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蘇明苑在白云庵時消息閉塞,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被帶進宮后皇后又刻意命人向她瞞著崔恕的消息,故而此時只是一臉茫然,問道:“六皇子在我家?姑姑為何這么說?” “你這丫頭,難道真不知道?六皇子就是從前在你家住著的崔公子呀!”芳華道。 蘇明苑大吃一驚。 福寧宮中。 崔道昀邁步走出殿門,迎眼看見糜蕪在院里站著,穿著宮女的粉綠衫子,梳了一個宮女們常梳的雙環髻,越發顯得俏麗可愛,崔道昀不覺問道:“怎么打扮成這樣?” “陛下去吃酒賞月,我一個人怪無聊的,也想出去逛逛?!泵邮徯Φ?,“穿成這樣方便走動,到時候我就帶著拾翠一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也是宮女呢!” “好,你去玩吧?!贝薜狸牢⑽⑿χ?,道,“朕得去清輝閣略坐一坐,你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讓王福良給你辦?!?/br> “我知道了!”糜蕪嫣然一笑,向皇帝揮了揮手,“陛下快去吃酒吧,等陛下走了,我也好溜了?!?/br> 崔道昀笑著出了宮門,走出幾步后,遠遠看見郭元君在宮女的簇擁下迎了上來,笑盈盈說道:“陛下來遲了,她們都已經在清輝閣等候多時了?!?/br> 崔道昀遂與她并肩往清輝閣行去,問道:“皇后都安排了什么玩意兒?” 郭元君莞爾一笑,道:“無非歌舞而已,總是往年的俗套,只怕入不得陛下法眼?!?/br> 抬頭看見崔道昀帽上插了早晨送去的翠葉宮花,甚是鮮亮,郭元君猜到他興致應該不錯,便道:“倒是也有新鮮玩意兒,臣妾命內侍省選了干凈伶俐的小黃門,仿著城中商鋪的模樣,在秋芳臺底下也擺了一帶攤位,各宮的姐妹都放了東西在那邊叫賣,首飾、脂粉乃至筆墨紙硯等物應有盡有,陛下若是有興致的話,等這邊宮宴散了,就去隨喜一二?!?/br> 崔道昀頷首道:“還是皇后心思靈巧,等宮宴散后,朕與你一起去看看?!?/br> 說著話已經來到清輝閣前,原是一座三層的樓閣,樓下有一大片白玉砌成的月臺,此時月色映照其上,晶瑩剔透,恍如置身月宮中一般,樓上又是一圈長廊,也可憑欄望月,正是為中秋賞月專門建造的樓閣。 閣中的妃嬪們遙遙望見帝后并肩前來,早已站起身來迎接,崔道昀邁步上樓,與郭元君在主位中坐定,樂曲聲一變而為悠揚的調子,宮女們流水價地捧著裝了各色果菜的攢盒在各人食案前放好,舞姬便在月臺上開始歌舞,崔道昀望著天上一輪明月,不覺想到,也不知糜蕪這時候去哪里玩耍了? 福寧宮中,糜蕪與拾翠裝扮的一模一樣,邁出了宮門。一路上到處都掛著各色燈籠,耳邊隱約聽見清輝閣方向傳來絲竹管弦之聲,糜蕪往小路上一拐,拉了拾翠蹲在道旁的樹影子里等著,又過了一會兒,就見一個聞鶯低著頭走出來,看看卻是去的秾華宮方向,糜蕪不覺撇撇嘴,向拾翠道:“毫無新意?!?/br> 等聞鶯走得遠了,糜蕪解了外面的衫子,里面是一件藕色衫,也是宮女們常穿的顏色款式,那邊拾翠也解了外衫,里面也是一樣的藕色衫子,又從袖中取出一塊包袱皮把脫下的衣服包起來藏在草叢里,兩個人不覺相視一笑。 “頭發也改改樣子吧,等她們照著聞鶯說的去找咱們,”糜蕪低低地笑道,“保準她們找到大天亮也不行!” 拾翠忙給她拆了發髻,外面諸事不便,只用手指梳通了,在腦后低低地挽了個斜髻,等從樹叢里出來時,儼然已經是另一副模樣。 “小姐,現在去哪兒?”拾翠問道。 “往披香亭那邊的路口等著吧?!泵邮徳缬辛酥饕?,“我問過王福良,值守的衛隊每隔兩刻鐘就在各處走一遍,那邊離清輝閣有些距離,閣上的人應該看不見咱們?!?