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翌日一早,江明秀和江明心齊齊來到伯府,拜見顧夢初和江紹之后,便和糜蕪兩個一起去蕙風堂念書。 蘇明苑走在最前面,這幾日沉重的心情驟然輕快起來。論起才學,她比二房姐妹兩個高出許多,再加上一個剛從鄉下回來,恐怕連字都不認得的糜蕪,不用說,今天的蕙風堂中,又是她的擅場。 江明秀瞧見了,一撇嘴,向江明心抱怨道:“瞧她那幅德行!” 再看看蘇明苑旁邊的糜蕪,江明秀又得意起來,以往這些時候她總被蘇明苑壓下一頭,不過今天,至少她能壓一壓這個不識字的鄉下丫頭了。 到了蕙風堂后,女夫子一一詢問眾人的進度時,糜蕪便道:“只胡亂認得幾個字,會寫名字罷了,談不上什么進度?!?/br> 蘇明苑眼中的輕視一閃而過。鄉下地方,她家里又窮,怎么可能認字?如今吹得牛皮山響,到時候大字不識一個,反而連累她在二房面前出糗。 功課發下來,卻是一段文義古奧的殘篇,當糜蕪一字不差地念出來時,所有人都震驚了。 江明秀脫口說道:“你居然識字?” 江明心一雙杏核眼不住地打量糜蕪,滿臉都是好奇。 蘇明苑又是酸,又是不服,幽幽說道:“能讀下來這個,哪里是胡亂認得幾個字的進度?meimei莫非是瞧不起我們,連句實話都不肯說?” 糜蕪嫣然一笑,道:“我的確會寫自己的名字,怎么沒說實話?” 江明秀嗤一聲笑出了聲,道:“所以我說呀,連話都聽不懂的就不要天天酸文假醋的了,還以為你多厲害呢,原來隨便弄個人都比你強!” 蘇明苑紅著眼圈分辯道:“分明是她撒謊在先,你總是能怪到我頭上!” “夫子,”江明心眼看勢頭不對,連忙打岔,“剛剛jiejie念的那段我不是很懂,請夫子講一講吧!” 女夫子也怕她們真吵起來,果然一絲不茍地講了起來,蘇明苑低著頭,努力平復心緒,就讓她先得意吧,認字不算什么,只要開始提筆寫字,她這個在書寫上下了十幾年功夫的,立刻就能將這個淺薄的鄉下丫頭比下去。 只是等糜蕪寫完了半篇的薛濤箋擺在眼前時,蘇明苑卻笑不起來了。緋紅色的紙箋上是一筆嫵媚的美女簪花格,雖然因為筆力不足,稍覺綿軟,然而這點軟卻與字體的媚相互成全,越發好看的緊。 真沒想到,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角色。蘇明苑盯著那張薛濤箋,心中翻江倒海,許久才道:“你習的是美女簪花格?” “是,”糜蕪道,“許多年沒摸筆,手抖的很,總也寫不好?!?/br> 讀書、寫字,還有歌舞彈唱,都是窈娘在的時候手把手教了她的,窈娘返回京城后,留下的書她還能時??纯?,并不止于生疏,然而紙和墨很快都用完了,家里沒錢也買不起,從那之后,她卻是再沒提筆寫過字。 這簪花格,是窈娘最擅長的字體,許多年沒見面,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樣?得盡快想法子溜出去見她一面才好。 蘇明苑幽幽說道:“當世以端莊清雅為美,這個字過于濃艷,未免有失下乘了?!?/br> 光彩奪目,像她的人一樣,讓人不痛快。 “是嗎?”糜蕪端詳著,道,“我倒覺得挺好看的?!?/br> 蘇明苑端正了神色,道:“看著好看,格局卻是輕浮,俗話說字如其人,要是只圖好看學了這個,meimei,連你也要被人瞧不起?!?/br> 這是鐵了心要貶她,如此,倒也不必再跟她客氣。糜蕪向蘇明苑的字箋看了一眼,笑了起來:“jiejie習的字體多rou微骨,我記得這種字體被稱作‘墨豬’?!?