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雖然同樣都是流光溢彩,可這雙眼睛并不像她,說到底,伊人已逝,即便再相似的皮殼,根底里也是不同的。崔道昀松開了手,帶著復雜的情緒問道:“天顏不可直視,誰給你這么大膽子一直盯著朕看?” “民女心中仰慕陛下,因此才大膽窺看天顏?!泵邮徔粗?,輕聲說道。 仰慕?女人們對他的仰慕,無非都是為了權勢。崔道昀心中一陣厭惡,冷冷問道:“行宮戒備森嚴,你怎么進來的?” 假如她敢像她一樣欺騙他,那就殺了她。 糜蕪留神窺看著他的神色,他陰郁的雙眸中沒有一絲情緒,只是沉沉地看著她。以天家之能,自然可以查的一清二楚,只要能不連累謝臨,她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于是糜蕪如實說道:“民女從前經常到暮云山采藥,知道許多小路,是從小路偷著上來的?!?/br> 聽起來像是實話,可忠靖侯府的女兒,怎么可能做這種事!崔道昀冷冷反問:“江嘉木的女兒,居然還要采藥?” “民女自幼流落在外,認祖歸宗還不到一個月?!泵邮徶庇X他此刻的心境似乎有所不同,抬頭看了他一眼,跟著垂了眼簾,“之前一直與養父在蘆里村居住,家里貧窮,吃飯穿衣都很艱難,所以像挖野菜、采草藥,甚至抓捕蛇蟲鼠蟻之類的事,民女都曾經做過?!?/br> 竟然不是在江家養大,竟然流落在民間,怪道這么多年,從來沒聽到過半點消息。該如何處置她?崔道昀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一時難以決斷。 “陛下,”一個清亮圓潤的女子聲音從身后傳來,跟著就見一個四十來歲年紀、皮膚極其白膩的女人跨著桃花馬走過來,道,“擅闖行宮,驚擾圣駕,按律當斬?!?/br> 她不開口還好,她一開口,反而瞬間讓崔道昀做出了決斷。崔道昀看她一眼,淡淡說道:“皇后不必擔憂,此事有朕處理?!?/br> 糜蕪悄悄地瞥了皇后一眼,郭元君,鎮國公府的嫡出長女,世代將門之后,皇帝的原配發妻,就見她神情爽朗,五官端正,雖然已是中年,但眉目間仍舊有一股勃勃的英氣,足見平時也是殺伐決斷,手腕強硬的人物。 郭元君也在看她,唇邊帶著一個略有些鄙夷的笑容,但卻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控住馬站在崔道昀旁邊,靜待下文。 又過片時,崔道昀再次開口向糜蕪問道:“方才你叫‘陛下救我’,是什么緣故?” 糜蕪一指東邊的樹叢,道:“那里有一群黑衣人,鬼鬼祟祟往這邊來,民女害怕他們是想對陛下不利,所以才出聲求救?!?/br> 張離應該還沒有走遠,若是被禁軍抓住,那就有意思了。 崔道昀淡淡說道:“既然是要對朕不利,你為何高呼救你?” “民女并不敢確定他們的意圖,又怕引起sao亂,所以才這么叫。陛下,”糜蕪抬眼看他一下,福身下拜,“民女不該妄言,民女知錯了,請陛下責罰!” “左將軍帶隊去查,看看今天,到底有多少不該來的人混了進來?!贝薜狸婪愿赖?。 金吾衛左將軍如臨大敵一般,立刻點起人馬往東邊追過去了。 崔道昀轉身向回走,內監連忙牽過烏騅馬,崔道昀翻身上馬,回頭再看糜蕪時,她仍舊保持福身行禮的姿勢,伶仃仃地站在那里,似乎人畜無害。該如何處置她? 腦中一時間有千百個念頭閃過,到最后都定格成伊人那張臉,似笑非笑地凝望著他。崔道昀回過頭去,淡淡說道:“會騎馬嗎?” 他并沒有提名字,糜蕪卻知道問的是自己,連忙答道:“騎術不佳?!?/br> “湯升,”崔道昀向跟在身邊的內廷總管太監吩咐道,“給她一匹馬?!?/br> 湯升立刻牽過一匹備用的馬,親手交給糜蕪,崔道昀回頭看時,就見她一手抓著馬鬃,一只腳踩在馬鐙上,輕輕一躍,便已經坐上了雕鞍,抬眼又向他一笑。 