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來,飲些水?!?/br> 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袈裟都割了幾道口子,滿身泥味,一看便知道跑了老遠去尋水。 崔敗伸手接過了景春明手中的葉碗,放到唇邊嗅了嗅。 “是金血藤的汁液和著露水?!本按好鞯?,“益氣補血,可有問題?” “無?!贝迶“讶~碗遞給了魚初月。 她飲下凝露,整個人又精神了幾分。 景春明道:“東北方向有處斷崖,這金血藤露便是在那里采的,崖下有金血果,于外傷更加有益。我嘗試許久,無法采摘?!?/br> 崔敗瞇了瞇眼,側影中,上下眼睫微微碰在了一起,頃刻分開。他站起身來,道:“看著她,我即刻便回?!?/br> 他閃身離開了石窟。 景春明坐到了魚初月對面,沒逆光,她能看清他的臉。 她沖他禮貌地道了謝,然后不動聲色地回憶起來。 上次被展云彩忽悠過來的佛修共有三位,其中一人是個白胡子大和尚,另外兩個仿佛都是小和尚。 當時魚初月忙著保衛自己的頭發,并沒有細看。 “佛者,心魔劫怎么辦?”她擔憂地問道。 “在渡?!彼A讼卵?,俊秀的面龐轉向洞外,“你覺得,方才度化稽白旦和袁絳雪的方式如何?” 魚初月吃力地抬起了大拇指:“好得很!” “是嗎?”他轉回臉,低低地道,“可,我有些不忍?!?/br> 魚初月噗哧一笑:“佛者,對壞人不忍,便是對好人殘忍?!?/br> 他搖了搖頭:“可她并未壞到家。本性不壞,也不算故意存著害人之心,卻因為虛榮貪婪,害了許多無辜性命。我也不知她這樣的人究竟該殺不該殺,可是不殺她,我心結難解,心劫難渡?!?/br> “你指的是……”魚初月慢慢蹙起了眉頭。 稽白旦和袁絳雪殘殺佛子,取舍利供邪佛,如此作惡多端,豈是一句輕飄飄的虛榮貪婪就能帶過的? 等等,景春明怎么會知道這兩個人的名字?! 無量天絕對沒有查到稽、袁二人的頭上,否則怎么可能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魚初月的腦海中忽然記起了崔敗方才的話—— “和尚的眼神,與你,如出一轍?!?/br> 魚初月瞳仁緊縮,難以置信地慢慢抬起眼睛,那視線仿佛有千鈞重,她很吃力地挪啊挪,終于把它挪到了青年佛者的臉上。 他口中的這個虛榮貪婪的‘ta’,難道是…… 她閉了閉眼,想象他有頭發的樣子。 景春明…… 村里的小書生,叫什么名字來著? 她沒喊過他的名字,那個時候的她就像只猴子,整天在山里鉆來鉆去,和那個斯文俊秀的小書生過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書生自小就只知道埋頭苦讀書,村里的孩子們都不愛跟他玩,覺得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偶爾碰到他,她和村里的孩子們一樣,叫他‘書生’、‘秀才’或是‘書呆子’。村里人都是這樣,很少有誰會正兒八經地喊別人的大名。喊人大名的感覺,就像是在山旮旯里面硬拗文縐縐的官話一樣,奇怪得很。 她對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天踏青他忽然湊過來說,待他考取功名…… 氣氛太詭異,魚猴子當場就被嚇跑了。 她輕輕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她推開他遞來的油紙傘時,留在指尖的傘骨觸感。 她也記得,穿越女是怎樣叫出臉紅紅的小書生,騙走了他入京趕考的路費。 其實直到穿越女接過那包碎銀的那一刻,魚初月才真正看明白了小書生的心意。 魚初月閉了閉眼,又閉了閉眼。 她真的不記得書生長什么模樣了,但這一刻,面前佛者的神情,卻是和那天少年捧出碎銀的樣子如出一轍。 這是……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捧出心來供人踐踏的眼神。 那么,他此刻是在放棄什么? 魚初月呆呆地看著他。 “書生,是你嗎?” 景春明猛然哽咽,別開了臉,單手捂住了眼睛。 指縫顫抖,壓抑至極的聲音飄了出來:“你說,我該如何渡劫!” “你先別哭?!濒~初月眨了眨眼睛,平靜地說道,“我不是瑤月,我是魚初月?!?/br> 景春明放下了手,緩緩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睛,直直盯著她。 他嘲諷地笑了笑:“是啊,惹了太多債還不過來,干脆詐死脫身,如今又是清清白白一個魚初月了……” 魚初月神色復雜地望著他:“所以,哪怕你認定我就是那么一個貪婪的壞心眼女人,如今假死脫身,不知道又要禍害誰……可你還是決定要放過我,不渡心魔劫了,是不是?” 若不是決定了要放過她,他的表情又怎會和捧出路費的時候一模一樣? 