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糜蕪點點頭,輕聲道:“我都聽陛下的?!?/br> 恰在此時,湯升的聲音在外面響了起來:“陛下,六皇子求見?!?/br> “讓他進來?!贝薜狸揽戳搜坜率?,猶豫了一下才道,“你退下吧?!?/br> 崔恕進來時,正與糜蕪擦肩而過。那個小腳凳依舊擺在崔道昀身邊,崔恕知道她方才大約就是坐在那里,仰起臉來輕言細語地跟皇帝說話,她的另一張面目,乖巧可愛的那些,全都留給了皇帝。 崔恕慢慢走近,深深一躬,道:“兒臣特來向父皇請罪?!?/br> “平身吧?!贝薜狸赖f道,“你何罪之有?” “劉玉意圖誣陷兒臣,兒臣便沒留他的性命?!贝薜莱谅暤?,“此時尸體應該已經被發現了?!?/br> “劉玉如何誣陷你的?”崔道昀問道。 “兒臣中酒之后,在河邊睡著,劉玉故意哄騙江糜蕪過來,意圖讓父皇看見我與江氏在一處,好趁機誣陷兒臣與她有私情?!贝匏〉?,“如此丑聞,不宜張揚,所以兒臣殺了劉玉?!?/br> 所有的說法都對上了,要么是他們串通好了,要么就是,他們說的是實話。崔道昀希望是后一種。 他看著崔恕,又問道:“你既然已經看破,為什么還要讓人扮成江氏的模樣來哄朕?” 崔恕抬了眉,眸光沉沉:“防不勝防,兒臣已不想再防,只想給背后之人一個警告?!?/br> 今日所有人都看著,背后之人臉面掃地,然而她會收手嗎?崔道昀覺得不會?;屎笠簧標?,只會掃開一切擋路之人,并不會反省自身。 他淡淡說道:“為何不先來告知朕?” “時間太緊,來不及稟報父皇?!贝匏〉?。 “是么?”崔道昀淡淡一笑,“來不及稟報朕,卻有時間去找個打扮得一模一樣的宮女?!?/br> 崔恕坦然說道:“兒臣出清輝閣時,已經察覺到身后有人跟蹤,所以早有防備?!?/br> 所以,一個是費心設局,一個是將計就計,他這個做皇帝的,被他們帶進局中,如傀儡般任人cao縱。 崔道昀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妻子兒子,原本該是最親近的人,如今卻如同盤中棋子,彼此防備攻殺。他道:“你既已知道幕后之人是誰,下一步準備如何?” 第71章 這天夜里, 崔道昀輾轉反側, 一時也不曾合眼。 崔恕的話始終縈繞在耳邊,他道“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 他跟他另外的孩子們完全不一樣, 他鋒芒畢露,絲毫不讓, 他這些年在外面獨自過活, 早已經習慣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就連他這個父親和君主的話,他似乎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這樣的兒子, 若是別人家的, 他大概會贊一聲有主見,但是生在自己家中, 卻讓人頭疼, 尤其是現在貪墨案還沒審定,他還有意給太子機會,若是此時崔恕皇后鬧起來, 局面恐怕不好控制。 崔道昀始終下不定決心,是拉太子一把,還是另外再看。 天光微亮時, 崔道昀才朦朧睡去, 剛睡著不多一會兒,便被湯升請醒,該早朝了。 崔道昀起身時便覺得有些頭暈眼花, 早膳擺好了也沒什么胃口,只呷了一口薄粥便出了門,誰知到中庭時涼風一吹,立刻覺得眼暈得站不住,湯升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崔道昀緩緩神,自忖撐不過早朝那一個時辰,便道:“傳朕口諭,朕偶感不適,今日的早朝取消吧?!?/br> 他這一不適,合宮都緊張起來,太醫是不能不請的了,后宮妃嬪們更是以皇后為首,輪番過來問安,太子也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急急忙忙趕過來侍奉湯藥,素來幽靜的福寧宮頓時人來人往, 糜蕪待在屋里看了一個時辰的書,看得煩悶時走到窗前一望,寢殿那邊依舊不時有人出入,皇后的侍女站在廊下,看樣子皇后還在里面。 糜蕪走回房中,放下手中書,眉頭不覺蹙了起來。 平時就數她伴在皇帝身邊的時間最長,一到這種時候,反而是她頭一個不能往跟前去,昨晚皇后當眾被皇帝落了面子,今日侍疾,一切卻還得皇后來主持,有沒有名分,差別在此時看的最清楚。 