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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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想陪著她。 段榮春竟也不知自己日日出門,是怕見到雙杏,讓自己心中翻涌的火燒著了她,還是……如何。 但這明顯也是借口,他每天出門出得勤,到了雙杏會來的時候還是乖乖在院落中等著她。他只是一時之間想不出個周全的計劃,不知道怎么面對罷了。 雙杏踏進院門的時候中宮宮人剛開始用午膳,她連飯都顧不上用,就趕到了小院來。 在院外,她看見門又在外面閆上了,臉上倒也沒有擔憂的神色。 現在偶爾幾次兩個人沒遇上,雙杏也不會再像那次一般,而是會留個字條給他。 雙杏兒時還未在書法上習得什么,家里就遭了難。入宮后,陳皇后看她有興趣,便教了她寫字。 她的字純真質樸,一如她的人一樣。 而段榮春自幼便是以科舉為目標的,后來又在養心殿侍奉皇帝,最炙手可熱深得圣心時,除了奏折,皇上的什么都不假他手。 他的字也自是漂亮極了的,鸞翱鳳翥,一片風流,像他心頭曾炙騰的那股力。 ——半月前,雙杏闖入房內看見段公公不在,恰逢手邊有無用紙筆,便留了個條子給他。 從此這二人便將這活動進行到底,有事無事都留下兩筆。有時她覺得,用文字交流,竟是比面對面和段公公講話更自在些?!匀徊涣晳T將自己的所思所感真真切切地說出口,反而在寫字方面還好些。 而每每兩個人的字緊緊貼在一起,一個稚樸,一個風流,也是和諧而繾綣的樣子。 一張又一張,雙杏寫完了就把紙壓在屋中小桌上的藥箱下,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風吹的,還沒等她收起來,那紙一張張又消失不見。 雙杏雖是有點遺憾,倒也沒放在心上,畢竟——人還能天天見,不必那丟了的紙更重要。 宮里的境遇把她磨成了一個從某種方面而言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痛感和敏銳都被關閉,現在既是段公公病情大安,喝了藥,皇后娘娘身體也沒甚可擔心的,她心中急匆匆縈繞的就只剩下怎么過好眼前的年。 她臘八時腌下的蒜還擺在院內窗下,幾個矮胖的壇子乖巧地排成一排,像是兒時她在家中下人廂房看到的那樣。 余府的主子沒一個愛吃腌蒜的,自余杏嬌記事起那東西就沒上過桌。 那時,余府正院幾個小丫鬟試著腌成兩甕,她瞧著可愛,也非要搶著嘗嘗。奶嬤嬤嫌棄那是出自小丫鬟之手,怕她吃壞了肚子,只好吩咐廚房特意精心為她腌制一小罐。 那時候已經遲了臘八好幾日,想來腌出來的也不夠好。 可好不好,她都是沒吃著,——還未到除夕開封,余府就被抄了家。從此往后罔論令廚房單為她一人尋那最好的食材,她連家都無處可尋了。 從慎刑司到中宮,哪里也稱不上是家,也沒有她改變的余地。 可這個地方不一樣,這里雖然破舊,卻能完全被她支配。 他們兩個人誰都沒說,卻把這個原本冰冷的小院變得充滿鮮活人氣,竟真的是像個家一樣。像一個他們兩個人都早已經失去了、從未敢再奢想妄求的家一般。 雙杏又去了趟正屋后的雜物房,不住咋舌這前人留下的東西也真是紛雜繁多。 一月余前她第一次來這,只能憑借一提光亮微弱的宮燈,心中還被段公公滿身血污的樣子沖擊得心亂如麻。在這里也未尋到什么,就匆匆離去了。 如今再看,這雜物房中堆積的家具物件若是一一抹去灰塵,絕大多數還都能用,箱籠若是能打開,也說不定會有什么。 “咳咳?!彪p杏舉起帕子掩住唇。 多年未曾有人光顧,光是打開房門就能揚起一層灰來,皇城的冬天還又干又冷,猝不及防,灰塵飄進雙杏鼻中,引得她又想咳嗽又想打噴嚏。