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116
他中午給許青青燒了鍋豆腐煨魚,干看不吃,盯著她低頭吐刺小口啜湯,伸手摸了摸她頭發。她發梢已經抵肩,聽涂文說他喜歡長發,就不打算再剪了,一心想養成一匹烏黑的軟緞。 涂文肚里有個秘密,事關邵錦泉。明著都知道他金鼎邵老板柳下惠得出了名,可人非圣賢,類似于辟谷食素,不愛不性即是對人性的極大懲罰,容易反噬。所謂“色/情即是承認生活”,邵錦泉偶然也要馴順于為人的本能。 那是三年前了,邵錦泉算著了周永德道,吃席酒醉留宿紅珊瑚,碰了個臉都沒看清的;隔了一季被當事人找上門,告知他已在人間播種,來年落瓜,具體你看著辦。女人涂紅抹白,眉間有戲謔的神色,腿一翹,擺明是來談價兒。也不曉得邵錦泉是什么心情,訝然嫌惡各占比多少,有沒有詭異的欣喜?;蚋揪秃芷届o,已將生活拆分成可評估盈虧的樁樁件件,純粹覺得是自己一時失算。 談攏了,涂文名為看護實則“押解”,陪女人去了素水婦幼院。 女人在紅珊瑚謀生糊口,職業污名化,zigong也因此不知有過怎樣的周折,這一胎化血外涌后,部件兒終于徹底勞損,醫生判斷如無奇跡,應該不能再孕育生命。 整件事情秘而不宣,做得也很絕,女人在單人病間里麻藥剛醒,涂文就替她數起了該拿的錢。百張領袖捆成一摞,邵錦泉走私賬上補償她二十摞。一夜春宵渡換合緊大腿坐吃幾年,無利不起早,她又不是無辜者,按誰看這筆買賣都不賠,試問誰當雞能坐掙二十萬?涂文彼時也深以為然,于是就沒能明白她臉上的哀慟。他嚇一跳,問她:哎不是,怎么你還嫌錢少???說好了二十萬啊,你可別人心不足蛇吞象! 女人不說話,唇色發青,定定望著天花。她兩掌蓋住面頰,突然放聲哭泣,聲音漸次拔高為哀嚎。 這是涂文一直以來的困惑。他不是多思的人格,鮮少琢磨世情,疑慮很快拋諸腦后。 到剛才他突然明白了——女人慟自己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說句難聽話,哪怕是她。反觀自身,哪怕是自己,臨到斷子絕孫這步也惆悵踟躇得很。漢人認同三綱,愚孝的就多,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涂文多少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他早死的爸。 他跑陽臺上抽煙,三兩口就是一根,嘬得又猛又深。許青青拾掇了碗筷,跑去從背后摟著他腰。 涂文把煙扇散,啐口痰,拉著許青青手腕回屋,“你來,還沒見過我老子吧?” 搬進麗水花園,東西從沒集中整理過,掏半天才從皮箱里翻出張灰撲撲的遺像。涂文找來兩只盛菜的瓷碟,分別擺進金桔雪梨,弄成個牌位的樣子。涂文他爸是苦大仇深臉,眉央“憂國憂民”得常年緊蹙。涂文的五官詳看和他的高度雷同,但積年累日的,他沉默時的神容愈發木然或浮謔,為人時而會有的那種動容和恇怯,他已經退化了。換言之,這是混社會的代價之一,逐漸冷心冷情,過程如同肝硬化。 涂文折了一條腿,就單膝跪地,磕了實實在在三個頭,喊了句:“爸?!毕乱痪湓捑秃诹俗炖?,咽不下吐不出。 一如他爸活著那會,多時相處,倆人要么彼此譏諷,要么相顧無言,都只爭強好勝地怕恨的比對方少些,從沒想過平心靜氣地把關系往溫情的那頭歸攏。事到如今只能誚命數有別,天不給機會讓彼此繼續折磨下去,是快刀斬麻的好事兒?;谶@詞既不能想更不該說,否則就像輸了棋,雖從迷局里解脫,但要沮喪一輩子。 涂文拽過許青青,說:“你也跪,也喊爸,我爸叫涂秀君?!?/br> “爸?!痹S青青和他并肩,場景很怪很古,像武俠里的“天為鑒地為證”。 涂文吐字蹦跳,話像是咬著牙說的:“這我老婆,姓許,不是姓曹的那個,可惜你有口氣兒時候沒見著。