這模樣,越發像得緊了。崔道昀回過頭去,有她的臉,卻沒有與他糾結的過往,就當做是一副美人圖畫,放在屋里閑時看著,也不算過分吧。 他控住絲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郭元君策馬跟上,與他并肩同行,糜蕪落在隊伍的最后面,回頭看了眼來時的方向,微微勾起了紅唇。 山色青蔥,草木茂盛,一切都像她來的時候一樣,然而,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兩刻鐘后,御駕回到行宮門前,四散到各個方向行獵的百官聽說帝后獵到一半時雙雙回鑾,一邊忙忙地往回趕,一邊私下打聽為何突然停了圍獵,待聽說是因為一個闖進圍場的年輕女子時,不覺都吃了一驚。 難道是刺客?還是有別的什么緣故?如此守衛森嚴,怎么會被人闖了進來,還驚了圣駕? 承擔守衛重責的金吾衛將軍聽說出了這樣的紕漏,自然比誰都更著急,忙親自帶隊,點起部下精銳前去迎接圣駕,謝臨跟著迎出去時,一眼就看見了隊伍最后面的糜蕪,她穿著他的衣袍,簪著他的青玉簪,腰背挺直地坐在雕鞍之上,并不看他一眼,只向著另一個男人的寢宮走去。 他沒猜錯,她是為了皇帝來的,如今她如愿以償。 謝二公子,出身世家,門楣清貴,一切都來得太容易,所以從不屑于去爭去搶,哪知生平頭一遭遇到動心的女人,卻是這樣的結局。 謝臨平靜地移開了目光,如今他已經懂了,該爭的該搶的,就要去爭去搶,有的人,一旦遇上了,必須牢牢抓住。 崔道昀行宮門前停下,看著從各處獵場匆匆趕回來的文武百官,朗聲說道:“朕有些累了,現在要回去歇息片刻,眾卿可各自隨意,不必追隨?!?/br> 眾官見皇帝安然無恙,都是松了一口氣,卻又禁不住地好奇:皇帝今早出發時明明興致滿滿,怎么會突然就累了?難道是因為那個突然闖進來的女子? 搜尋的目光不覺都向隊伍里望過去,待看見跟在末尾的糜蕪時,一些近臣不覺大吃一驚,這張臉,這一身男裝也遮擋不住的媚色,看來后宮之中,又將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郭元君放眼一望,將眾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不覺微哂一下,策馬向崔道昀走去,卻在此時,崔道昀轉向她,沉聲道:“皇后一向獵興甚佳,不要因為朕壞了興致,只管去吧,待朕歇息片刻后,再去圍場尋皇后?!?/br> 什么累了,又是什么歇息,還不都是為了那個女子?郭元君瞥了糜蕪一眼,道:“好,那么妾身就在圍場等著陛下?!?/br> 崔道昀點點頭,策馬向大門內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向著糜蕪道:“江氏女,過來?!?/br> 第43章 朱紅色的宮門雙扇對開, 露出內中寬闊平坦的青石大道, 糜蕪抬眼望去,崔道昀正策馬往里面走去, 日色映著他絳紗衣上金色的團龍紋飾, 像在她面前鋪開了一條朱紫的大道。 踏進這扇門,就是不同的人生。 糜蕪猜度著猜度著以自己的身份, 應該不能像皇帝一樣騎馬入宮門, 便一手按了雕鞍想要跳下,有乖覺的小內監立刻趕到跟前作勢要攙扶,糜蕪略一遲疑, 終歸挪開一步, 抬腳躍下。 第一次下馬,是崔恕手把手教的她, 也不知他現在在哪里?若是他知道她做了什么, 不知會惱怒成什么樣子? 糜蕪微微一笑,快步跟上前面的崔道昀。此生此世,應該是沒什么可能再見到崔恕了, 以他的驕傲,應當不會為難阿爹,即便是為難了, 只要哄好了皇帝, 自然也能逼迫他交出人來。 