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娘回答問題時吳夫人全程沉默不語，這當口她卻突然說：“正是?！彼舜瓪?，哭道：“家里本來就沒多少財物，值當點東西的都是他身上的玉帶鉤，結果帶鉤、還有身上那點散錢都被人拿走了，這是不讓我們活了??！”她哭得梨花帶雨，韻娘也低頭不語。

    “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一定要好好想想?！?/br>
    韻娘點頭。

    “你爹生前有沒有什么仇家？或者有什么人記恨他？”

    “先夫教書育人，一向與人為善，不曾有什么仇家，更沒什么記恨他的人?！?/br>
    “娘，我看倒不見得?！表嵞锍雎?。

    “你孩子家家，在大人面前瞎說什么？”吳夫人捏著帕子，蛾眉倒蹙，“打你爹走了，你就愈發無法無天了，我管不了你了，你也走吧！”她拋下幾句氣話，又痛哭起來。

    韻娘湊過去扶住她胳膊叫她，“娘！”

    “我不是你~娘！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我哪敢做你~娘！”韻娘到底還是個小姑娘，一聽這句重話，眼淚珠子也嘩一下涌~出來。

    好端端地問著話，卻擾得一家人哭鬧起來，葉思睿無可奈何。他與吳夫人要避嫌，只好蹲下~身勸解韻娘，好不容易母女倆眼淚都止住了，他趕緊借機告辭。

    “天舒兄，范知，你們覺得如何？”葉思睿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范知沒想到自己也會被點到，眨巴眨巴眼睛，試探著說：“吳家琴瑟和鳴，吳夫人因丈夫逝世悲傷過度？”

    夏天舒說：“她有什么話不敢讓她女兒說？”

    葉思睿點點頭，“你真是敏銳?！庇挚匆谎鄯吨?，搖了搖頭。范知灰溜溜地落到后面與他的衙役兄弟們一起走。

    “走吧，我們去蒙館看看?！?/br>
    蒙館的三間屋子，一間是學堂，一間是書房，一間就是吳信天休息的屋子。葉思睿往吳信天死前待的屋子走去，這里還維持著他生前使用的樣子，燈上的蠟燭已經燒盡了。地上還有干涸的血跡。夏天舒端詳著血跡感慨道：“扎的真準，一刀斃命，神仙在世也救不回來?！?/br>
    屋里擺設很簡單，只有一條幾案，一堆方凳并一張羅漢床。幾案上放著一摞書，還有些粗劣的紙張和筆墨。硯臺里的墨也干了。葉思睿翻了翻紙張，都很干凈，沒寫什么。桌上丟的幾本書無非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幾本蒙章句集注》。沒有看到韻娘所說的和臨縣圖志。

    這倒奇了，難道是在書房中？“范知，你去書房找找，有沒有和臨縣圖志?！?/br>
    “是，大人！”

    “你看?！毕奶焓嫱蝗恢钢雷由?。桌案邊緣也有濺上的血跡，“這些血只有一半的痕跡，你看這一滴，就是一半，這邊的血跡還花了，可能是不小心蹭到了?！?/br>
    葉思睿細看果然如此，“也就是說，這里原來放著什么，兇手殺人時濺上了血，但是被兇手帶走了？”

    夏天舒把那疊紙拿過來看，“這紙很容易暈染，如果真的濺上血，就算隔了很多張也不會毫無痕跡?！彼殖鍪畮讖埣垇?，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匕首，在指尖上一戳?！澳惘偭?！”葉思睿一把抓~住他拿匕首的手。夏天舒的指尖慢慢透出一個血珠，他小心地滴在紙上，血色迅速地暈染。夏天舒抄起那疊紙，最后一張已經染透了。

    一滴血就能如此，看來被拿走的不會是紙，那么會不會是那本不見了的方志？

    葉思睿正待細思，卻聽到隔壁的學堂傳來一群嗚咽聲。大家循聲過去，馬廬打頭踹開門?！笆裁慈?？”

    第56章 無名白骨（八）

    一群孩子, 七八個，最大的也不過四五歲的光景，都跪在學堂里哭, 原本還是壓低的嗚咽聲, 被他們一嚇，很多孩子都開始放聲大哭。

    這些應該就是蒙館的學童了, 只是從這開蒙的年紀看，實在是耽誤了。

    葉思睿說：“你們是來悼念吳先生的？”

    孩子們可能根本不理解悼念的意思, 七嘴八舌地說：“吳先生走了, 沒人給我們講學了?！薄拔蚁肽顣R字！”“吳先生去哪兒了？”葉思睿想說叫他們父母送他們去縣學, 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h學選的是生員，名額有限。松和書院倒是沒這么多講究，可是但凡在的, 不說通讀四書，開始治經，至少也得識文斷字。這里還有很多孩子年紀這么小，還是剛剛開蒙的, 怎么去書院跟別人的進度呢？