今天才想起來給你看看,漂亮么?反正比你老婆漂亮!” 許青青攥拳捶他,又憐又愛地看著他。 “我本來想我這爛人家都不該有,沒成想老天還算憐我,給我個老婆?!蓖课南ドw硌得生疼,拉著許青青盤腿坐地板上,“老板還給我隨了房車,勉強我算是完成任務了。你說北京上海的那幫男的,那也未必有我日子快活,你兒子算混得不錯,你別羨慕?!?/br> 許青青朝左歪頭,搭著涂文右肩,感受他一說話時筋骨的微微震顫。 “就差后了,但我跟你說實話,我要不了,一會兒我就斷子絕孫去了?!蓖课难士谕倌?,沖遺像笑,“說白了他媽了個逼的就怪你,你要是他媽個管我的好老子,我他媽說不定入伍去保家衛國呢,犯得著成天跟孫猴子似的舞槍弄棒的么。我一輩子是廢了,要么蹲號子要么給做掉,我就不能弄個小的出來禍害,你別遺憾,你不配,我也不配?!?/br> 許青青一句“你有過”怎么也說不出來,溯回進喉嚨,哽得發脹。她聽涂文繼續跟他爸說:“我以前說有女兒就叫涂飄飄有兒子就叫涂天仇,你就當有過吧??h郊公墓明年建起來我就給你買個大墳頭!下輩子你千萬別給我當爹,我可受不起,你換個人禍害吧?!?/br> 涂文又磕一個,久俯著不起身。 人其實輕易不要懺悔,有可能一筆劃下去,一直不斷,結果半生都給否定了,最怕懷疑自己起喘著口氣兒于誰有益,依附何處,命題再宏闊些,最怕琢磨起自己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 許青青后來各地輾轉,甚至去到了錫林郭勒,又有了個新的愛人,是離異的高干子弟,蛤蟆樣貌,略有家暴傾向,她替他生了個先天六指的女兒,查說是男方酗酒的關系。孩子本打算就叫飄飄,被公婆譏諷為死不讀書沒一點兒文化,最后各退一步,大名取“知鶴”,小名勉強就叫飄飄?;橐鰞赡旰筘舱?,孩子沒撈到手,從夫家得了五十萬,許青青臉上苦楚滯留,衰老下去,一九年才返還素水。 縣是大不一樣了,民居逐路而建,鱗次櫛比次第攀高,像想要比酒山更迅疾觸及到天的水藍。涂文嘴里的公墓早竣工了,生趕趟,死趕趟,墳都不夠分的。許青青頭次去找涂文睡得那個墳,找了很久,碑是雷同的,無非透過刻字辨識身份,幾十列,幾十排,密匝匝的故人,她從天明漸漸覓到黃昏。 說是執念還真不算,就是有點兒悔,悔當時沒能告訴他:咱倆有過一個涂飄飄,當然嘍,也可能是涂天仇,那都無所謂。 公墓外圍山,仿古建了個佛塔,風擦過,飛檐上垂掛的如意鈴響聲如天籟。 許青青盯著碑上的相片,相片讓夕陽染紅,像些微有了熱度。她也不哀切,就是覺得陌生。這副面孔沉潛沉潛,十幾年辰光已下落到身體的最深處隱匿,不消失也記不牢。但讓許青青重選,她還是樂意不用功讀書,早戀,十七歲坐著火車跟同桌私奔來這個中南小縣,分手,停留,遭騙,努力存活,陪別人睡覺賺錢,愛上個借她錢不催著還,離了“你他媽”不會說話,脖子上傻逼兮兮紋條龍的,情深的壞男人。 這晚下雨,涼風凜凜,金鼎賭檔相對冷清,開了幾桌撲克。 柳亞東地攤兒上淘來的一本《美麗深圳》被老賈搶走去翻,幾個人圍著看,對著圖上的世界之窗指指戳戳,嘆說:“還他媽的是特區好??!咱們這兒就他媽個光禿禿的發電塔?!?/br> 老唐一腳蹬開茶室門,面色不虞隱著一層生鐵色。 “小蘭呢?” 柳亞東一怔,“碼房呢?!?/br> “凌仔去把人叫上來,去!”老唐手一揮,“你幾個也別看了!”近看他兩唇在微微抖顫,話到末尾也奇異地變了個調子。 老賈敏銳,率先走過來,瞇眼低聲問:“咋了?出啥事了?” 老唐附到柳亞東耳邊,“去砂礫把侯愛森叫回來,他他媽忙的電話也不接?!?/br> “這會兒?”柳亞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