/br> 她咯咯一笑,衣袖半掩了紅唇:“jiejie,若說字如其人的話,那你豈不是?” 江明秀哈哈大笑起來,拍著巴掌說道:“那你就是豬了!” “你們!”蘇明苑捂著臉往外走,“我去告訴姑媽!” “去唄,”江明秀撇嘴,“每次就是告狀,除了告狀還會干什么!” 江明心看看她,又看看蘇明苑,一臉擔憂,卻又不敢說什么。 只有糜蕪悠然自得地寫著字,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三省齋中,崔恕聽完隨從的稟報,有些意外:“她能讀書寫字?” “是,” 隨從答道,“剛才還畫了畫,試了樂器,小姐彈的是琵琶?!?/br> 崔恕回想起剛剛隱約聽見的琵琶聲,心中的驚訝越來越濃。能寫字畫畫,會彈琵琶,她真的是個鄉下丫頭嗎? “主子,剛收到齊牧的飛鴿傳書!”又一名隨從捧著一個小小的蘆葦筒進來,躬身回稟道。 崔恕接過來,抽出一張字箋迅速看完,臉色便鄭重起來。 她的確是蘆里村土生土長的鄉下丫頭,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卻沒一件簡單。 她進京之前,鎮上一個叫吳成龍的舉人之子逼她做外室,結果被毒蛇咬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再之前,村里一個土財主想納她為妾,跟著家里便失了火,燒得一窮二白,再沒財力納妾。 更早的時候,一個糾纏她的無賴,半夜里走道撞了鬼,失腳滾下陡坡,摔成了癱子。 崔恕并不相信巧合,尤其是這么多巧合都發生在同一個人的身上時。 這是個極其危險的女子,決不能讓她進宮。 崔恕燒掉紙條,起身道:“何卓,你跟我出去一趟?!?/br> 送信的隨從忙躬身答應。 崔恕又向先前回事的隨從道:“張離,看守門戶,糜蕪那邊,要繼續盯著?!?/br> 崔恕這一去,直到兩天后的七夕夜,方才回來。 “主子,”張離連忙上前回稟,“齊牧傳了消息回來,吳成龍被顧太太的人帶走了?!?/br> 崔恕摘下馬鞭放在桌上,淡淡道:“讓齊牧回來吧?!?/br> 他已經跟宮禁那邊通過聲氣,糜蕪在第一關就會被刷下來,從此之后,這個女子的事情,就不必留意了。 “是!”張離忙道,“伯府今晚有七夕宴,江伯爺親自送來請帖,請主子前去赴宴?!?/br> 崔恕道:“你去回復一聲,就說我剛回來,不……” 話音未落,忽地聽見一陣若隱若現的歌聲。 若春日妖嬈的柳枝,若夏日攀援的藤蔓,絲絲縷縷、無聲無息地漫進人心里,所謂余音繞梁,也不外如是。 是她。那夜的雨中,他在窗外窺探之時,這個聲音就已牢牢藏在他記憶之中。 一點莫名的情緒慢慢漾開,崔恕邁步走到廊下。在夜色中聽來,她的聲音,越發無孔不入。 崔恕不覺尋著那聲音走去,踏出三省齋,分花拂柳,恍惚之間,人已來到了湖邊。 清冷的彎月下,她衣袂輕揚,裙角翻飛,背對著他自歌自舞,似乎并沒有覺察有人到來。 夜風拂過,不知從何處吹來的藤花一片片落在她淺白的裙裾上,似水面上落下幾點紫色的雪。 崔恕站住步子,雖然明知是她,卻有一剎那只疑是天上人。 歌聲停歇,她回過頭來看著他,嫣然一笑:“哥哥?!?/br>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章開始,女主正式轉場對手戲啦,期待不期待?哈哈。不過不保證甜度,畢竟女主又美又渣,哈哈 第18章 18 崔恕猛然清醒過來,帶著幾分審視看向眼前的女子。 