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96
柳亞東過會兒朝蘭舟走,碰他下巴說,撒泡尿去? 空的茶間通常不上鎖,推門進去,從里面掛上彈簧插銷,外頭就打不開。進來的這間在陰面,遮陽簾拉得嚴密,一絲光也沒有。時間不允許做深入的愛撫,過程短促潦草,幾乎只在溝縫里蹭蹭就射了,但快感卻更顯韌性,久久不淡。兩人接吻纏綿,手掀高衣服里彼此揉搓,都發顫。蘭舟滿嘴是積蓄的唾液,他含混說:“下次我們戴套子?!?/br> “為什么?” “不然會得病?!碧m舟偏頭咬他脖子,“戒毒所里的醫生說過?!?/br> 柳亞東把他一推,又釘在了門上,“好?!苯又H他。 邵錦泉在天都星河有房,小區老而隱蔽,不整飭無規劃,也是小平層,住起來很舒服。他晚上見了幾個老板,標準規格的四肢rou滾圓滾滾,拴著金狗鏈。談的小生意,不重要,卻總又岔開話題不往重點說,邵錦泉不住在茶幾兒上敲擊食指,到對方一句“勞逸結合”,才恍然。涂文陪當司機,西裝西褲勒得蛋癢,等看人簇擁著打會所里出來,才立定,退到旁側開車門。邵錦泉依次去握手道別,等人一咕嚕鉆進了車后座,才附到涂文耳邊說:“去春水堂,給老蘇個電話,安排話少但不迂的,辛苦你了?!蓖课狞c頭:“放心!您也趕緊吧,心都飛沒了?!鄙坼\泉笑著往他后腦勺上拍了一記。 自己開另一輛凌志回家,路過市場,買了點時令的芒果楊梅。往出走呢,想想不夠,那小子嘴饞,又踅回去買了無籽的夏黑。 樓洞里的燈癟了,對門那戶老夫妻年前被兒子接去了湖北,邵錦泉回來住的時間不多,也就沒管。 也不知道怎么,自家鑰匙對不準自家鎖眼兒,磕磕碰碰,啪嚓掉在了地上。剛要彎腰撿,門就開了。 邵錦泉始終明白自己是個沒什么自覺的人,又自詡保養不錯,時常不去看行過的足跡。他半生都在頓跌的人事中走過,身邊人從來都只和他走一段路,那一小截兒不足以丈量時間。唯獨就這個繆騫了,一如既往被他隔絕在有光的地方。邵錦泉在暗里瞇起眼,直起身看看他,心說,文琦說得沒錯,又高了,像自己。 繆騫在門里笑開:“哥?!?/br> 第35章 “莫琳楓”的含義是碧的玉赭的楓,但老話說紅配綠賽那啥,這名字本身就喧騰得欠嚴肅。莫文昌附庸風雅,沒附到點上。 更名換姓“邵錦泉”,他現如今是文琦不可無的右臂,十多年前是中南邊陲崢嶸初露的黑打手。冠以什么“手”,貼簽了,捆死了,其實也并不是,牽暗線解尾絞,為吃口血泡飯,頂個名號虛張而已。那是什么?是在明無異于常人,能在城關糧站做個盤庫的職員;在暗貼身帶柄生片刀,床底掖一桿裹著苫布的雷鳴登。說的這些,都是八三年槍決的莫文昌留下的冷疙瘩。 莫琳楓小時候被拐子被偷過,因哭鬧不止又被棄在龍門水電站,裹著襁褓一身屎尿,飲風飲露,莫文昌夜行百里才找回他這根兒寶貝獨苗。按講女人病死,留下的人彼此扶持,感情要更厚,可莫琳楓卻痛恨了他爸挺些年。恨說不是你把這些帶血的東西留我,我會往這扇難出的門里走?莫文昌墳包置在中南荒山,孤一處,雜草漫生。時逢清明,莫琳楓焚條軟中華,淋瓶五糧液,盯著燒光,到碑都黢黑。 最簸蕩勞瘁那年,全國嚴打,莫文昌常三日不現身,歸家也夜半了,狗都睡了。 莫琳楓苦讀到星稀月明,點燈開門,幾次切齒著膽顫問:你什么時候才不干?我想讀大學,我要你是個好人。莫文昌熄了燈打水洗手抽根煙,掖好疙瘩,摸黑掏鐵皮桶里貯藏的糕餅墊肚。他邊咀嚼邊噴渣,手也抖,咧嘴說:乖寶,你老子就為賺個煙酒錢,好什么人?好人是什么鳥?等我富了送你到老美讀。