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我這么一折騰,肯定鬧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如果陛下不要我,等我回去,就有的受了?!彼p輕一笑,帶著幾分憂傷垂了眼皮,“陛下,我是不是賭錯了?” 她眉目宛然,笑意中透著淺淡的憂愁,分明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崔道昀陰郁的心境突然又生出了幾分惆悵。 如果挽月這么大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她身邊,護著她寵著她,他們會不會能有別的結局? 許久,崔道昀低聲說道:“你既然想留下,就留下吧?!?/br> 他抬步向外,打開門扉,揚聲叫人:“湯升,給她安排住處?!?/br> 糜蕪心中一喜,眼見他抬步還是向外走,連忙起身追上,扯住了他的衣角:“陛下是不是還要去圍獵,帶我一起好不好?” 皇帝的態度太不明朗,須得片刻不離,弄清楚他心中所想。 崔道昀回頭看她,目光曖昧不明:“怎么?” 糜蕪扯著他的衣角,輕輕搖了搖,聲音里便有了撒嬌的意味:“我不想離開陛下?!?/br> 在這一剎那,崔道昀再次透過她看見了那個總喜歡向他撒嬌抱怨的女人,然而他到底還是搖搖頭,淡淡說道:“你留下,等朕?!?/br> 兩刻鐘后,郭元君接到貼身內監傳來的消息,皇帝留下了那個擅闖行宮的江氏女,還在寢宮里給她留了一間屋子。 郭元君抬手扣弦,一支白羽箭穩穩地射出,恰恰射中一只奔跑的野兔,四周的隨從歡聲雷動,郭元君放下長弓,朗聲吩咐道:“去告訴陛下,就說我在這邊等他?!?/br> 鑲嵌了紅寶石的馬鞭重重抽在馬臀上,桃花馬飛也似的沖了出去,郭元君瞄準草叢中隱約露出的鹿角,抬手又是一箭。 內監飛快地跑過去查看,跟著驚喜地高呼道:“皇后娘娘一箭命中,獵得牡鹿一只!” 四周又是一陣歡聲雷動,郭元君看著內監們抬過來的那只雄壯的公鹿,笑著說道:“鹿角鋸下來帶回宮去,鹿rou今晚烤給陛下吃吧,不知死活的東西,誰許你到處亂撞!” 夜幕降臨時,盛宴再次在牧云殿舉行,廣場上燃起了熊熊篝火,火堆上架著洗剝好的獵物,燒烤的rou香陣陣飄散,崔道昀坐在二層高閣上,看著樓下的歌舞,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郭元君親手奉上一碟切好的鹿rou,笑道,“嘗嘗臣妾獵到的牡鹿?!?/br> 崔道昀夾了一塊送進口中,點頭道:“很是新鮮?!?/br> 他抬眼一看,就見侍奉宴席的宮女們正絡繹不絕地往席上送來一盤盤烤好的獵物,想了想便揚聲喚來湯升,道:“把這些rou各樣揀一盤,給江氏女送去?!?/br> 湯升答應著離開,郭元君放下細瓷鎏金邊的碟子,笑著說道:“陛下準備怎么處置江氏女?” “朕還沒有想好?!贝薜狸啦皇呛茉敢飧務撨@個問題,轉臉向下首的席面上看了看,問道,“太子呢,怎么不見他來?” 太子崔祁煦,郭元君唯一的兒子,如今的東宮太子。郭元君也往那邊席面上看了看,含笑說道:“太子知道圍場有賊人后一直很擔心,剛剛向金吾衛詢問捉拿賊人的情況去了?!?/br> 也許是她從來都安排好了一切的緣故,崔祁煦性子十分規矩,連這些小意殷勤的事都不知道做,方才還是聽了她的勸才出去的。 崔道昀頷首說道:“皇后費心了?!?/br> 郭元君一聽這話,就明白崔道昀已經知道這是她的授意,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說,卻在此時,就見崔祁煦快步走來,向崔道昀彎腰一禮,蹙眉說道:“父皇,兒臣方才問過金吾衛,上午闖進圍場的賊人仍舊沒有抓到,如今獵場中只怕還潛藏著賊人,為了父皇的安全,不如暫停圍獵,早日移駕回宮吧!” 郭元君暗道不妙,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已聽見崔道昀說道:“幾個賊子罷了,還不至于如此?!?/br> 皇帝一直都不太滿意太子這種謹小慎微的性子,誰知太子一開口,便又繞到這上面去了,郭元君連忙向崔祁煦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跟著向崔道昀說道:“金吾衛找了一天都沒找到什么眉目,以臣妾之見,不如讓太子領了這件差事,也是太子對陛下盡一點孝心的機會?!?/br> 金吾衛與虎賁衛的各級將領都是皇帝親自指派,是皇帝的心腹嫡系,從不會假手他人,崔道昀淡淡說道:“這才半天的時間,不必著急?!?/br> 他看著崔祁煦,問道:“太子今天獵獲如何?” “兒臣獵到了一只野兔?!