一時之間,竟是狼狽極了。 待那層浮起的灰落下了,雙杏才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繼續探尋這雜物間。尋覓了半晌,雙杏終于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 ——那抖落了灰塵,還算新的掃帚。 小年,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掃塵了。 把不好的都掃出去,新年才能有新的開始。一切都合該重新開始,一切皆可被原諒。 段榮春進了院門,首先察覺的就是房門被開著,他疾走兩步進了屋內,看見桌上雙杏留下的字條,便拿起來細細讀她沒甚用的話。 雙杏今日因休班來得早,早得有點出乎意料:他想不到她還在屋內,她也想不到能碰上他。 待到段榮春手中捻著雙杏留下的字條,眼中帶笑時,閃進正屋的雙杏手中正拿著掃帚,頂著一頭灰。 兩個人看著對方,面面相覷,最后還是雙杏輸了。 段榮春不動聲色地將那張紙條壓好、收起,像是他以往收起雙杏留下的字條一樣,面上卻淡然,眼中閃過的笑也仿佛是雙杏的錯覺般。 而雙杏,站在門口,白嫩臉上沾了不少灰,連鼻尖都可笑地蹭上一點黑,眼中又有羞又有窘,和段榮春的云淡風輕比起來,真的是徹徹底底輸了。 看見段公公,她小退一步,慌慌地丟了掃帚,又覺得不對,將那掃帚撿了起來。 段榮春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眼睛中的光卻溫柔多了。雙杏平復了下,也從方才自己不體面的尷尬中解脫出來,面對段公公,她總是有說不出的窘迫。 段榮春唇角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他起身將雙杏燒了的熱水端來,拿了塊干凈毛巾蘸上熱水。待毛巾全都溫暖柔軟了,他才把雙杏拽來,細細地給雙杏擦臉。 雙杏有點呆,下意識地想要接過段公公手里的毛巾,卻又被他無聲地拒絕。 本來這都是她照顧他時的活計,怎么一下子,兩個人全顛倒過來了。 雙杏不適應,不過,他雖然是外男,卻是段公公……段公公,這三個字本身就是與眾不同、值得信賴的。 段榮春本是做灑掃太監出身的,也不曾涉足后宮、服侍女子,哪怕后來侍奉皇上,皇上近身的也還有無數后妃宮女,更是沒他什么事兒了。所以他動作有些笨拙,整個人竟然和平日里冷傲自信的樣子截然不同。 看著她乖巧的小臉,他面上不顯什么,手上的勁倒是加重不少。 “嘶”得一聲,雙杏咬了下嘴唇,段榮春連忙放下手,平時殺伐果斷的人現在一點淡定的樣兒也看不出來了。但雙杏被他扣著脖子,臉半側過去,看不見他的神色。 她只能感覺到他的手一松,像是做錯了錯的孩子一樣把手縮了回去,她也如愿以償地獲得了自己擦臉的權力。 不過到了此刻,她心中竟然還有些失落。 擦過了臉,她覺得自己臉上都熱烘烘的,那感覺一路傳到她心里。雙杏心想,還好她不像安蘭那樣凡是輪休時就涂脂抹粉,不然被段公公一手擦掉,場面該多難看啊。 像是適應了這陌生的感覺,雙杏還敢大著膽子跟段公公開玩笑,小聲開口:“等下打掃過,臉就又花了,擦了也沒用呀?!?/br> 段榮春卻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終于能看見段公公的神色了,是一種她之前從未感受過的認真,他薄薄的唇抿起來,好像看見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樣,很溫和地開口:“那便再擦一遍?!?/br> 雙杏默然,又有些羞澀于他意外認真的回答,自顧自又開始說打掃的事:“我打算一會兒把整個院子都清掃一遍?!?