/br> 兩個人揀著人少的地方,一路低著頭走過去,在距離披香亭十幾步的御河邊坐下,裝作是玩水賞月的宮人,過不多時,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巡邏的衛隊來了,糜蕪回過頭時,正對上謝臨的目光。 糜蕪嫣然一笑,謝臨怔了片刻,腳下的步子卻不曾停,很快便沿著路徑走得遠了。 “小姐,二公子明白你的意思了嗎?”拾翠忍不住問道。 “誰知道呢?!泵邮徴哿艘桓J葦在水里撩著,一時也有點拿不準,“若是沒明白,就再想別的法子吧?!?/br> 抬眼望去,御河水在月光下閃著星星點點的銀光,不遠處一只羊皮小水燈飄飄搖搖地順水過來,想必是上游玩耍的宮人放的,糜蕪伸出蘆葦桿往水中間劃拉著,想要勾住那盞水燈,嘴里說道:“早知道咱們也要一盞燈來放了?!?/br>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拿過她手里的蘆葦,謝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我來?!?/br> 拾翠連忙退到邊上警惕著動靜,謝臨探出半邊身子在河面上,長臂一舒,手中的蘆葦恰恰好截住那盞紅色的小燈,慢慢往岸邊撥過來,他便低聲向糜蕪道:“有事?” “有事?!泵邮彽偷鸵恍?,“我有要緊事要見崔恕,想托你幫我傳個話?!?/br> 謝臨手上頓了一下,那盞小水燈飄搖著便往下邊去了,但謝臨很快再次伸出蘆葦桿撥了一下,那盞燈在水里打了個轉,到底還是往岸邊來了,謝臨伸手拿住,遞到糜蕪手里,低聲道:“你拿著玩吧,記得過一會兒放回去,這是宮人們用來祈福的,若是中途被人截去,心愿便就不靈了?!?/br> “我只看看,待會兒就放回去?!泵邮弬攘税脒吥樞χ此?,“如何?” 她問的如何,自然是問能不能給崔恕傳話,上次見她,是幫她見皇帝,這次又是崔恕。謝臨笑了下,道:“這里不穩便,若是有人憑欄看月,說不定就能看見你。你只在前面路口往東去,御河在那邊分出一股往幽篁館去了,那里沒有燈火,衛隊也不從那里過?!?/br> 他站起身來,快步往燈火處走去,低聲道:“我這就去尋他?!?/br> 第68章 清輝閣中, 宮女上前要給崔恕斟酒, 崔恕擺了擺手,自己拿起那把鎏金的銀壺斟了一杯, 一飲而盡。 樂聲越發緊湊, 月臺上的舞姬飛快地旋轉著,象牙白的裙角旋出了一朵盛開的花, 周遭都是歡聲笑語, 崔恕卻只是一言不發,神色冷清。 他平時極少飲酒,待將一壺飲盡時, 眼睛亮了幾分, 心頭的重壓輕了幾分,不過面上卻看不出什么異樣, 一旁侍立的宮女連忙添滿一壺放下, 心中暗自驚訝他酒量不凡,卻在此時聽見崔道昀遙遙說道:“六郎,吃酒不可太急?!?/br> 崔恕放下酒壺, 起身一禮,沉聲道:“是?!?/br> 崔道昀點點手,道:“坐吧?!?/br> 郭元君便笑道:“六皇子十多年不曾在宮里過中秋了, 也難怪陛下格外關注?!?/br> 崔道昀想起這十幾年里中秋之夜, 崔恕只怕都是獨自一個度過,心中不覺有些感傷,指著自己食案上的各色干鮮果品的攢盒道:“給六皇子送過去?!?/br> 宮女立刻捧了過去, 放在崔恕案上,崔恕謝恩之后坐下一看,上面一層是各色鮮果,石榴、葡萄、酥藕、紅梨之類,下面一層是各樣干果,香藥木瓜、姜絲梅、紫蘇萘香,更有一格滿滿裝的是蜜煎櫻桃。 崔恕突然便想起了愛吃櫻桃的那個人,不由自主看了皇帝一眼,這攢盒里之所以有這個,大約也是因為她吧? 他收回目光,又斟了一杯酒,心中突然一動,下意識地向樓下一望,就見謝臨站在燈火亮處,抬頭望著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樂聲在此時乍然停住,崔恕舉杯飲盡,在新一曲響起之時,慢慢起身向外走去,宮人連忙跟上,崔恕只擺擺手,道:“退下?!?