贝奁铎銊倓偙荒赣H遞了一個眼色,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此時正在緊張,沒來得及細想就道,“兒臣的騎射功夫都只是平常,又擔心殺傷太多有違天和……” “你母親今天獵到了四只野兔,一只牡鹿還有兩只麂子,”崔道昀說著站起身來,負手向外走去,“有空向你母親討教討教,皇后的騎射功夫,即便在男子中也算是了得了?!?/br> 崔道昀瞬間已經走到殿外,向身后眾人說道:“朕要獨自走一走,你們不要跟著?!?/br> 郭元君一陣懊惱,再看崔祁煦一臉茫然的模樣,不由得低聲斥道:“你父皇高高興興來圍獵,你跟他說有傷天和?你是怎么想的!” 崔祁煦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說道:“是兒子說錯了,母后,父皇既然發了話,那我明天就跟你學騎射……” “不必!”郭元君打斷他,“你父皇不是那個意思?!?/br> “那是什么意思?”崔祁煦問道。 郭元君望著崔道昀的背影,臉色難看起來。他的意思自然是說,皇后強勢,太子喑弱,可恨自己精心養大的兒子,卻連這句話都聽不懂。 崔道昀踏著樓梯向下行去,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 早些年他對太子也曾寄予厚望,否則也不會早早定下東宮之位,小時候明明是聰明伶俐的一個人,誰知道長大后,卻變成這樣平庸的一個。若是在平常人家也就罷了,可他是太子,一國儲君,怎么能放心把國家交到他手上? 更何況皇后強勢,鎮國公府手握兵權,若太子還是這樣對皇后言聽計從的,將來的天下,到底姓崔還是姓郭,還得兩說。 崔道昀下意識地眺望了下南方,那人正在江南查處貪墨案,這些年觀察下來,那人殺伐決斷,隱忍機變,手段計謀都是一等一,假如這次他辦得好,就召他回宮,也算給自己多一個選擇。 牧云殿外,金吾衛左將軍帶隊正在值守,突然看見皇帝從里面走了出來,連忙躬身行禮,道:“啟稟陛下,微臣奉命搜索賊人,在東邊樹林里發現了一些可疑的蹤跡,確實有外人闖入?!?/br> “人呢?”崔道昀停住步子,問道。 左將軍道:“微臣無能,目前還在搜查?!?/br> “那就是沒抓到了?”崔道昀淡淡說道,“什么時候能有結果?” “微臣已經加派人手,沿著發現的可疑蹤跡繼續追查,”左將軍忙道,“陛下,在此之前,是否需要暫停圍獵?” “不必,”崔道昀淡淡說道,“換些得力的人,不要再一無所獲?!?/br> 他抬步欲走,忽地看見左將軍背后站著的謝臨,便又停住步子,道:“謝臨?你怎么在這里?” 謝太傅是皇帝的授業恩師,因為這個緣故,謝臨幼時便曾數次入宮面圣,自然是熟臉,此時聽見皇帝過問,忙道:“微臣十數日前蔭選金吾衛?!?/br> 金吾衛是武職,勛貴世家中不愛讀書的子弟們才會進金吾衛,謝家累世書香門第,子弟們多是走科舉的路子,崔道昀有些意外,問道:“你家里不準備讓你走舉業的路子?” 謝臨道:“微臣不是讀書的料子,倒是對舞刀弄槍有些興趣,所以向金吾衛遞了履歷?!?/br> 崔道昀點點頭,便向左將軍說道:“讓謝臨跟著去查?!?/br> 謝家的子弟從來都是芝蘭玉樹,無論學文還是習武,前途都十分可期,先試試謝臨,若是可用,也暫且備著。 謝臨高聲謝恩,等直起身時,就見崔道昀已經往寢宮去了,謝臨想起糜蕪就在那里,心中 ,怎么也無法平靜。 崔道昀踏進寢宮時,四周靜悄悄的,除了當值的宮人,其他隨行的宮眷都還在牧云殿中,他想起糜蕪,卻不知道湯升把她安排在哪里住下,于是沿著抄手游廊,信步向后殿一代走去。 上弦月升起在半天中,淡淡的銀光灑在宮墻上廊柱間,給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銀霜,崔道昀慢慢走著,轉過一重月洞門,在合歡樹細碎的影子下面,忽地看見了糜蕪。 她已經換掉了那件不倫不類的男袍,穿上了淺碧色的宮裝,正垂著兩條腿坐在窗臺上,臉上帶著笑意,小巧玲瓏的兩只腳晃呀晃的,沒有片刻的安靜。 她頭頂上是完全打開的明瓦窗,月光從半透明的瓦片里傾瀉在她身上,半是透明的灰色,半是透明的白色,于是她整個人就籠在明暗交雜的光影里,恍惚得不像是真人。 崔道昀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像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她回頭一看,笑容越發明媚:“陛下來了?!?/br> 她輕輕一躍,從窗臺上跳下來,奔到了他的身邊:“陛下獵到了什么?” “一只灰狐?!贝薜狸老乱庾R地說道。 “好玩嗎?”她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我從來沒打過獵?!?/br> 好玩?