/br> “主要還是正屋,那雜物間……” 等了許久,也沒聽到段榮春的回答,雙杏疑惑地瞅他一眼,看見他竟然盯著她走了神。 “段公公?” 段榮春看她認真的小臉,一時之下便走了神。 縱是野心掩藏得多好,他也不得不開口糾正:“不必喚我段公公……你直接叫我大名就可?!笨此翥兜臉幼?,又問她,“你可是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段榮春,字……子盛?!?/br> 字子盛。是他兒時父親就為他許下的,可還未等弱冠之時,他就進了宮。進了宮,都是奴才,還能保下個原名就不錯了,這字也再也沒人可提了。 雙杏“噢”了一聲,心想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這個留在她心中這么多年的名字。 但他的字她卻第一次得知,在之前的年歲里她追尋他的足跡,打探他的過往,都未嘗知曉。 段榮春補充解釋:“盛,和容差不多意思?!?/br> 她也不算是抗拒叫他大名,只是平日她將段公公當作半個長輩,半個恩人,一下子直呼其名倒是怪奇怪的。 打掃完了,便是要吃飯。 段榮春剛醒過來時,常有德和她輪流給他帶飯,現在他身體好了很多,也能自己給自己燒粥。 她捧著粥碗,想著那排排排站的腌蒜壇子。雖說臘八蒜應該是除夕夜開,但她免不了心里癢癢的。 段榮春看出她的心思,他也算不上是討厭那種味道,只是在皇上身邊侍候的太監,都要避免吃些帶味的食物。 多年習慣下,他也適應了吃清淡食物,但雙杏想開他也不攔著:“你開便開吧”他權當作沒看見。 雙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開。 就好像是等禮物,要恒久的忍耐才能擁有更美好的結果。 之前她忍耐了這么多年,才終于能夠報答段公公的恩情,怎么平常的事就忍不得了。 還是算了。 兩個人剛坐下,常有德便來了。他頂著一身冷氣進了屋,手中提著個食盒,竟然是帶著一碗餃子來的。 餃子是普通的豬rou白菜餡,一個個白白胖胖躺在粗瓷碗里,甚是可愛。 今日小年夜在慎刑司當值的宮人是一人都分了一碗,想來他剛拿到就急沖沖拿了過來孝敬師父。 但他匆匆來了,放下東西說了兩句吉祥話就要走了。也不是他不想要留下,而是慎刑司那邊雜務真的多,他一個粗使太監也不好走開。 雙杏叫住他,讓他吃上一口再走,常有德只好正襟危坐地在桌子前吃了兩個,眼睛還不住瞥著段榮春,雖然師父從來沒對他多兇惡,他還是從心底畏懼師父的。 他吃過兩個離開,雙杏才又重新落座。 她將那餃子分成兩份,一份多,一份少。本是將多的那份放到段榮春那段,但段榮春又把那碗推了回來。示意自己現在只能嘗試著吃些葷腥,胃受不住。 好在餃子也不多,分一分更是不剩下幾個,不至于浪費。 若是倒退幾年,一個是玉葉金柯的貴女,一個是呼風喚雨的大太監,誰能想到他們會在未來對著半碗餃子心存感激。 但現在這感激卻是真切不作偽的。 屋子里破敗卻干凈,兩個人都笑著,伸起筷子去夾碗中餃子。 永寧十七年的小年夜,雙杏好像能忘記過去,屈辱、悲傷都被掩藏。 記憶只停留在那碗白胖的餃子,和對面眼神溫柔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160km/h扔了1個地雷 * 讀者“陳優秀”,灌溉營養液 10 讀者“詩無邪”,灌溉營養液 1 讀者“南逐”,灌溉營養液 5 讀者“”,灌溉營養液 1 (最后這位小朋友系統沒顯示你的名字呢?。?/br> * 感謝以上的朋友們~蠢作者給大家鞠躬~也感謝正在看文的寶貝o3o 第二十三章 冬月初的那幾場雪,竟是要成了永寧十七年最后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