平時那些風光榮寵,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都算不得數。如今與皇后的梁子已經結下,皇帝在時還好,皇帝萬一不在,皇后連心思都不必費,一句話就能殺了她。 除非皇帝能長命百歲,永遠護著她寵著她,否則,她還是得早些給自己找一條后路。 偏殿中,郭元君低聲向醫正問道:“你看陛下這個癥候,是個什么情形?” 醫正鼻尖上冒著汗,低著頭答道:“從脈象上看著還不妨事,只是陛下近來似乎過于忙碌,勞了心神,又似乎有些難解的事一直郁積在心頭,以至于有些肝氣不和,肝木克了脾土,所以這段時日必定是飯食也有些減量……” 郭元君早已經聽得不耐煩,打斷他道:“你只說妨不妨事吧!” 醫生躊躇著說道:“只要能吃下飯能睡好覺,再輔之以湯藥,想來不妨事。只是陛下還有些舊日的嗽疾也沒有全好,這個卻是個慢癥候,須得好好調養,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見效果的?!?/br> 郭元君沉吟一會兒,點頭道:“本宮知道了,你好生伺候著吧?!?/br> 移步到寢間時,就見太子坐在床前的小腳凳上,正捧著藥碗想要給崔道昀喂藥,崔道昀卻道:“朕自己吃就好?!?/br> 崔祁煦見他神色依舊不大好,心里也是不忍,忙道:“就讓兒子服侍父皇用藥吧!” 郭元君便也說道:“太子一片孝心,陛下就讓他服侍著吧!” 崔道昀并不看她,只從崔祁煦手里拿過藥碗一飲而盡,跟著又遞到崔祁煦手里,道:“朕沒事,你去忙你的吧?!?/br> 郭元君忙道:“太子一聽說陛下有些不適,手頭的事全都放下了,只想服侍得陛下早些康復?!?/br> 昨晚的事在崔道昀心里依舊還是個疙瘩,他抬眼看了郭元君一眼,淡淡說道:“皇后去外面坐著吧?!?/br> 從早晨到現在,皇帝一直這么冷淡,當著這么多人也不給個好臉色,郭元君心里窩火,便也不再多說,依言退下。 這邊崔道昀便向崔祁煦問道:“這幾日審的怎么樣了?” 崔祁煦正想著該如何回答,早有東宮的近侍尋了過來,在外頭回稟道:“陛下,刑部牛尚書請見太子殿下?!?/br> 崔祁煦便去看崔道昀,崔道昀問道:“所為何事?” “刑部大牢關押的重犯翻供了?!苯痰?,“牛尚書請太子殿下前去主持商議?!?/br> 此時關押在刑部大牢的重犯唯有秦豐益一個,難道是他翻供了?崔道昀皺了眉,擺擺手道:“太子去看看吧,等有了消息,早些給朕回話?!?/br> 崔祁煦走后,崔道昀越想越覺得蹊蹺,江南一案是他得了實信之后才交給崔恕辦的,無論郭思賢還是秦豐崔都絕非無辜之人,先前崔恕帶回來的口供與賬目他大致看過一次,一切都與他了解的相符,秦豐益此時突然翻供,為的是什么? “湯升,”崔道昀道,“讓王福良去趟刑部,看看是什么情形?!?/br> 一直到傍晚時,王福良才匆匆回來,回稟道:“秦豐益說此前之所以招供都是因為挨打不過,所以才屈打成招,還說之所以招出鎮國公都是因為刑訊之人的指使,又說貪贓之事都是自己貪財犯渾,與鎮國公府沒有關系?!?/br> 崔道昀的臉色難看起來,擺擺手道:“你退下吧?!?/br> 這邊王福良剛剛退下,太子便匆匆趕到,滿面歡喜地說道:“父皇,秦豐益招了!” 崔道昀淡淡說道:“都招了些什么?” “秦豐益招認此前攀扯鎮國公是受刑訊之人的威逼指使,承認貪墨案與鎮國公沒有任何關系!”崔祁煦此時心頭的重壓瞬間清除,歡天喜地地說道。 太子是真的相信郭思賢清白,還是別有用心?崔道昀思忖著,又問道:“秦豐益交代了贓款的去向嗎?” “大半已經被他揮霍一空,”崔祁煦道,“如今只剩下八萬兩左右,存在銀號里?!?/br> “五十萬兩白銀,短短兩年的時間里被他一個人揮霍一空?”崔道昀反問道。 “是?!贝奁铎悴]有明白他這么問的用意,老實答道。 崔道昀嘆口氣,說道:“兩年不到,五十萬兩,算下來一天要七百兩銀,太子,宮里這么多人,一天都花不了這個數目。煦兒,秦豐益的家眷都在京中關押著,你向那些人挨個問一遍家中日常賬目,就能知道秦豐益說的是真是假?!?/br> 崔祁煦訕訕說道:“也許不止是日?;ㄤN,也許修建了房舍屋宇,也許買了古玩珍品……” “那就一點點追查下去,他既然說都是自己花的,就把這個賬對上?!贝薜狸赖?。 崔祁煦心里不由自主想起了郭元君的話,皇帝并不是為了追查真相,只是為了將鎮國公府入罪。