景春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額角和腦袋上不斷地迸出青筋:“是,不渡了……” “真叫我失望啊?!濒~初月冷冷地道,“半步踏入大乘的佛者,竟耽于情情愛愛,還是為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書生,你愛這個女人什么?愛她容顏絕世?愛她貪婪虛榮?還是愛她自私無情?” “不是!”景春明驀地睜眼,“不是!不是情愛,只是執念難消。我決定放下,不是因為你的壞,而是因為你的好?!?/br> “好?哪里好?”魚初月心頭有暗火在燒。她頭都有點氣暈了。那樣的仇恨,他居然能輕飄飄地放下么?他憑什么原諒穿越女?憑什么代替那些死者,放過穿越女?! 景春明俊秀的臉龐半邊在哭,半邊在笑,他道:“你救過我。八歲那年,我觀浪花觀癡了,滑進了河里,是你用套狍子的繩套把我救起來的?!?/br> 魚初月隱約記得是有這么一回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也沒什么,要是狗子掉到河里,我肯定比救你還積極?!?/br> 景春明:“……” 他咳了一下,緩聲道:“方才你站在我身前,為我擋下那邪鈴的樣子,與你當初把我從河中拉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魚初月,你小看我了,我放棄渡劫,不是因為美色糊住了腦子,而是因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從前的赤子之心。你既能自渡,又何需我來渡你?” 魚初月看了他一會兒。 半晌,她低低地說道:“景春明,你既然已經認出了我曾經的樣子,又為何執迷不悟,還以為我就是瑤月呢?你著相了?!?/br> 景春明皺起了眉頭:“其中還有內情么?” “有?!濒~初月的眼睛越來越亮,“我不是瑤月,而且,我還知道她躲在哪里。她藏在守護者之域,等閑不得入!景春明,我需要你渡過心魔劫,成就大乘,幫助我進入守護者之域,撕了瑤月那朵爛蘑菇?!?/br> “你……”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在她的眸中看見了一片怒海,掩在薄冰之下,一旦破冰,立刻便會掀起滔天巨浪。 她用盛了怒海的眼睛凝視著他:“明白沒有,我不是你的劫,我們是同伴??!” 這一片海,攜萬鈞之力直擊心靈,景春明震撼難言,知道絕無可能作假。 “明、明白了……”小書生,哦不,小和尚喃喃道。 話音未落,聽到洞外傳來長劍歸鞘的聲音,‘錚’一下,令人心頭發寒。 魚初月微微一驚——崔敗并沒有離開!他都聽到了! 崔敗帶著一身深秋寒氣走進石窟。 “金血果秋日開花,春日才結果。一開始我便知道你在撒謊,想騙我離開?!彼淅涞貙按好髡f道,“你若敢動手渡我的人,我便渡你歸西?!?/br> 魚初月心尖一顫,脫口喚道:“大師兄……” “想要金光玄靈菇,何必求人?!贝迶〉?,“當初我打敗滿宗弟子,并未去取那所謂的獎勵。你若要,回宗我帶你去拿便是?!?/br> 魚初月睜大了眼睛和嘴巴,定定地看著崔敗。 他逆著光,看不清神色,輪廓上鑲著一圈暗金色的光邊,像仙人從天而降,拉她脫離苦海。 第19章 缺失的一環 “你若要金光玄靈菇,回宗我帶你去拿便是?!?/br> 魚初月呆呆地望著崔敗的輪廓。 他聽到了她對景春明說的話,也不問問前因后果,就要幫她拿到瑤月那朵蘑菇嗎? 哪有這么護短的??? 崔敗又走近一步,聲音低沉悅耳:“小事而已?!?/br> 好聽的男聲像一塊巨石,‘嘭’一下砸進她的心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有狂悲也有狂喜。 片刻之后,她的肩膀重重一顫,捂住口,嗚咽出聲。 她本是倚坐在蒲團堆里,一時激動失態,身體歪歪地軟向一旁,眼見便要撞到石窟壁上。 景春明離她不遠,見她要倒,立刻伸出手想要扶她。 冰冰冷冷的劍鞘斜插過來,抵住了景春明的手。 “心劫未渡之前,離她遠些?!贝迶〉曊f著,隨手拉住了魚初月,將她摁回蒲團堆里。 她的身體仍在輕輕地顫抖,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他:“大師兄……” “嗯?” 這會兒他離得近,雖然臉色有點臭,但眉眼看上去卻是柔和了許多,多了些活人味。方才與稽、袁二人戰斗得激烈,他的身體隱隱仍在發熱,清冷的竹香中多了些血氣,靠近她時,身上的氣勢好像一座沉沉的極有力量感的山,又危險、又安全。 “大師兄若是幫助我撕了那朵蘑菇,我的命便是大師兄的?!彼J真地說道。 “命,”崔敗冷笑,“就你這小命,自己夠用嗎?!?/br> 她忍不住扁了扁嘴:“我又不會一直這么沒用的咯?!?/br> “難說?!贝迶∑乘谎?,隨手從芥子戒中取出一件衣裳蓋住她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