/br> 主位上,郭元君略一偏頭,采玉連忙湊近了彎下腰,就聽她聲音極低地說道:“跟上?!?/br> 少頃,一個內監捧著用過的巾帕等物,悄悄退出廳堂,尾隨在崔恕后面下了樓梯。 崔恕下得樓來,依舊只是慢慢走著,經過謝臨時,不動聲色問道:“有事?” “幽篁館?!敝x臨口唇微動,也是不動聲色地說道,“盡快?!?/br> 這應該是約見的地點,可是,所為何事?酒意經風一吹,此時卻有些漸漸地泛上來,崔恕一時想不出原因,便只微微頷首,佯作更衣的模樣往后面去了。 閣樓上,郭元君瞥見那個小內監一路跟著崔恕去了,便向崔道昀道:“臣妾去去就來?!?/br> 崔道昀只道她要更衣,也不在意,郭元君帶著人往后邊退居的地方走去,采玉見沒有外人,連忙湊上來低聲說道:“江氏和她那個貼身丫頭打扮得一模一樣,一起出去了,芳華姑姑已經吩咐各處留心著她們的蹤跡,隨時來報?!?/br> “打扮得一模一樣?”郭元君想了想,吩咐道,“只怕有詐,看緊了她,別被她在眼皮子底下溜了?!?/br> “是?!?/br> 采玉答應了,向身后一個宮女吩咐了一聲,那宮女急急地去了,采玉這才簇擁著郭元君到靜室中換了衣裳,重新走出來時,早看見芳華手底下的小丫頭急急地走來,低聲道:“采玉jiejie,那邊把人跟丟了?!?/br> 采玉心中一陣懊惱,正躊躇著該如何回話,郭元君已經聽見了,只淡淡說道:“早知道你們不頂用,虧得這邊又打發了人?!?/br> 誰知道剛走到樓梯跟前,先前打發了跟著崔恕的小內監也急匆匆地走來,結結巴巴地說道:“采玉jiejie,我一直在外頭候著,老半天不見人出來,后面憋不住進去一看,早就沒人了?!?/br> 郭元君臉上已經難看起來,采玉低聲斥道:“沒用的東西,還不快快去找!” 小內監忙不失迭地走了,郭元君壓著火氣上了樓,待看見崔道昀時,臉上才露出笑模樣,抬眼望崔恕席上看了看,道:“六皇子還沒回來么?” 崔道昀道:“朕看他酒飲得有點快,只怕是出去散酒了?!?/br> 郭元君笑道:“今日雖說到處都有燈火,但六皇子中酒之后,又沒讓人跟著,臣妾總是有點不放心,還是讓人去找找吧?!?/br> 崔道昀想了想,點頭道:“皇后考慮的周全,湯升,你帶人去看看六皇子在哪里?!?/br> 湯升答應著走了,郭元君微微一笑,讓皇帝的人親眼看見,自然更好。 御河水邊,崔恕避開燈火,穿過岸邊半人高的蘆葦,慢慢向幽篁館的方向走去。酒意越來越烈,風吹過時,蘆葦葉子紛紛亂亂從身前拂過,地面松軟潮濕,絲鞋的底子漸漸有了濕意,腳尖上一點點涼,順著腳趾,慢慢地染了上去。 崔恕覺得腳步有些虛浮,便略停了停,對著夜風,輕輕地嘆了口氣。平時極少飲酒,今日心情郁郁,不覺多飲了幾杯,才知道這酒勁,竟是如此厲害。 果然酒色二字,輕易是沾不得。 遙遙看見幽篁館安靜地落在夜色里,此處是夏日避暑清凈的所在,房前屋后一色只種著各種竹子,為了取幽靜之意,即便在節慶之時也不張燈結彩,只在屋檐下豎著一根燈柱,一盞油燈籠在圓月般的燈籠里,微光如黯淡的星子,越發襯得四圍里寂靜無聲。 謝臨叫他過來這里,又是為何? 崔恕緩步走過水面上的竹橋,四下一望,到處只是森森鳳尾,不見人跡,崔恕輕聲喚道:“無咎?” 沒有人回答,只是在背著燈光的竹林里,忽地響起了細微的聲響。 崔恕向著那點聲音走去,又喚了一聲:“無咎?” 一只腳剛踏進黑暗中,突然聽見那把魂牽夢縈的聲音:“崔恕,是我?!?/br> 是糜蕪。 另一只腳便站在光亮處,遲疑著不想邁進去,崔恕定定神,狠了心轉身欲走,衣角突然被她扯住了,她柔婉的聲音就在背后,低低地向他說著話:“別走?!?/br> 相識至今,從未聽她說過這兩個字,許是有了酒意,崔恕覺得腿有些軟,心底更軟,腳步便站住了,許久,才冷了聲音,淡淡說道:“松手?!?