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先前江云晴提此事的時候,沈瓊只隨口應了句,像是壓根沒放在心上??扇缃竦膽B度卻正經得很,一向帶笑的溫柔眉眼,此時卻透著幾分冰冷的意味。 她在旁的事情上不大著調,但在經商做生意上,卻是門兒清。 哪怕是數年經營家財萬貫,也像是無根的浮萍,有權有勢的人若是有心使絆子,容易得很。在江南之時,沈家與錦城的官府素有往來,這些年來相安無事,可如今到了京城,怕是沒那么順遂了。 “麻煩,”沈瓊理了理披帛,不疾不徐地感慨了句,“權勢壓死人啊,真是不如在錦城當我的土財主?!?/br> 桃酥原本還在憂慮著,忽而被這說辭給逗笑,倒也沒那么緊張了。她快步追了上去,又問道:“姑娘,你可是想出什么解決的法子了?” “倒也沒什么好法子。只不過我覺著,人都是有軟肋的,我在乎晴姐在乎生意,那這些高門大戶的夫人在乎什么呢?”沈瓊見桃酥皺眉苦想著,便抬手點了點她的臉頰,“名聲和臉面?!?/br> 桃酥恍然大悟,正要說什么時,卻有一位侍女上前來攔住了兩人。 “沈姑娘,我家夫人想見見你?!边@侍女的態度竟還算不錯,恭恭敬敬的。 沈瓊打量著她,知道這位是錢氏遣來的,倒是覺出些稀奇:“我與你家夫人素不相識,更沒什么舊可敘,有什么好見的呢?” “姑娘說笑了,您既然來了這將軍府,便是客?!笔膛⑽⒁恍?,“夫人掌管著將軍府的后宅,想要與您見上一面,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嗎?” “你倒是能言善辯,”沈瓊又多看了她兩眼,吩咐道,“帶路吧?!?/br> 沈瓊早就料到,錢氏遲早會想要見自己,但沒想到竟這么快。 依著紅杏的說辭,昨日晚間陳嬤嬤才到錢氏那里挑開了此事,到如今尚不足一日的功夫,這位二夫人竟然已經重整旗鼓,甚至有閑心見她,恢復得著實是快極了。 此事若是落在了尋常人身上,此時怕是還在惱羞成怒呢。 桃酥亦步亦趨地跟在沈瓊身旁,小心翼翼的,沈瓊輕輕地拍了下她的手背,低笑了聲:“怕什么?” 像錢氏這樣的人,就算真的要蓄意報復,也必定是耍陰招。今日她光明正大來的將軍府,那么多雙眼睛看著,錢氏必然是不會做什么出格之事的。 及至進了正院,沈瓊總算是見著了這位二夫人。 錢氏看起來竟頗為柔弱,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半點不像先前行事中表露出來的那般強勢。若非是眉眼間帶著些不易察覺的精明,沈瓊怕是真要將她當成是深閨中養出來的溫柔花了。 錢氏心中的驚詫也不亞于沈瓊。 昨日陳嬤嬤來時,話說得并不算好聽,若不是還有尊卑規矩在,怕是要指著直接說她辱沒將軍府的臉面名聲了。她強撐著送走了陳嬤嬤,隨后大發雷霆,砸了半個屋子的東西,冷靜下來后立即遣人去詳查此事原委。 錢氏是吏部尚書之女,如今又是將軍府的二夫人,手底下得用的人有許多,想查個事情也是輕而易舉。不過一夜的功夫,沈瓊的身家底細都被擺在了她面前。 沈瓊,江南錦城人士,自幼喪父喪母,家中有許多生意,在江南一帶小有名氣。 自幼與江云晴交好,以姊妹相稱。曾招贅過一位夫婿,沒多久夫婿過世,前些日子到京城之后方才出了孝期,如今暫住在西街梨花巷。 任是誰聽了這些,都不會覺著有什么大不了的,畢竟不過就是個家中有些銀錢的商戶——還是個寡婦。 可如今眼前站著的這人,與錢氏設想的模樣,半點都不沾邊。 沈瓊相貌姝麗,身形窈窕,略施粉黛便能艷壓群芳。襦裙披帛,金翠玉玨,根本不像是生意場中的那些個商婦,反倒更像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閨秀。 她年紀看起來也不算大,眼眸清澈,一雙桃花眼自帶笑意。 若非是提前得知,怕是壓根不會有人信,這居然是個已經死了丈夫三年的人。她就像是個從未蒙塵的明珠,熠熠生輝,壓根看不出受過造化弄人的摧折。 錢氏在閨中時,也是出了名的美人,這些年嫁到將軍府后,算計與勾心斗角早就將人變得面目全非。以致于她如今見著這樣的沈瓊,心中竟莫名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來。 沈瓊在短暫的驚訝之后,便沒再多想,更不知這位二夫人心中的滋味。她并沒動侍女送來的茶水,只端坐在那里,不冷不淡地說道:“我家中還有旁的事要料理,不便久留,夫人若是有什么話,直說就是?!?/br> 她并沒給錢氏好臉色,畢竟也沒什么用。 “我這次請姑娘過來,是想著當面道個歉?!卞X氏得了她這么個冷臉也沒惱,仍舊是溫溫柔柔的模樣,“我年紀輕,沒經過什么事,偌大一個將軍府事務繁雜,的確有疏漏之處……” 沈瓊不耐煩聽這些場面話,更何況也聽不出半點誠意來,她垂下眼睫,等到錢氏終于說完閉嘴之后,方才又道:“夫人不必來試探我,那幾千兩銀錢我不會討要,這件事情也不會同旁人提起。