 那女子安靜地聽著,邵洺目光落在她繞發的長繩上,那繩子是用金銀交錯而成,在尾端垂下一只扁扁的小魚,他點點頭道:“原來你是海童,怪不得了?!?/br> 女子咧開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閩州部分地方仍留有舊時蠻俗,一些漁民生了孩子養不活,只能忍心將孩子放在采螺的水洞里,夜晚漲潮時水洞便會被淹沒,第二天再去看,若孩子不在,那便是淹死了;若孩子在,那就是老天開眼,這孩子便是海童。 海童生來就會游泳,幼時便能在深水中玩耍,與魚群嬉戲,哪怕是兇猛的海獸,也將其視為同類。等到成年以后,父母會為其打一條金銀交錯的長繩,繩中纏繞著父母的頭發,而那繩子上的小魚是用特殊的泥土燒制成的,這兩樣東西意在警醒海童,她生來腳踏土地,而非大海,始終都有歸岸的時候,且岸上有父母憂心,莫要忘了自己為人的身份,以免在海中游的太深太遠,最后迷失在海里,丟失了魂魄。 邵洺道:“張管事,你將那船的事情告訴了她沒有?” 管事答道:“說了,她應當記下了?!?/br> 邵洺輕輕拍手,下人托著一個木盒從帳后出來,邵洺接過盒子,遞給海童,示意她打開。 海童揭開蓋子,里頭現出一片瑩瑩珠光,盒中裝滿了拇指大的東珠,每一顆都如同滿月,連這屋中都被照亮了幾分。 管事也是震驚不已,沒想到少爺竟是這般大手筆,邵洺道:“我還有一事要拜托你,你務必要聽好了?!?/br> 海童在管事艷羨的目光中蓋上木盒,慎重地點了點頭。 邵洺三指捻起一把小折扇,緩緩道:“那船沉了以后,有人必會掙扎上別的船,你要看準一個藍眼睛的,莫要讓她上來,知道嗎?” 那海童遲疑地看著他,邵洺見她似乎沒有聽懂,想了想收起扇子,做了一個手勢,道:“意思就是,不要讓她活著,懂了嗎?” 有人進來將孩童帶了下去,管事俯身問道:“少爺,先前已經給過她賞金了,為何還要……?” 邵洺意味深長地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還是不要多管了?!?/br> 管事是聰明人,聞言便告退了。待她走后,邵洺從箱中取出一只木船,若是清平在此,便會發現這只木船與之前邵洺送給她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