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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執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讓他坐穩,然后,半跪下去。 也許是謝如青已死,世家已傾,時局大定,秦執再沒了心腹之患,眼下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克制守禮。 他握住了謝遺的腳踝,替他除去了鞋襪,撩起了寬松的褲腳,去看他的膝蓋。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細皮嫩rou,還是剛剛那一跪實在是跪的太用力了,膝上瑩潤的皮rou透出了些青紫,在燈光之下顯得有些可怖。 秦執擰眉:“疼嗎?” 謝遺慢慢地搖了搖頭:“還好?!?/br> 秦執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謝遺的傷處,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掌中握著腳踝,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像是想躲,又無處躲。 謝遺的聲音響起,細弱的,如游曳在冰涼的雪水融的山溪中的一縷嬌怯纖細的綠植,有那么些微不可覺的纏綿意味在其中:“陛下?!?/br> 秦執怔然了剎那,又回過神。 抬頭看去,只覷見謝遺烏黑的睫羽被燈火一照,在雪白的面孔投下柔軟的陰影,臉色平靜地堪稱漠然。 仿佛剛剛那一聲低喚,只是秦執的錯覺一般。 可是旋即,就聽見了謝遺如呢喃一般的低語,輕飄飄的:“我好像,做了一個好久好久的夢?!?/br> “我險些以為,我們還沒有從那里出來?!彼p輕笑了起來,眼瞳之中竟然有了虛幻的笑意,“這些,只是將死之時,所經歷的幻境罷了?!?/br> 帝王低下了頭,胸腔里,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柔軟塞滿了,甚至有些酸脹發疼。 愉悅與難過,如雙生的花,彼此糾纏著,在他的心房里生長蔓延,肆無忌憚。 “無失?!鼻貓毯鋈坏吐暷畛隽酥x遺的字,他的掌心壓在謝遺受傷的膝上,施加力道,出口的聲音冰冷,“你可以恨孤?!?/br> 疼痛能讓人清醒,謝遺已經有些渙散的眸光重新凝聚了,他看向秦執,緩慢地搖頭:“我沒有立場去怨恨陛下?!?/br> 他像是在說——是我的家族罪有應得。 秦執站起身,他的影子被燭光拉得很長,拖曳在地上。 謝遺坐在榻上,視線追隨著他,仰起了頭。 只看見,秦執仿佛帶著某種逼迫意味地前傾下身體。 他貼近了謝遺,有一句話,順著呼吸灑在了謝遺的耳中:“無失,孤心悅于你?!?/br> 像是天地顛換,星辰逆轉。 重華殿在一瞬間,變得那么大,那么大……大到看不見精細雕琢梁柱,看不見逶迤堆疊的紗幔。 他們在一瞬間,變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如同跌落盡茫茫海水中的兩滴微渺的水珠。 在無垠的空間里,只有那么一句“心悅于你”,悠悠的回蕩開,又悠悠地蕩回來。 連成回聲一片。 謝遺的瞳孔睜大了。 毫不掩飾的錯愕驚訝,從里面滲了出來。 秦執等著他的回答。 被抄家滅族的仇人表白,謝遺會怎么樣做呢? 大怒,羞憤,甚至是佯做逢迎? 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過了一個眨眼。 謝遺的唇角慢慢地彎了起來,微妙而又殘忍的惡意,若有若無地流淌出來:“陛下,不該如此?!?/br> 秦執眸中的光彩,在這樣的一句話下,碎裂成千千萬萬的星光,無聲地湮滅在空茫的黑暗中。 曾經的世家公子,用那樣慎重的姿態,勸諫:“陛下應當要做千古圣明之君,我如瑕疵,不可染玉?!?/br> 他起身,跪伏在地,雪色的衣裳如瀑鋪散了一地,像是一朵巨大的潔白的花。他的額抵著地,低聲又重復了一遍:“我如瑕疵,不堪染璧?!?/br> 多么殘忍。 秦執闔上了眼睛,說:“你不是?!?/br> 謝遺沒有動,只有低啞的聲音從衣袖下傳出:“是或不是,悉仰仗陛下?!?/br> 他將秦執逼到了絕路。 身后,已是萬仞絕壁,再退一步,就是尸骨無存。 秦執若是執意要他,那他便是永存于白璧上的瑕疵。 要秦執眼睜睜看著他,被千萬人一遍又一遍地唾棄。 秦執垂眸看著他。 只要彎腰伸手就可以觸碰到的人,那么近,又那么遠。 “謝遺?!彼穆曇羲粏?。 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別人:“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自然是因為,我不愿意。 謝遺有些漠然地想——我不愿意愛你,所以也要剝奪你愛我的權利。 就算是,替謝如青報復于你吧。 “請陛下三思?!?/br> 陰影在地上靜默了片刻后,隨著衣料的摩擦聲慢慢地遠了,最終消失在了滿殿通明的燈火中。 不知過了多久,謝遺抬起頭來。 殿中只剩他一人。 有嘆息,像是從深海的海底緩緩地飄蕩出來,消失不見。 天徹底放晴了,謝遺的病也越發得重了。 初春料峭的寒氣在枝頭翩然擦過,驚擾了堪堪吐露的一絲新綠。清澈而璀璨的金色陽光,從云層里傾瀉而下,被嚴峻寒冬摧毀的枝葉,開始柔軟復生。 喬十一緩緩飲盡了杯中殘酒,他淡緋的唇瓣沾了酒水,愈發顯出一種瑰艷的色澤。于是那張比之眼前人稍微遜色的俊俏面龐,也因為這柔潤的紅顯得出彩起來。 他擱下了手中的杯盞,眉梢微挑,笑吟吟道:“景明公子,你我都是為陛下效命的,何必要為難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