崔祁煦猶豫片刻,大著膽子問道:“秦豐益交代說此前的口供是被刑訊逼供,又指使他攀誣鎮國公,父皇,此前是誰辦的案子?” 崔道昀一直瞞著崔恕經辦的事,是不想他們兄弟離心,也不想崔祁煦因此對崔恕生出怨懟,便道:“是朕的人?!?/br> 他這么一答,崔祁煦便知道他是不想細說,猶豫著又問道:“如果秦豐益是被逼攀誣鎮國公,是不是應該追究先前刑訊之人的罪責?” “是不是攀誣,審清楚就知道,你只問他贓款的下落?!贝薜狸啦幌朐僬f,道,“你退下吧?!?/br> 崔祁煦心中疑慮更重,照母親的說法,那個刑訊逼供之人,分明就是崔恕,是皇帝的授意嗎?皇帝為何要替崔恕遮掩,難道皇帝真想讓崔恕取他而代之?不行,他必須得弄個明白! 崔祁煦出了福寧宮,低聲向隨侍說道:“找個可靠的畫師,想法子給六皇子畫個像?!?/br> 如果秦豐益確認刑訊之人就是崔恕,那么將來如何,他須得再好好想想。 寢殿中,崔道昀向王福良說道:“把今日堂審的情形詳細說一遍?!?/br> 王福良忙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無非都是秦豐益如何翻供,如何百般辯解自己都是被先前刑訊的人逼迫所為,說到最后突然想起來,忙道:“中間秦豐益要見鎮國公府的魯總管,幾位大人沒允準?!?/br> 魯總管,就是那個跟秦豐益交接贓款的人?崔道昀直覺翻供之事與魯總管有關,想了想道:“你退下吧?!?/br> 他披衣下床,走到書案前提筆匆匆寫了一張短箋,跟著押上私章,遞給了湯升:“交給謝霽?!?/br> 看起來,不僅是兵部,就連刑部,也跟郭思賢跑不了干系,鎮國公府的手伸得比他以為的還長,若想徹查此事,須得換一批人下去。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柔軟的聲音:“陛下?!?/br> 崔道昀還沒抬頭,就已經知道是糜蕪,便道:“朕沒事,你不要擔心?!?/br> 糜蕪滿心的話都被這句話攔住,鼻尖有點發酸,停頓了片刻才慢慢走近了,拉著崔道昀的衣袖,輕聲道:“陛下,我一整天都沒能夠來看您?!?/br> 崔道昀聽她的聲音有些怪怪的,回頭一看,卻見她臉上神色雖然還是如常,眼睛里卻水汽氤氳的,似是有淚光,崔道昀不覺抬手替她擦了一下,笑道:“這不是來了嗎?” “陛下,要么您,納了我吧?!泵邮徔粗?,低低說道。 第72章 崔道昀吃了一驚, 眉頭便皺了起來。 糜蕪依舊看著他, 輕聲說道:“我不想以后都不能來看陛下?!?/br> 崔道昀不覺便嘆了一口氣。她身份尷尬,今天鬧哄哄的, 幾乎整個皇宮里所有人都來探問他的病情, 唯獨她被隔絕在外,一直等到皇后等人都走了, 才能悄悄溜進來看他。 明天皇后自然還要來, 她還要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才能進來。 可,這并不是給她一個名分就能解決的問題。崔道昀撫了撫她的頭發, 溫聲道:“朕這就下一道旨意, 以后這福寧宮里,你想去哪里, 想什么時候去, 怎么樣都行?!?/br> “不一樣的,”糜蕪搖了搖他的衣袖,“陛下也知道不一樣的, 陛下,您納了我吧,給我一個名分?!?/br> 崔道昀蹙眉看著糜蕪,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這固然是條出路, 可他不想納她,這太容易讓他想起與柳挽月那些糾葛。他只想像如今這樣留她在身邊,讓她嬌聲軟語與他相伴, 度過今后的歲月。 一旦納了她,現在的一切都會改變,而其中很多改變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可這些又不能跟她細說。崔道昀想了想,帶了點笑容安慰她道:“今天的確是委屈你了,你放心,明天朕不讓她們過來,只讓你陪著朕?!?/br> 看來皇帝是不會答應了。糜蕪有些失望,澀澀地叫了聲:“陛下……” 崔道昀以為她還要再說些什么,然而她再不說話,只是一雙鳳眸盈盈地看著他,惆悵、不解、還有對前途的迷茫,許多未盡之意,都只在眸中。 也真是,委屈她了。但她將來總會明白,他也是為了她好。崔道昀柔聲道:“不難過了,明天朕只讓你過來?!?/br> 崔道昀睡下之后,糜蕪回到房中,卻怎么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