    葉思睿心里遲疑，那些孩子每個人都在說話，吵個不停, 還有人在哭，混在一起熱熱鬧鬧。孩子聲音不大，可是哭聲尖細，直鉆腦門。馬廬和四個衙役也束手無策, 剛剛黑下臉想拔刀嚇唬人，看見他們的兩個孩子就哭得更大聲，又不能真動粗，別提多狼狽了。

    “好了好了，你們別哭了?！比~思睿提起音量大聲說，“我給你們講學！”他音量不夠大，被紛雜尖銳的哭聲蓋過去，只有周圍幾個孩子聽到了，迅速安靜下來。葉思睿又揚聲說：“聽到沒？別哭啦，我來給你們講學！”孩子們都安靜下來?！澳銈兿鹊礁髯缘淖簧先ズ脝?？”

    學堂里有很多座椅，孩子們果然各自回座?！澳銈兿让δ銈兊??！比~思睿跟馬廬他們打了個招呼，就走到前排，“吳先生給你們講到哪兒了？”

    “《千字文》，講到‘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徊菽?，賴及萬方?！鼻芭诺囊粋€男孩子回道?？磥砩讨苤露贾v完了。葉思睿見他搖頭晃腦，十分嫻熟，看起來竟有幾分眼熟，他不免多看幾眼。

    “這是馮弘廣之孫?！毕奶焓孀哌^時耳語。他徑直走到學堂后面的地上坐下。

    《千字文》葉思睿幾歲時就會背了，這會信口講來到也不是什么難事?！吧w此身發，四大五常。恭惟鞠養，豈敢毀傷。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毕戎v這四句吧。他看桌上有紙筆，就揮筆用工整的正楷將這幾句寫在紙上，交給他們傳看，然后帶著他們讀，等他們能把四句背下來了，才開始講：“以下八句言學者修身之事。蓋，發語辭。四大，地、水、火、風也?！秷A覺經》云：“此身四大和合：毛發爪齒、皮rou筋骨、腦髓垢色，皆歸于地；唾涕膿血、涎沫津液、痰淚精氣、大小便利，皆歸于水；暖氣歸火；動轉歸風?！笔且?。五常，仁、義、禮、智、信也。恭，敬也。惟者，專辭。鞠，即養也。豈敢，猶云不敢。毀，壞也。傷，損也?！缎⒔洝吩疲骸眢w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源松戆l乃父母所鞠養，而不敢損壞也。此將言修身之事，故先言身之至重，以見其不可不修。外而形體，則有四大；內而心性，則有五常?！雹?/br>
    他給葉曠講書講慣了，卻忘了眼前這群孩子才剛剛開蒙，如此之乎者也，引經據典扯了一通，很多人已經聽暈了?！澳銈儗W過《孝經》沒有？”

    “沒有！”十幾個人齊聲回答。

    他看到這些孩子一臉懵懂，只好耐著性子，將剛剛的話講的白話些，那些引經據典就先一邊去吧，“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人的身體發膚分屬于“四大”，一言一動都要符合“五?！?。誠敬的想著父母養育之恩，哪里還敢毀壞損傷它?！雹诳吹酱蠹疫B連點頭，他這才說：“《孝經》有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创司涑鎏??！?/br>
    這次反響熱烈了一些，葉思睿松了口氣，又按照這種方式往下講了幾句。一直講到“墨悲絲染，詩贊羔羊”?！斑@一句的意思是墨子悲嘆發絲被染成白色，《詩經》贊許羔羊。這句的出處是《詩經·召南》里羔羊一篇?！彼约油ｎD讓學童們有時間理解，便負手背道：“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之革，素絲五緎……”

    “這是在整啥？”一個粗壯的男人扛著鋤頭破門而入，“六子，你跑哪兒去了！不是叫你在地頭給俺打下手嗎！”

    一個四歲的男孩不滿地喊：“俺在念書！”

    “先生都死了念什么書！跟俺回去！”男子說這就沖上去拉扯他?？恐鴫焖膸讉€衙役沖出來將他團團圍住。幾個孩子都哭鬧起來?！昂昧?！”葉思睿見狀不妙喝止他，“我給你兒子講完這句，就叫他回去吧?！?/br>
    “你是什么人？”那男人沖著葉思睿撒火，“誰叫你上這兒來的，俺管兒子干你什么事？”

    “住嘴！敢對縣令大人無禮，該當何罪！”馬廬沖上前拔刀出鞘，那男子登時軟了半截，抖得像個篩子“老，老爺……”

    “放他走吧?！比~思睿說。他看孩子們都說不出話，笑道：“今天先講到這兒，都晌午了，你們回家吃飯吧?！?/br>
    孩子們依依不舍地準備離開，有一個小一些的，湊過來問他：“你是縣令老爺？”

    他含笑回答：“我是?！?/br>
    “那你能告訴我吳先生什么時候回來嗎？”

    葉思睿憐惜地摸著他的頭，“吳先生死了，不會回來了?！?/br>
    孩子們魚貫而出都要經過他，他們的對話就都聽見了。小的那些還一臉懵懂，已經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的幾個都放聲大哭起來?！叭~先生?！瘪T弘廣的孫子也走過來，“羔羊有什么可贊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