宮門內花木扶疏,廊下守著的宮人、內監紛紛向著崔道昀躬身行禮,糜蕪跟在烏騅馬后, 低頭看著青石路上自己短短的影子,跨過三重宮門后,馬蹄聲突然停住,崔道昀翻身下馬,邁步走進一處門檻高高的幽深宮室。 想來這就是皇帝的寢宮了。糜蕪在門檻外站住腳,沒再往里走,崔道昀回頭見她不動,又道:“進來?!?/br> 糜蕪跟進來時,崔道昀已經走進了正殿中,站在陰影中負手看她,目光沉沉的,一言不發。 糜蕪慢慢走進去,垂了眼簾,不再與他對視?;实鄣姆磻芄殴?,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驚喜,也許她算錯了,惠妃和皇帝之間,還有許多她不知道隱情。 卻在此時,崔道昀道:“退下?!?/br> 糜蕪下意識地想要退開,卻發現屋里伺候的內監和宮人們紛紛往外走,這才知道這句退下,是對他們說的。不多時,殿中只剩下她和皇帝兩個,朱紅的門扉在身后輕輕合上,光線暗下來,糜蕪低頭看著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心里竟有不安。 皇帝比她想象中的,要更難以捉摸,該如何應對? 崔道昀的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抬起頭來?!?/br> 糜蕪乖順地抬起了頭,就見皇帝坐在一把高而深的扶手椅中,雙手隨意搭著扶手,陰郁的眸子打量著她,似乎要透過她的臉,看透她心中所想。 看起來,又是個難纏的人。事已至此,那點子不安反而消散了,糜蕪抬眼迎著他,因為光線昏暗的緣故,男人鬢邊的白發并不明顯,越發顯得秀雅清貴,糜蕪眨著眼睛,問道:“陛下總看著我做什么?” 崔道昀淡淡說道:“你進來之前,江家不曾教過你御前之儀么?” 糜蕪連忙福身行禮,笑著說道:“教過,只是好容易才看見陛下,太歡喜了,一時把學過的禮儀都忘了?!?/br> 崔道昀沒再說話,只任由她微彎了腰肢站在那里,從肩到腰,從腰到腿,成了一個潤滑的弧度,姿態是嬌婉的,然而一雙鳳眸忽閃忽閃,只是毫不畏懼地瞧著她。 躲在那張臉后面的人慢慢消失,眼前的,只剩下這個突然闖進來的美貌少女。崔道昀再沒有比此時更清楚她與她的不同,眼前的少女野性難馴,媚色中自有一種鋒銳,卻是她沒有的。 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呢,縱然他再恨再愛再糾結,那個人都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崔道昀低聲道:“過來?!?/br> 糜蕪直起腰身,帶著點笑意,慢慢地走近了。 離的很近,崔道昀清楚地看見她唇上的艷色,眸中的光芒,她可真是年輕,足以做他的女兒了,假如他們有個女兒的話,是不是也會生得這般模樣? “坐?!贝薜狸酪恢改_邊的鼓凳,語氣淡然,卻帶著不容違拗的帝王威嚴。 糜蕪側身在鼓凳上側身坐了,鼓凳比皇帝坐的椅子矮了許多,她坐在上面小巧玲瓏的,傍在他腿邊,像一尊精細雕琢的白玉美人。 崔道昀垂目看她,心頭的感覺復雜又詭異,許久才問道:“是江家讓你來的?” 糜蕪仰起臉看他,搖了搖頭:“是我自己要來,我一直仰慕陛下,想見見陛下……” 崔道昀心中一陣厭惡,出聲打斷了她:“滾出去?!?/br> 這一瞬間,他又從她臉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不過這次,看見的是那個欺他騙他,讓他恨之入骨的她。 電光火石之間,糜蕪伸手扯了他的衣角,急急說道:“我不走,我好容易才見到陛下,我不甘心!” 崔道昀伸手想要扯回衣角,糜蕪卻順勢抓了他的手,一雙鳳眸中亮閃閃地看著他,盛滿了不甘和激越:“我明明已經進了選秀的單子,卻突然被內廷局退了,我不甘心,我要見陛下,我要當面問問陛下,為什么不要我!” 