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56
雪就沒停,飄得很歡,弄得這兒不像珠海,像臘月的素水縣城。窗外黑黢黢,屋里是幽光。吳阿迪癱軟地伏他肩上,怨艾平息,模樣依順。他輕聲說:“我好想你?!?/br> “......嗯?!眳査济羰莻€容易害羞的人,其實很靦腆,輕易不說什么。 “我這幾年,特別累,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該干什么,爸媽都不在了,你也不在,我心里沒有底?!?/br> 厲思敏撫摩他后背:“嗯,我知道?!?/br> “你為什么說不見就不見呢?” “我躲著在?!?/br> “你躲我?” “也不單單是你。不是別的,就覺得你要見了我,還得老想起他?!?/br> “他聽說......被jiejie接回家了,已經能下地走路了?!?/br> 厲思敏摸摸他后背:“你還害怕他?” “嘁?!眳前⒌厦镄Γ骸斑€是廢人一個。我他媽這會兒也無所謂了。我沒怕過他,我就怕見不著你?!?/br> “......” 吳阿迪吸鼻子,猛一箍厲思敏脖子,高聲道:“我、我愛你!” 厲思敏怔完了掙動,“瞎說什么?!?/br> “我愛你!我沒瞎說!我愛你!我愛你!我——” “不要鬧?!眳査济舭櫰鹈?,撇開臉。 “你把我一起帶走好不好?我不要跟你分開,我不要找不到你,我誰都沒了,我不想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你帶著我好不好?好不好?去哪兒都可以......”吳阿迪哀求,又一滴滴掉淚,“你喜歡女的,我就可以做女的,好不好?”他從厲思敏身上蹦下去,赤個腳,踉蹌這去開簡易柜,扯落一堆紅綠的裙子。他撈起一件紅的抖落開,比在身前,給厲思敏看,掛一臉希冀地問他:“像么?” 厲思敏拎著拖鞋過去,擺到他眼前:“你先把鞋穿上?!?/br> 吳阿迪丟掉裙子又去抱他,往他懷里鉆:“求求你,求求你......” “你知道我現在在干什么嗎?” 吳阿迪搖頭:“我不管!”捆他更緊。 厲思敏下巴抵上他發頂,又一聲嘆息,“你老不聽話?!?/br> 后頭頹餒犯渾的時候,吳阿迪偶爾蔑笑著諷厲思敏:你是不是當時抱著收養條狗的心思?但那時尊嚴掃地追隨他回素水縣,吳阿迪是真以為,以后都會是安寧日子。 他算家破人亡,根都掘了,哪還有親故?厲思敏幫他租了盧圩的一間待拆的老偏屋,偏屋藏窄巷子里,管道交錯接無數龍頭,屋里是棕絲床、塑料花、舊海報;也沒個獨衛。屋外圍山,天氣好時,就覺得它很近,邁腳就登得到尖兒上。盧圩離長康街很遠,遠得讓吳阿迪感覺不出回到了故里。他還是吳阿迪,只是年幼時惶惑的東西變得明確而殘酷,并蒙上一層叫年齡的東西。 吳阿迪在附近一家煙雜店做幫工,賣東西,盤存,搬貨,挺清閑的,月工資比深圳珠海也就約等于沒有,但靜下來想想,總以為這潦倒的別名叫靜謐安穩,至少挨著愛的人。他對險惡一貫無所察覺。厲思敏是要么很久不來,要么來得頻密。來也多半是晚上,還總帶些東西:新的衣物、必要的日用、甜蜜蜜的水果奶糖、書、影碟磁帶、沒人養的病貓瘦狗,要么就錢。錢都是嶄新的百元整票,邊角又薄又脆,銳得割手。吳阿迪但凡驚惶地說不要,或索問他來處,厲思敏都搖頭,抽個煙,權責自負地笑說:“掙的?!?/br> “那也太多了?!薄澳阆葞臀掖嬷??!薄澳銛€著娶老婆么?”“不娶?!?/br> 有回,拎來的是活蹦鮮跳的一袋花蟹,說這是沿海特色,素水根本沒有。倆都特土,誰也沒拾掇過,隨便刷刷就隔水蒸了,弄點姜末佐醋,吃起來還挺那么回事兒。蟹殼堆成一個紅色山包,滿屋是腥氣,倆人對著傻樂。結果是吳阿迪撂下筷子就寒得鬧胃了,奔進廁所哇哇地嘔吐。厲思敏手忙腳亂,倒水找藥,探他體溫,逗留了一整晚沒走。 吳阿迪半夜醒來,發覺厲思敏和衣睡在一邊兒,神情溫存松弛,像個貓冬的小丈夫;他輕之又輕地湊過去,在他下巴上連親了好幾口,伸舌勾舔他冒尖的細茬。他附在他耳邊低喃:“我好愛你,好愛你,我愛你......”