從來沒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圍獵,崔道昀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她卻又撇下他跑了回去,從窗戶鉆進屋里,再露面時,一只手托著五格攢心盒子,里面放著各色烤rou,另一只手拿了酒壺和筷子,笑著說道:“謝謝陛下命人送來的烤rou,不過我不大認得是什么rou?!?/br> 她在窗沿上坐下,把攢心盒子放在中間,變戲法一般從袖中摸出了兩只白色鎏金邊瑪瑙杯子,笑著說道:“陛下吃酒嗎?” “朕不飲酒?!贝薜狸缆叩浇?,看著她身上淺碧色的宮裝,低聲道,“換衣服了?” “是呀,湯總管給我找的,陛下該不會要讓我做宮女吧?”糜蕪看似隨意的問道。 崔道昀心中一動,宮女?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既能留下她,又能隨時打發走了她。 糜蕪夾起盒子里的一塊rou,問他:“陛下吃嗎?” 崔道昀搖搖頭,糜蕪便自己吃了,跟著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崔道昀站在那里,默默地看她飲酒吃rou,她吃的很快也很仔細,大口大口的,讓人在旁邊看著都起了食欲,崔道昀不覺近前一步,她覺察到了,抬頭看他,夾著一塊rou問道:“這是什么rou?” “兔rou?!?/br> “這個呢?”糜蕪吃掉這塊,又夾起一塊。 “鹿rou?!贝薜狸滥托牡卮鸬?。 不多時糜蕪已經將盒子里的rou都問過了一遍,帶著幾分憧憬道:“我從來都沒有打過獵?!?/br> “想去嗎?”崔道昀下意識地問道。 第44章 山風獵獵, 糜蕪跟著崔道昀身后, 踏著月色,輕快地向圍場行去。 手心因為緊張泛起的濕意已經消失, 心底的不確定卻久久無法消失, 糜蕪看了眼走在前面、腰背挺直的崔道昀,雖然他說話的口吻從不見得如何嚴厲, 雖然他從來沒流露過明顯的喜怒之色, 但他帶給她的威壓,卻是前所未有的。 他是成熟的男人,也是強大的帝王, 她在他面前, 只是個涉世不深的少年人,他雖然被她這張酷似惠妃的臉吸引著留下了她, 但他對她的興趣, 似乎也僅止于此,雖然他看起來對她十分溫和,但她能感覺到, 事情并沒有像她想象中一樣發展。 從前她一直覺得崔恕難纏,然而相處得久了,總也能摸出幾分崔恕的脾氣, 可崔道昀卻像沒有脾氣, 除了在寢殿中她說謊時他滿帶厭惡地讓她滾出去之外,他整個人都是溫和平靜的,像一個戴著面具的假人, 完全沒有煙火氣息。 白天她央求他時,他并不同意帶她出來,此時卻突然改了主意,糜蕪知道應該是自己的某一點打動了他,卻怎么也猜不出來,究竟是哪一點。 眼下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皇帝與惠妃之間,絕對不像傳聞中那樣簡單,除了延續十多年的專寵,他們之間肯定還有別的不為人知的事情。 今后,該怎么辦? 糜蕪控住馬,停頓了片刻,前面的崔道昀也許覺察到了,也許沒有覺察,但他始終沒有停步,只顧自己往前走去。 說到底,她與他之間差了太多,他是心機深沉的帝王,她卻是一無所有的少女,實力懸殊的較量,從來就是前途未卜。 該怎么辦? 糜蕪忽地加鞭,催著座下那匹小紅馬向前追去,嬌艷的紅唇跟著便翹了起來?;实坌乃茧y測,那么就不去測,她只憑著自己便已經走到了這步,看來好運氣是站在她一邊的,既然如此,只管去做,又何必想太多! 她很快追上了崔道昀,笑盈盈地問道:“陛下準備獵什么呀?” 崔道昀眼睛看著前面,淡淡說道:“不得與天子并肩,你僭越了?!?/br> “一時高興,給忘了?!泵邮徖兆●R,等他走過半個馬身的距離,這才慢慢跟著,道,“陛下,深更半夜的,能看見獵物嗎?” 崔道昀道:“到跟前就知道了?!?/br> 這也是他生平頭一次夜間出來行獵,湯升已經帶著人先行過去打點了,但究竟能不能看見,他也不知道。 仔細回想起來,這幾十年里,還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一時興起,由著性子做事的時候。 也許是她太年輕,跟年輕人在一起,難免讓人也跟著孟浪起來,不知不覺忘了規矩。 只是再一抬頭時,前面已經是一片燈火通明,原來湯升帶著手下的人,在獵場的樹枝間掛了無數盞燈籠,照得林子里一片光明,跟著就聽她嗤一聲笑,探身靠向他,帶了幾分促狹輕聲說道:“是陛下讓人弄的?這么大動靜,就算有獵物,也早給嚇跑了?!?/br> 崔道昀眺望著那一帶閃爍的燈光,唇邊不覺便帶了點淡淡的笑意,道:“是呢,朕給忘了,天子出行,怎么可能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