貴府的事情我不清楚,只要晴姐平平安安的,我也沒什么興趣多管閑事?!?/br> 說完,她便站起身來:“家中有事,告辭了?!?/br> 沈瓊走得干凈利落,錢氏看著她的背影,臉上仍舊帶著溫柔的笑意,可眼眸中卻漸漸浮出些狠戾來。 “這人真是不知禮數,”錢氏的陪嫁侍女忿忿不平道,“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的,沒見識,粗野得很?!?/br> 錢氏端起茶盞來,笑了聲:“她哪里是不知禮數?不過是知道沒用,所以裝都懶得裝罷了?!?/br> “那這件事……就這么算了?”侍女小心翼翼地問道。 錢氏飲了口茶,微微一笑。 第11章 “這位二夫人,可真是厲害?!辈乓怀鲈洪T,桃酥便忍不住嘀咕了句,“姑娘你方才都將話說得那般直白了,她臉色都沒帶變的,還是那副客客氣氣的模樣。若是讓不知情的人看了,說不準還要以為是咱們猖狂不占理?!?/br> 沈瓊回想了下錢氏那八風不動的神情,笑了聲:“的確很厲害?!?/br> 像錢氏這樣的人,是很不容易對付的,她的兇狠和手段都藏在了那張溫柔和善的畫皮之下,讓人防不勝防,也難怪江云晴會吃這么的虧。 沈瓊敢打賭,那位恒少將軍,如今只怕是還覺著自己娶了位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世家閨秀。 桃酥欲言又止:“那……” 她著實是擔心,怕錢氏會暗地里使絆子。 沈瓊掃了眼,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慢悠悠地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就是。畢竟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然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姑娘,您倒是心大的很?!碧宜謪s是學不來她這沒心沒肺的模樣,無奈道,“若是擋不住呢?” “那就只好認栽了,”沈瓊倒是很看得開,隨口安慰桃酥道,“就算是天塌下來,還有我跟云姑頂著呢,你怕什么?” 然而這壓根算不上什么安慰,桃酥聽得更慌了。 沈瓊將她那臉色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我看你呀,若是在戰場上,怕是對面還沒沖過來呢,自己就要把自己給嚇死了。哪有這樣的?” 桃酥:“……” 她被自家姑娘噎得說不出話來,正準備說些什么,卻瞥見前邊涼亭里站了個人。如今隔得遠了些,尚看不真切形容相貌,只見著那人穿著黑色勁裝,身姿挺拔,明明手中也沒刀劍,可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都帶了些凜凜殺氣。 沈瓊隨即也注意到了恒伯寧,畢竟是昨日才見過的,只遠遠地看了一眼,便將人給認了出來。她短暫地猶豫了一瞬,同桃酥道:“走,咱們過去?!?/br> “???”桃酥愣了下,這才連忙趕上了沈瓊。 眼見著沈瓊過來,恒伯寧也沒動彈,仍舊站在那涼亭之中,冷眼打量著她。 昨日見面時,沈瓊還是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小丫鬟,臉上抹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跟只狼狽的花貓似的。恒伯寧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雙生得很好看的眼,亮晶晶的,被她帶著期盼那么看著的時候,仿佛壓根說不出什么拒絕的話來。 可如今再見,她卻搖身一變,成了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再沒昨日那橫沖直撞的傻樣,儀態身姿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天水碧的衣裙隨著她的行走鋪開,乍一看倒真像是個端莊閨秀了。 及至走近了,沈瓊在涼亭外站定,笑盈盈地行了一禮,道了聲謝。 恒伯寧垂眼看向她:“你如今既是親自看過,盡可以放心了吧?” “一切都很妥帖,有勞您費心了?!鄙颦傔@話說得真心實意,她的確很感激恒伯寧。頓了頓后,她又問道,“先前您說,我今后仍舊可以到貴府來……可還作數?” “自然作數?!焙悴畬幍?。 沈瓊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br> 她雖沒說什么旁的,可恒伯寧卻總覺得話中有話,微微皺眉:“你若是還有什么顧慮,只管提就是?!?