說完了又去舔他下巴,像個沒神智的動物。你那會兒讓吳阿迪去死,他都情愿,都癡著說,那好啊。 吳阿迪難以深究他倆之間的關系,但隱隱又不想搞清楚,以為搞清楚就是結束。他懷抱著非分之想,好似抓捕,逮住他就說喜歡和愛;兼顧肢體動作:啃咬他脖子,sao不要臉地往他身上糾纏,按著他肚子,猴急地往他腰上騎。 那場景其實很三流搖滾,熾烈燃燒終成余燼。厲思敏目光曲折,但永遠都拒絕,只會說個“不要鬧”,偶爾驚覺他火燒火燎地探到自己腿間,渴情得過分了,也會拔腿就開門走。他拒絕人都溫柔地發蠢。吳阿迪也根本不信他是無動于衷!不說別的,是分明——他那兒有反應。吳阿迪不甘心,把它誤讀成自尊作祟,又或者,接受不了自己是男的?好啊,那就當女的!只要你愿意!你要我!我什么都行!涂紅抹綠穿裙子,搞得魔怔發瘋,說的就是他。雖然鄰里間不熟,但閑話絕不少,都私下傳:這戶住的是個妖人,古里古怪不男不女,腦筋我看不正常。吳阿迪是陷深了,厲思敏在眼前,他愈發招搖得不在乎。厲思敏依然沉默得讓他發怒,怒燒空了是一剎的痛恨,痛恨過了剩委屈的余燼,于是又哭,洗亂一副“艷容”。他猜自己的眼淚是厲思敏的軟肋,他一哭,對方就嘆著擁抱他,下巴抵著他頭頂,衣袖在他五官上稚拙地擦拭,反復喃著“聽我的話”。這伎倆一貫有效,余燼被拂散。 他懷里馳隙流年,吳阿迪抽噎著撫摩上他脊背腰際,才驚覺那些傷?!嗍前艉?,也有刀傷,呈栗的顏色橘皮質地,有的竟新鮮帶血。厲思敏再藏,就顯得晚了。 黑社會。彼時這詞于誰都抽象,仍勾連著香港油麻地,十四K或和安堂,人人往戲劇了臆想。九槍爆頭千人火并,那算天方夜譚,奇情詭案源于杜撰,那些東西離蕭寒縣城委實遙遠。吳阿迪一向以為厲思敏是頭頂的木梁、雨下的屋檐、立春的日頭,他被自己的一腔依戀給蒙蔽了,就沒及時察覺他也立于深淵之中?!澳阒牢椰F在在干什么嗎?”他未來怎么回味都覺得,這是句求助。 那事后來就是座酒山,聳立在兩人之中,永遠不會被撫平。吳阿迪記得那是時逢千禧年的清明,煙雜店老板返鄉燒冥紙,厲思敏三天沒來露面。吳阿迪有數,厲思敏如今的平白隱遁絕不會無故。他心就哽在扁桃體,一個喘氣兒的功夫就慌得能跳出來。煙雜店有固話,厲思敏有臺波導,留過號碼,他就反復不斷地打,一天磨人的十幾通,就是響不應。吳阿迪魂兒都飛了,錢收不對,貨理不清,顧客買鹽,他給的堿面,發覺不對追了一里,晚上打烊拉大門,沒留神被碾烏了指甲蓋。 清明細雨濡濕窄路,縣城的夜路寂得人發慌,蛐蛐兒響都能算慰安和依附了,吳阿迪念著他名字,快步地行,似乎是背后掛了黏重的影兒。過香杉林,過小水蕩,經娘娘廟,任他再幾近奔逃,也沒躲掉濃影的撲襲。被什么兜臉罩住了,天地驟滅,當頭一痛。聽聲兒大概不止一個,步子雜亂倉促,有高低起伏的喘息與嬉笑??谝粢矟嶂?,間或聽清幾句:媽的個細皮嫩rou帶把子的。姓厲的玩兒兔爺?真有好滋味?他帶人搞咱們手狠,咱們就更狠。咱也嘗嘗?你他媽自己嘗吧,個不挑食兒的老色球。嘗就嘗,你回頭別饞。防著姓厲的索你命! 真笑死我,不就他媽一姘頭。我/干! 吳阿迪是怪胎,他那么多懦弱的淚,那會兒半滴淌不下來。他掙扎踢打,大家都精疲力盡,那些人中途狠狠踩了他肚子。一場作踐,漫長得如同有一年之久。歸靜了,從濕涼的地上爬起,摘掉麻袋,發覺天色都微白了。晨霧圍籠青山,苔綠清鮮,空氣中有鳥雀振翅的微響。原來素水的模樣,他根本就不熟悉。那種切實的濕潤與空洞感從尾骨浮漾了上來,連綴后背麻得發脹,周身劇痛。秋明凱的臉懸浮到了鼻尖,耳邊一陣唱念。他哆嗦抖擺面無人色,脾胃抽搐,咕咚跌到地上嘔吐。蒲公英純然無知地開在他手邊,十蓬百蓬,連成純白的一片。 這事兒瞞不住,張狂跋扈的那幫倒怕你不察覺。 厲思敏怒的樣子比彗星還鮮見些,你會覺得他那雙眼睛是亦載亦覆的汪洋,消納了最大體量的沉痛與危險,可他不揚言報復,吳阿迪更沉默地半句都不哭訴。以至兩人再碰面,當間似乎生了一層無故的芥蒂,都仿佛覺得彼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