說這話時,他慈濟地凝睇莫琳楓猛躥的個頭,眼神在昏暗里奇亮。但大意了,他甲縫里的皮rou沒剔,染著股血味兒。 他遭人點炮不多時就折了,可組織還在。肅清內線,按需摒擋,補苴罅漏,疊羅漢似的倒下一個頂上一個,勢力吃春風一撩,盤根錯節地照舊蠻長。莫琳楓因此也不能輕易就從“走狗烹”里抽身。不比只打打鬧鬧的紅棍白紙扇,整人販粉兒搞軍械,莫文昌是金主心腹,解的尾絞全是必死的道兒。遭斃掉算什么,既要吃這口燙飯,一腳棺材一腳牢獄,活一日賺一日。人又難免口松,遺情就是遺害。 莫琳楓差半年讀完縣立三中。他緘默、軼群,成績名列前茅。他沒肯聽看守所里腳鐐叮當的死囚莫文昌的話:我乖仔,拿著抽屜里的存折子,吃飽飽喝飽飽的,有多遠躲多遠。他把一罐曲奇遞給獄警,悶聲給莫文昌磕了三個響頭——我躲什么?就不。我是蓄志要讀大學的,沒干過虧心事。也就都說,他原來是個不諳達世情的傻子。 混社會的遇強則強,對清白的無辜者則抱著寬忍式的殘酷,像逗引只蚊蚋。碾一腳,放你療傷三日,給一拳,再體己地容你緩緩。簡單來說,是你既沒多大威脅,我碰巧又夠強夠閑,就恫嚇你玩玩兒。莫琳楓后來一年從未情緒飽滿昂揚。 那些人手段夠損,在校門口遍貼“莫琳楓老子是殺人犯莫文昌”。校務帶人三番四次撕除,不多時又被貼上,到校里人人聽聞漾起波瀾了,才叫他來,不緊不放,藹然說:知道你害怕,為你安全著想,學校先放你回家避一避,課記著別落。莫琳楓無可辯白,無力爭取,他明白這“歇”不短,卻沒想過會是一走不回。 邵錦泉02年在東南贏了一盤小賭,入賬十萬,縣三中緊跟著校慶,他匿名捐了全部。為不再讀書的莫琳楓?他也沒想得很透。 蹲家躲著的日子就盡量讓它如常,莫琳楓照例苦讀書,早起,做小工,有點閑錢就去市集拎回條白鰱,燒豆秸生灶火煮湯,根底兌水煮面。莫文昌活著時很愛吃莫琳楓煮的面,是因為他油鹽極見分寸,夜里稀里糊涂一海碗,熨帖肚腸,覺著被愛呢。莫文昌從不訴諸于口,他也就不覺得面條和他胡吞下肚的糕餅有什么不同。 那些人手段頻出。讓人不快活的:剪碎平屋門楣上貼著的“闔家安定”,換上死人才用的挽聯白紙吊;散莫文昌遭逮時的報紙圖片,搞得左右皆知這是個殺人犯的兒子;晾的衣褲丟進排水溝瀆;砸碎窗子噴紅漆,潑雞血,擲斬斷的雞頭,開膛的家畜。有一回很晚,莫琳楓聽門外窸窸窣窣有動靜,就惕惕攥起腳邊的鐵榔去張望。又“啪嚓”敲碎了一扇窗,“噗咚”被丟進一顆飽碩的球狀物。球外裹了塑布,滾圓如大磨,看著極有分量,聽不再有聲響,莫琳楓才拆開翻看——赫然一顆牛頭包一堆繳繞的腸。他吐到像被掏了五臟,才蹲地大慟。再是rou體上吃的苦:無故的拳腳,兜頭的麻袋,雨點似的棍棒。莫琳楓企圖反抗過,口袋里裝過锃亮的小藏刀,卻從沒拿,原因既是仁慈,也是怯懦。 作歹者橫行,礦山碼頭、賭坊放數,邊陲縣區四處是灰色紅利,最滋養畫圈盤踞的地頭蛇。坊間有句北養殺南孵賊,賊是下等,說地頭蛇拜大哥養小弟,多半也看不上連女人婚戒也竊來變賣的角色。勢力愈大愈著迷道義,而拆分一個人愚樸的正義,十分有趣。像莫文昌說的,你轉頭看什么都很廣,一旦進去,路就那么窄窄一條,莫琳楓負擔余債翻身打滾,一直在泥濘里找退路。他曾一度痛恨繆蘅,也無非就是這個理由。 莫琳楓始終認為一個捏腳按摩的窯姐不必叫這么脫俗的名字,浪費,以為是秦淮八艷嗎?琴棋書畫全不行??娹?,蘅就是仙草,是愈人的靈丹妙藥。 她出現時是素水深秋,縣城比往年要冷,刮著無次序的風。她穿件水紅色呢子大衣,小肚子朝前鼓,站平屋門前直勾勾瞪著人。過時、埋汰、土老鱉,但很不顯老。彼時莫琳楓警惕問你誰?