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116
甄賢不禁“啊”的輕聲呼出一口長氣。 是了,原來是這樣。 崔瑩只字未提一些細節,是為了避諱不便提及的人和事。就像她也絕口不說娘家宗族曾經如何容不下她而將她像什么可以交易的珍玩寶物一樣攆出家門獻于他人,絲毫也不顧她將要淪落何種境地,面臨何種絕望坎坷。 將崔瑩罰去浣衣局受笞刑的,多半是靖王殿下的養母、四皇子嘉鈺的生母萬貴妃。所以她才會讓他去問四皇子。畢竟四殿下那么牙尖嘴利,又極為討厭他,能不故意說些話氣他就很不錯了,斷然不會為了使他寬心而替崔夫人圓這種謊。 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少小便失去了雙親的庇護,被親族拋棄,被迫入宮,險些喪命,好容易僥幸得活,又遇上靖王殿下這么一位“恩人”,把她留在身邊侍奉生子,卻從不認為應該把她當作妻子看待,恐怕亦不甚在乎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感受…… 這一切看起來是望族之女中選于皇室,幸得殿下青睞誕下世子,何等光鮮亮麗榮耀門楣,其實樁樁件件皆是無聲血淚,宛如瓊樓玉宇背后的陰影,其表美輪美奐,內中齷齪不堪。 分明是吃人啊…… 而她,那個被吞沒的女子,竟然還能如此平靜地講述,把這些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發生在她身上的惡事說得如此婉轉無害,甚至還要再三罪己,要感恩戴德。 他竟然逼著崔夫人自己一字字、一句句把這種事說給他聽。不但要說,還要小心瞧著他的臉色,如履薄冰,時刻照顧著他那點不值一提的小情緒。 甄賢幾乎要崩潰了,再也忍不住,“唰”得站起身,連手也抑制不住得抖個不停。 可他又不能就這么走掉。甚至不該表現出半點同情。那未免也太高高在上自以為是了。 他至少要留給崔夫人最后一點尊重。 他靜了好一陣,將仍止不住顫抖的手藏到背后去,頷首欠身,啞聲長嘆:“夫人才是真君子。是甄賢太無禮了?!?/br> 良久沉寂之后,他終于開口與她說了第一句話了。 崔瑩緩緩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眼中光華百轉,看不出心思,卻又似有無限的惆悵無奈。 “我向公子說這些,并不是哀怨身世祈求憐憫。而是這些事,王爺他沒有辦法自己向公子說?!?/br> 她驟然苦笑一聲,輕輕搖頭。 “王爺也不會說啊。他畢竟是個王爺,是皇子,救我于他而言就像救一只不慎跌落巢外的鳥,有什么好舊事重提的?公子如何要他開口為自己辯解,好像拿這種略施恩惠的小事邀功自夸一樣……他哪怕再和你慪七年氣也不會說的!” 甄賢聞言遽爾一驚,似猛地被鈍刀子刮了一下,一顆心頓時沉至深淵,痛卻是全然無法忽視地涌了上來。 第65章 二十五、王不見王(4) 他忽然發覺,他大概確實太難為殿下。 殿下原本就不是個愛解釋的人。便是與皇帝陛下之間,一點心結也是多年不舒,沒有父子倆好好面對面把話說開來的時候。 但殿下待他卻一向是遷就的。他自幼家教甚嚴,規矩大,講究多,許多時候固執起來比殿下這個皇子還麻煩,殿下每每都順著他,偶有爭執也無不是他氣性上來了甩手就走,殿下便上趕著追在后頭哄……其實那天,殿下也是嘗試過向他解釋的。只是他沒肯聽,沒有給殿下把話說出口的機會。 而有些話,一旦初次開口被堵了回去,就再難有機會好好說了。 人與人之間,許多時候就像走獨木橋,雙方都不肯退讓是一定行不通的,總得有一個人先后退一步。 從前多是殿下放下架子,先后退這一步。 那么,為什么他就一定不能退呢? 當真只是因為“原則”嗎? 至少這一次,他似乎也沒有太多立場來說這句話。 說到底,這件事是因他而起的。 若非他拖累了殿下,殿下未必不能與崔夫人這樣賢明知禮的大家閨秀成就美滿姻緣。 而若他當日能控制好那一瞬間的情緒,好好聽殿下把話說完,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復雜、難堪,還要崔夫人特意來向他游說…… 心間驟然惆悵,又羞愧。甄賢不由低下頭,再次向崔瑩端正行了個禮。 “夫人說得是。是我狹隘失態,讓夫人見笑了?!?/br> 在一旁玩耍的小世子在婢女們的幫助下撲著一只彩蝶,驕傲地抓在手里向母親撲來,一頭扎進崔瑩懷里,努力將手伸到她眼睛前面炫耀。 一瞬間,崔瑩眼中流露出極為溫暖的神色。她笑得甜美至極,好像懷抱里摟住的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其實公子你不必再三自責,更不必為我不平?!?/br> 她又把小世子哄到別處玩耍去了,沒忘了叮囑乳娘不能讓世子拿抓過彩蝶的手去碰臉和眼睛,之后才又轉回身來,正了正身子,輕聲接道: “不怕公子笑話,我少時也曾經讀過《左傳》、《公羊》,讀過《史記》、《漢書》、《三國志》,還讀過太白的詩、稼軒的詞……偶爾有時,我確實也會想,倘若我生而為男子,縱不考功名,不從仕途,也未必就比那些‘秀才’、‘貢士’差。先父當年,素有懸壺濟世之心,我也曾跟著粗讀過幾日《靈樞》、《素問》、《傷寒論》,或者也可以修習醫道,做個救死扶傷的醫者,可以有另一種活法……但可惜,我畢竟不是男子?!?/br> 說起這些時,她并沒有看著甄賢,而是悠悠望向了遠方。 可甄賢卻清晰無比地看見了,她眼底隱隱閃動的光芒,看見了她倒映在她眼中的云和天。 那是一個藏在心深里的少女說起仍未徹底死去的夢想時的眼神,如此明亮,令人無法挪開視線。 為什么不呢? 你仍然可以繼續讀書、寫詩,也可以繼承令尊的大志愿做一個高明的女醫—— 有什么東西在心底嘶叫著,沸騰著,呼之欲出,令人焦慮。 甄賢幾乎就要把這些話說出口了。 但他看見那雙美麗的眼睛急劇地暗淡下去。 就像炬火的熄滅,剎那黑夜彌漲。 崔瑩收回了視線,微微垂頭時,唇角有自嘲的弧線。 她淺淺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