眉眼如水,紅唇嫣然,淡白的月光為她明媚的容顏披上了一層輕紗,她站在他面前,近得觸手可及,卻又遠隔千里,不可觸摸。 她不像真實存在的人,反而像眼前的風,夏夜的夢,抑或是不可對人言說的心思,讓人遲疑猶豫,不敢靠近。 卻在此時,崔恕看見了她手中拿著的東西。 一個小而扁的鎏金銀酒壺,木塞已經打開,甜而烈的酒氣裊裊生發,和著她幽細的女兒香氣,混成一股勾人心魄的氣息,絲絲縷縷向他纏來。 原來她,亦是塵世中人。 幻象不攻自破,恍惚的心神瞬間穩住,崔恕轉身離開。 “哥哥等等?!泵邮從_步輕盈地追了過來。 崔恕頓住步子,微抬了斜飛入鬢的長眉,道:“你叫我什么?” 只是平常的一句話,他的語氣也并不見得如何重,然而聽在耳中,卻讓人無端生出畏懼。 但糜蕪只是帶著輕笑,眼梢微翹的眸子斜斜地睨了他,道:“哥哥呀?!?/br> 這一聲綿軟輕滑,像渾圓的露珠,顫巍巍地滑過荷葉,又掛在邊緣上欲滴未滴,崔恕突然就明白了江紹為何肯替她說話,謝臨為何對她念念不忘,如此佳人,又兼軟語溫存,試問天下有幾個男子能夠拒絕? 她想必很知道自己的美,更以此作為利器,引誘男子為她效力。如今,她找上了他。 “我不是你哥哥?!贝匏〉f道,抬步便走。 “都說你是老侯爺的子嗣,”糜蕪隨著跟上,微仰了臉看他,“難道我不該叫你哥哥嗎?” 崔恕腳步不停,聲音冷淡:“他也配?!?/br> 他態度如此輕蔑,如此傲慢,江嘉木絕不可能是他父親,他與江家,只怕沒有什么關系。那么,他是誰?他這么強,背后的人又是誰?糜蕪心思急轉,跟著便改了口:“那么,崔恕,我有話要跟你說?!?/br> 崔恕看她一眼,道:“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并非說話的時機?!?/br> 下一息,糜蕪攔在他身前,帶著幾分瀲滟的笑意,卻又似在挑釁:“既如此,你為何又要過來?” 她離得那么近,她的氣息綿綿密密地圍上來,崔恕發現自己先前猜錯了,酒氣并非來自壺中,而是來自她的呼吸。 那酒大約是琥珀蜜,不知她飲了多少,以至于連她的呼吸拂過來時,都讓人也有了微醺的意味。 從前怎么不知道琥珀蜜是這樣誘人的味道? 崔恕知道不該再與她糾纏下去,這女子一分一毫都是算計,只怕連此刻眼波盈盈地望著他的姿態,都是預先策劃好的,最能讓男人動心的模樣。然而他卻又很想知道她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于是看了她,問道:“你要說什么?” 那只握了銀壺的手突然送到了他的唇邊,糜蕪語聲粘澀:“喝嗎?” 崔恕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臉色便冷了起來。 “不喝?”她絲毫不曾畏懼,低語著收回酒壺,抿了一口。 許是她帶了醉手上無力,許是她故意,崔恕只看見一滴琥珀色的酒液留在她紅莓般的唇邊,似在喚他上前,親手為她拭去。 崔恕的眸光停在那處,清冷的表象之下,一點異樣的情緒無聲無息地漾開。 他知她美貌,知她危險,卻才知道,她亦可如此誘人。 他再退一步,目光低垂之時,瞥見壺身上鐫刻著的,是一朵迎風搖曳的罌粟。 像極了她。 “有話便說,”崔恕道,“不必惺惺作態?!?/br> “哦?!泵邮彽偷偷貞艘宦?,看了他輕輕一笑,“我有事求你?!?/br> 甜而烈的氣息越發綿密,不知是她,還是酒。崔恕退出第三步,問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