繆蘅響亮地擤了鼻子,嘴凍得啟合不靈,唇上堆著唾沫。她磕絆著問,楓楓?你是老莫的楓楓?嫌惡由這稱謂而起。 問來由,她的回答情有充分,細想又謬陋:老莫瞞著你照料了我幾年,雖然不合法吧,但沒他也沒我,我早把他當自己男人了,這孩子,我拼死是要生出來拉拔大的。說這話時她淚水盈盈,但旋爾又破涕為笑,像個神經病。她說你沒爸沒媽孤身一人,不正缺一個照料你衣食的女人嗎? 繆蘅思維簡單,是個女愣頭青,再瞪眼看,再吸鼻子聞,她也難以察覺人獨有的涓滴的東西,有人敏銳,見微知萌,有人遲鈍,白長倆眼,他和她分別屬于前后者。然而這些很尷尬地竟不顯露于年齡與身份的區別,而在微妙的雄雌之分。她攪亂了他灰色水潦,強闖進一只腳,以女人身份,以母親姿態。即便現如今去回憶那段日子,邵錦泉也如年少一樣,心中有難以啟齒的困惑。 平屋是儀表廠福利房,堂屋加間小附屋,后頭挨著垃圾場,前后一水兒鴉青色。 莫琳楓犯犟,鎖起莫文昌的存折不碰,甫一成年就一窮二白,聊靠去做水泥廠小工生存,余錢自打繆蘅來,就理應當的全給她買了吃補,桌上動輒多一罐奶粉鈣片。他自己默不吭聲,吃穿都粗疏,弄得既瘦又萎??娹坎煊X,認為不行,男孩兒正長身體虛虧不得,于是偷偷做起她老本行。時期特殊,她挑老邁的客接,提前說清自己懷孕,動作要輕點。她鮮少帶人在平屋里辦那號事,要么回發廊暗房,要么出個“堂差”。工作性質使然,她衣服花哨涂紅抹白,莫琳楓也總能在她身上聞見潰熟的體味,俗得掉渣,但柔情似水。莫琳楓最常見她晾或收衣服,人鑲進落日余暉;或在家做不勞神的小工,她坐一個磨得油亮的木凳,露一只透著釉青的大腿,贅rou下垂,麻絲在掌心與腿間被搓捻,漸次成一根不斷的麻線。 繆蘅跟前一個情人在武威生活過三年,會做一手西北面食,莜面魚費時,揉面要很久。莫琳楓印象里她做過幾次。兩平見方四處滴油的廚間,她捶打微發褐色的面團,肩胛繃得發緊,面團抻長后攢緊實,多次反復。她動作間,胸脯微微彈跳。她本人屬易發汗的體質,天不很熱,發絲衣料也常寸寸縷縷地熨帖在皮膚上。她睡稍寬的棕繃床,莫琳楓睡他爸棺材窄的行軍床,兩張臥具隔一米間距。她孕期缺鈣,半夜抽筋,從不克制自己嗯嗯的哼叫。不能怪莫琳楓浮想,他不記得她媽什么樣,不曾觸及女性柔軟的質地,她又是窯姐、不露面的男人情婦,言行被率先認定為風sao不潔,有與生殖有關的暗示,其實也是沒辦法的。到底誰吃虧呢?這說不準。好在莫琳楓有一夜聽見她哭泣,喃喃吶吶的,在不斷低喊莫文昌的名字。彼時莫林楓才想到,倘若他爸不死,他很能在未來喊她一聲繼母,但莫文昌死了,這事無可依據,無他者佐證,關系就微妙了。 不知因為誰,他倆以眼神呼吸交談,說話很少,從未提及過這些,甚至靜靜懷念一次共同愛著的莫文昌都沒有過。于是繆蘅出現后令人喉間不適的異物感,連帶她的氣味,她掉落的頭發,都隨她不斷膨大的zigong日漸在莫琳楓心間生長,以致變換形態,成了他的局促、焦慮、困受。奇跡在于他夠隱忍,她夠不發覺,并以長輩的憐憫體恤,和與他相同的離索的受害者立場——安頓進他十八歲,相安無事。 繆騫出生次月,莫琳楓被拉去替一個礦山二把手頂過失殺人罪,四年;繆蘅就代言了荒謬,她夜里抱冒水痘的繆騫看急診,掉窨井里死的。騫是她自己取的,翻字典,高舉飛騰的意思。 邵錦泉把鍋里的蘑菇莜面魚盛進碗里,端去客廳,“別看了?!?/br> 繆騫撂下相機,猛聳鼻子,笑說:“我在學??煜胨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