滿心的厭惡被她突如其來的幾句話打散了,崔道昀蹙了眉,原來,她曾經進了選秀的名單,可他根本不知道此事,是誰自作主張退了她?這后宮之中,難道還有別人知道她的存在? 崔道昀垂目看她,沉聲道:“見朕又能如何?” 繼續說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全無害,還是賭一把,即便觸怒他,即便被趕出去,也絕對能讓他記住她?糜蕪微瞇了眼睛,賭! 她抓了崔道昀的手,低聲道:“我聽說,我生得很像,惠妃娘娘……” 被她抓住的手不可控制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要離開,糜蕪連忙又握緊些,急急說道:“所以我存了癡心妄想,以為只要陛下看見我,就會留下我?!?/br> 她已經和盤托出了底牌,就看他會如何應對。 所以,她是處心積慮,想用這張相似的臉來換取他的寵愛。實話并不好聽,但崔道昀心中的厭惡卻又淡了幾分,至少,她沒有再騙她。 他垂了眼,一根根掰開她抓著他的手指,卻在此時,又聽她問道:“陛下,我跟惠妃娘娘,真的很像嗎?” 從來沒有誰敢在他面前這么大膽,就連挽月也不曾。崔道昀沒有說話,殿中陷入一陣長久的寂靜。 就在糜蕪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忽然聽見他說:“很像?!?/br> 糜蕪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一關,她是過去了。 原來皇帝最難忍受的,是騙他。 崔道昀已經抽出了自己的手,糜蕪便也不再勉強,只是向著他的方向微微挪了一點,低聲道:“一個月前,我從鄉下回到江家后,就總是聽人說,我和惠妃娘娘生得很像。家里報了我去選秀,原本也是存了點念頭,沒想到連第一關都沒過,就被退了下來。我很不甘心,從那時起,就一直想見陛下?!?/br> 半真半假的謊話,大約是最難看穿的,至少她現在說的,絕對無從考證。 崔道昀的確判斷不出她說的是真是假,想了想問道:“你知道你娘是誰嗎?江家怎么找到你的?” 從一開始,皇帝就對江家十分在意,為什么?江家莫名其妙被奪爵,是不是跟皇帝這種詭異的態度有關?糜蕪思忖著答道:“我娘叫丁香,曾經在江家幫傭,后面不知道為什么出了府,流落在蘆里村,我三歲時,娘親就過世了,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br> 崔道昀垂目看她,她面上一片坦然,并不像是在說謊。 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可她生著這張臉,只看一眼,就知道絕對跟挽月脫不開關系。挽月死時,求他不要再追究,他原本也想讓一切都到此為止,可她卻在這時,突然找上了他。 該如何處置她? 崔道昀心中陰晴不定,卻在此時,又聽她輕聲說道:“陛下,我不想回江家,我想留在你身邊?!?/br> 崔道昀淡淡問道:“為什么?” “因為陛下是天底下最強的男人,”糜蕪仰起臉看著他,眸中都是期冀,“在陛下身邊,我什么都不用怕?!?/br> “那你現在,在怕什么?”崔道昀道。 “很多呀,”糜蕪輕聲道,“吃的穿的,將來怎么樣,還怕做不了自己的主?!?/br> 吃的穿的,將來怎么樣?久居上位,崔道昀從來不知道就連這些也會讓人害怕。他垂目看她,就見她也看著他,眸子里安安靜靜的,向他說道:“不過最怕的,就是陛下不肯留下我?!?/br> “怎么說?”崔道昀不覺順著她的口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