/br> “有些話,眼下提起來像是杞人憂天,沒得惹您笑話?!鄙颦偞瓜卵劢?,嘆道,“也興許是我思慮太過,不提也罷?!?/br> 說完,她便又向恒伯寧行了一禮,告辭了。 恒伯寧看著沈瓊逐漸遠去的背影,眉頭皺得愈緊。及至晚些時候,聽聞二夫人錢氏曾將她請過去聊了幾句后,方才恍然大悟,想明白其中的關節。 一時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 “這位沈姑娘也真是……”陳嬤嬤頓了頓,搖頭笑道,“我看啊,她是覺著您面冷心熱好說話,所以預先在這兒埋了一筆,趕明兒若是二夫人真在其中動什么手腳,她怕是就要找您來要說法了?!?/br> 沈瓊今日特地又過來道謝時,恒伯寧便覺著有些怪異,如今算是徹底明白過來,她壓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便如正如陳嬤嬤所猜想的。 “她還真是得寸進尺了?!?/br> 陳嬤嬤覷著自家主子的神情,見他這模樣并不似當真動怒,便又道:“其實沈姑娘這顧慮,也并非全無道理,畢竟二夫人的性情作風擺在那里,哪怕如今一時改了,也不怪旁人信不過?!?/br> 按理說,陳嬤嬤是不該這樣非議主子的,更何況還是西苑的二夫人,可經此一事,有些話是不說不行了。 “自打先夫人去后,管家權落在了二夫人手里,這府中許多事情便都不大如前了……” 陳嬤嬤是自幼看著恒伯寧長大的,眼見著他建功立業、成親生子,先前也一直在幫著大夫人做事,將東苑料理得井井有條。 她是個聰明人,將后院這些事看得很透,也清楚錢氏的做派。 若只是記恨江云晴受寵,有意打壓也就算了,可有的事□□關將軍府的聲譽,卻并非能由著錢氏的性子胡來的。 這兩年,陳嬤嬤將諸事看在眼里,但總覺著后宅之事不該拿到爺們面前說道,可眼見著愈演愈烈,便索性趁著這個機會提了。 而說到最后,陳嬤嬤的意思也很明白——長房該有一位新夫人了。 恒伯寧從不關心后宅之事,如今驟然從陳嬤嬤這里得知許多,后又突然扯到續弦之事上,險些沒能回過神來。 其實再娶之事,恒伯寧近來也沒少被親娘念叨。 老夫人的說辭與陳嬤嬤相差無幾,皆是說,后宅之中需得有人打理,一雙兒女也需要名正言順的嫡母來管教。 恒伯寧對此算不上熱切,無可無不可,只推說由老夫人決定,自己是半點心思都不肯分到這件事上的。 “再說吧?!焙悴畬幬粗每煞?,只吩咐陳嬤嬤道,“你只管照顧好公子與小姐,再著人留意著綠漪閣,別再鬧出什么事就行?!?/br> 陳嬤嬤見他如此,便沒再多說,應了聲后便退下了。 * 晌午陪著江云晴用飯的時候,沈瓊并沒吃多少,一回到家便覺著餓了。云姑給她端了各色糕點來填肚子,聽桃酥講了今日到將軍府的見聞后,神情不由得認真了起來。 “那位恒大統領雖幫了你一次,可不見得會幫第二次?!痹乒貌碌缴颦偟男乃?,無奈道,“歸根結底,他不過是為了將軍府的名聲罷了,所以才會著人彈壓錢氏??赡闳羰堑么邕M尺將他給惹急了,說不準會適得其反。你那點小心思,他豈會看不出來?” 沈瓊咽下口中的糕點,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水,這才說道:“就是要讓他看出來。若是不這樣,也沒旁的法子了,倒不如賭一賭。況且他這人不壞,哪怕是真惱了,也不會背地里下毒手?!?/br> 就算是不賺,也總不會賠,她心中掂量得清清楚楚,所以才會去做。 “你呀……”云姑戳了戳她的額頭,“下次不準再這么莽撞了?!?/br> 沈瓊向后仰了仰,笑道:“生意上的事情,今后就得你多費些心了,仔細被人給下絆子?!?/br> “那你也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不要招惹是非,免得被人抓了錯處去?!痹乒檬莻€謹小慎微的性子,將錢氏這件事看得很重,反復叮囑沈瓊,“京城不比江南,旁人若是想害你,可不是什么難事。若真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如何跟夫人交代?” 沈瓊最怕云姑念叨,抬手保證道:“我近些日子就乖乖在家,哪兒都不去,更不惹是生非?!?/br> 接下來半個月,沈瓊的確沒怎么出門,也沒再去過將軍府——她倒是有心想去看江云晴,可將軍府并不是什么小門小戶,可以當鄰居串門一樣想去就去。 哪怕是有恒伯寧的話在,她也不能太不識好歹。 這些日子里,沈瓊就老老實實地呆在家,看書練字,侍弄花草,陪著湯圓玩,偶爾也會教桃酥下棋打發時間。只可惜桃酥在下棋一道上實在沒什么天賦,常常是沈瓊自己同自己對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