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78
“為什么?”蘭舟問,“偷我錢花了?” “哎!不是。暫時......我說不出口。反正我混蛋?!?/br> 蘭舟彈他腦瓜蹦,“你別瞎想?!?/br> “如果,船兒,我說如果?!焙詮娔抗忏T著他,話里別樣一股誠懇,一股無畏:“如果以后有一天,我拖累了你跟亞東,你只管和他一起跑,千萬別管我,我自己的錯我自己承擔?!闭f完還搞了個雙手合十,似是基督教徒的虔誠。 “少亂說了你?!?/br> “真的,船兒?!焙詮娦Φ奈⑽㈧t腆。他低下頭,溫淳地小聲說:“我其實,還從來沒這么勇敢呢?!?/br> 自然界有著顛撲不破的諦視,譬如動物專注的目光,連日不變的糟糕天氣,活兒攏共三天,天無一刻不下雨,是警告,也像哀嘆。 涂文定名這次任務叫“摔杯行動”,硬拽文的,意思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強拆含義不言而喻,惡霸身份也蓋章了。柳亞東從始至終被調配,哪需要去哪,正所謂勞心者治人,他是小弟,不必cao危慮深,也算是種幸運。 第一日微雨,秀姑山驀地被浸軟。工程隊夜晚加急開山,亮著千瓦探照燈,砰嚨的爆破動輒冷不提防地響起,大型機械森然獰厲,蠶食似的,點點噬掉碎石泥土。榨油廠里呼嚕此起彼伏,蓋被又薄,柳亞東一夜淺眠。清晨站出來再瞧,山又攣縮下去一整塊,昨兒還是象的形狀,今兒已像鹿仰著頸。愚公若是活在2005,現代人腳步迅疾激進,他看了咋舌么?怕會惶惑失落,因為埋頭苦干如今已不定成敗,神也不會再次暴怒,再次下凡普濟眾生。 征,也不是說你揣著把鐮刀就扒房,新世紀,凡事走商量,而后才有余地。老賈點到人數,地痞圍攏過來嗯啊應著,摳眼屎的,罵爹罵娘的,搓臉啐痰的,有個差點吐柳亞東武鞋上。這人笑嘿嘿的,說小子對不住啊,你這么什么狗B牌子?寫個武字兒。他眉央一道瘢痕延至鬢邊,兇惡外溢,眼里卻是濁和鈍。 朝北看,遠遠來輛捷達。車上下來的那個皮膚柔軟,達到為人的一種高度彈性。涂文裝洋穿的西服,他和工程隊長傅海龍迎上去,喊副主任,遞上煙,這人不要,指著咽說,涂經理客氣了,前年喉癌動的手術,我抽不了。后續跟來輛凌志,下來目色柔和的年輕人,穿土灰的夾克,梳利亮的小油頭。副主任手一劃拉,他反發煙給地痞們,都不是按根,是成包。 地痞們絮絮低語,眉央有疤的那個塞給柳亞東一包,笑罵說,cao!機關的狗雜種都給軟中華! 涂文隔著人喊:“柳兒!老賈!” 柳亞東應聲鉆出去,雨掃得他差點兒睜不開眼皮,地上凈是稀爛的泥漿,又險沒滑劈叉。 涂文朝剩下人說:其余看場,任何情況也別隨意他媽起沖突,你們這幫流氓給老子拘住了!而后跟傅隊上了捷達,柳亞東老賈坐凌志。雨天鄉路濕滑,轱轆一路咕咕唧唧,車上則沉默。 柳亞東習慣朝外看:景致后退,目光跟隨著流連一陣,再果決地朝前。這像人從簡的一個遺忘的過程,也比較不容易暈車。到地兒下去,雨噼噼啪啪落得更緊,年輕人踉蹌著去給捷達上的人撐傘,老賈縮頸,手蓋著顱頂踩水洼稀泥,順手?上了柳亞東的帽子,“挨淋生虱子?!贝鍍壕褪沁@樣,天不給你臉,除非你會飛,否則奧運冠軍來也沒用。 行得慢緩,到片低矮的屋棚附近,嗅著了炊煙的溫存氣味,可人人狼狽,毫無調?;蛲频臉幼?。副主任停在一截泥濘的埂上,用洗舊的棉帕擦拭褲管的泥點,涂文瞅眼老賈,笑說,您真是個講究人。副主任搖頭。他這年紀,這個司職,臉上多數時候呈一種和諧的麻木,某個當口,又顯出豐富的神情。 他沖著雨絲說,做事講理做人憑良心,老百姓都不容易,我想著替他們勸勸涂經理,凡事有個度,度以內的無傷大雅,太那個,就說不過去,法律也不允準。這個我提前講清楚。他說著開始動容,他臉上的紋理微顫,目光深遠,定調陰郁而憐憫。 柳亞東老賈幾米開外,柳亞東只隔著雨簾看涂文弓腰湊去副主任耳畔,說話間眉頭蹙起舒開,嘴上的笑意始終玩味。老賈是老狐,他發笑得莫名其妙,柳亞東扭頭看他,聽他喃:“泉哥也是,平常那么縝密一人,就這狗雜種沒給辦到位,倒讓他裝模作樣鉆了空子,哈哈!” 