/br> 她果然松開了,然而崔恕的心里,卻驀地一空,仿佛與她最后一點聯系,也隨著放開的衣角消失無蹤了。 “崔恕,”糜蕪退回到竹林中,低聲說道,“蘇明苑在皇后宮里?!?/br> 原來她是怕這個,想來也是,如今她與他之間,也只剩下這點不能見光的過往。崔恕淡淡說道:“我自會料理?!?/br> “我正是怕你動手,所以著急找你商議?!泵邮彽?,“崔恕,皇后一直盯著呢,只要你一動,難免有跡可循,這幾日皇后故意讓蘇明苑不停地往福寧宮跑,我猜就是為了引我們出手?!?/br> “我們?”酒意越來越濃,崔恕不自禁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輕笑一聲,“誰與你是我們?” 身后便沒了聲響,想來她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酒意翻涌著,心里的酸意越發強烈,崔恕只是背對著糜蕪,低聲說道:“如今你是皇帝的人,你與他,才稱得起一個我們?!?/br> 依舊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崔恕抬步往前走,低聲道:“以后不要再來找我?!?/br> “崔恕,若是沒有萬全的把握,你最好別妄動,”身后傳來她冷淡的聲音,“休要連累我?!?/br> “連累你?”崔恕冷笑一聲,倏地轉身回頭,在黑暗中盯緊了她,“你這時候才想起來你我的事不能被皇帝知道?呵,未免太晚了些?!?/br> 總算引得他回頭了。糜蕪微微一笑,反問道:“你我之間有什么事?我怎么不記得了?!?/br> “不記得了?”崔恕瞬間被激怒,向著她跨出一步,高大的身形壓下來,帶來鋪天蓋地的壓迫感,“真的不記得了?好,要不要我與你再做一遍?” 糜蕪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眼前的男人情緒激蕩,并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冷淡自持的崔恕。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連他灼熱的呼吸里都有綿綿的酒氣,糜蕪這才后知后覺的發現,他飲多了酒。 紅唇不覺翹了起來,糜蕪帶了幾分嫌棄,低聲道:“既然不能飲酒,何必飲這許多?” “與你何干?”崔恕冷冷問道。 長而直的手指再次伸出去,揉了揉眉心,試圖讓視線清醒一些,然而微茫的夜色中,只覺得眼前的人越來越遠,越來越飄忽,似一個無形的旋渦,吸引著他不斷靠近,想要將她看得清楚。 崔恕不覺又近前一步,微瞇了雙眸,低聲道:“現在你總該想起來了吧?” “你喝醉了,我沒法跟你說正經事?!泵邮忛W身躲過,從他身側穿出去,“等你清醒些再說?!?/br> 她快步向河邊走去,崔恕不假思索地跟上去,但她并不上橋,只往水邊去,崔恕便也跟著,忽地見她在水邊蹲下,崔恕追到跟前,她卻突然合攏了雙手往水里一撈,跟著低低一笑,向他拋了過來,口中說道:“接著!” 崔恕本能地伸手,月光一照,一片灰白的影子,這才意識到她丟過來的只是水,被他雙手一擋,清涼的河水碎裂成無數水花,點點滴滴地,一大半落到了他臉上。 頭腦中有片刻清醒,心中卻是萬般情緒交纏糾結,痛楚酸澀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歡喜,崔恕低喝一聲,道:“放肆!” 月光底下,就見她微撇了紅唇,漫不經心地說道:“放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