叫什么呢?走訪調研,洋氣。副主任挨個敲門,溫吞說某某可在,迎出狐疑的臉。 雁湖人住的屋棚大多紅磚搭就,或土坯砌成,這個天兒上濕下漏,旁人看,你按款子拿補償,給扒掉也沒什么可惜的。屋子里黢黑,味多敗壞,一個燈泡照出丁點兒大亮堂,瞇著眼睛看一圈,拉拉雜雜狗屁一堆。多逝者遺像,褪色的中堂畫,盤出包漿的圈椅,矮凳鍋碗,新收的稻,藥罐子。屋主多數驚慌又惴惴,殷勤地請一行人進屋落座說,叮呤咣啷找茶葉桶糖罐子,掏一把散碎米果往人手里塞。柳亞東不饞,但嘗了一顆,立即有淚要掉。他忙仰頭看榆木屋梁。梁上有窩雛燕。他記得大玉年年都做這類素水糕點,用桶貯藏,能吃很久。他始終在素水這鬼地兒,從未像今天這樣覺得遙遠。 副主任辦事人,能清楚叫出每戶屋主的外號,麻臉的是老癩,高個兒的叫棍佬,退伍的叫許排長,讀過農中的老造反派叫石秀才,等等,都窮困,塵世氣息刺鼻。 一行人坐上矮巴巴的凳子,拿出沓蓋印的批文。主任語調低平地分析。話里無非是兩層意思,一是明的,搬走拿款子,你這算識相;二是暗的,硬不走,等來推掉,一分撈不著,傷你我也不管,你沒產證,地是國家賣出去的。柳亞東一路跟下來,看他們反應各不相同,有的瞬間頹然,有的蹦起來大罵。那個叫石秀才的,身體短壯,他默默了一陣兒,cao口素水話問:“明人就不講暗話,我們你們,到底給賠多少?”副主任看眼涂文,涂文湊副主任耳語,副主任說:“這都是早說的嘛,4.8?!笔悴派炷_,撣著懶漢鞋,皺眉說:“咋個還這么少?我鰥人一個,你不是逼我死?”口吻是平靜的。 柳亞東始終想著那窩雛燕,后續一來一往激烈地說起的什么,乃至推搡,他沒留意。 臨走,石秀才扥住末尾的柳亞東,握力不小,“你姓柳?小子?!?/br> 柳亞東看他,點頭說:“對?!?/br> 他笑起來,一口長著氟斑的爛牙,讓柳亞東想起有同樣毛病的羅海。他靠近說,像想把柳亞東看得更清晰,“你奶奶是田家村人,叫季美玉,都喊她大玉?!?/br> “我不認識你?!绷鴣問|不正面答,腳板一癢,奇異地想逃。 “我認識你。你不知道,我跟她年輕時候就認識,你的大名兒我給起的,亞東,我認識你?!彼麊枺骸罢??你如今,在鄉政府做事情?高高大大,有出息呀?!?/br> 第二天依然是雨,傅隊騎一輛電摩飆到榨油廠,拿著份名錄,找涂文說明情況:你紋脖子上那玩意兒是唬人!攏共才十八戶,你昨個帶人去亮相,三家昨晚就空了,雜七雜八搬差不多了,還余點零碎的,一并推掉就行。有七家是正收拾,主任搞了幾輛小面包,叫你抽帶幾個兄弟去幫忙搬點兒,給人個好印象,也早點完事兒早點動工。再余下嘛......三戶家里青壯年在深圳做工頭,不敢拿主意,盼讓再緩一周等他們商量,另五戶老頑固,死活就不動。 涂文問,不動的都什么人?傅隊抖落紙張說,鰥寡孤獨占一半,唯獨一戶是祖孫三代住得挺滿。那舊強哥照你看,是跟邵老板說緩緩呢,還是今晚......? 涂文用皮鞋尖子去碾煙屁股,碾得開花,碾成薄片,說緩他媽個逼,老子等他,誰等老子?干。 外頭倏然一聲驚雷,天空陡地變白。柳亞東鋼梯上抱臂坐著,聽了冷不提防一哆嗦。涂文朝上瞄,頓了頓笑說,哎cao,老天爺!報應我認,但你也別來這么早啊。 第二日傍晚,副主任手邊那油頭小年輕撐著把傘又去挨門挨戶地敲,朝里通知:鎮里開小巴來接了,主任說補償款有變動,請你們再開會簽個文件。別的別擔心,晚上原封不動送你們回來。 石秀才狐疑地盯他,停了一刻,按了按腰說,我心肝脾肺都不好,我不去,我不簽,有本事殺我,說完便扭頭往屋走。 老賈彈上前鉗住石秀才脖子,叫黑B的敞著只黃麻袋將人從頭兜到腳。 另個鄉政府的去敲遠的那戶,重復那套說辭。開門的是個發頂稀薄的男人,他喝道,廢話你媽個大雞/巴!老子說不搬就不搬!有種你叫黑社會來搞死我!你搞我家一下試試看!我去省里找政府,我告死你們! 柳亞東含含糊糊,磨磨唧唧,猶猶豫豫,讓小年輕生受了很猛一頓唾沫星子。他良久在暗處提起雷鳴登,站上前抵死門,將濕漉漉的管口抬高,貼住那人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