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就是那個給咱們老百姓減免賦稅的？”養娘一陣唏噓，嘆道：“這世道，好人都不長命呀?！?/br>
    “就是啊?！碧K細放下簾子，不著痕跡的輕輕嘆息一聲。

    她聽聞這位李陽李大人自入官場起便是一身正氣，剛正不阿之輩。博通經史，于書無不窺，尤精象緯之學。對于發jian摘伏，更是不避強權?？扇缃襁@世道，疾惡太甚反遭詬病。好人不易做，清官更是難上加難。

    如此荒唐朝局，哪里還有人敢做良臣，誰不隨波逐流，明哲保身。如此，吃苦的還是百姓。

    馬車悠悠晃晃，停在一扇黑油正門前。

    車夫下車，用擺錫環敲了幾下，無人應答。

    蘇細撥開馬車簾子，透過淺薄月色，看到黑暗中的蘇府。瓦獸屋脊，梁棟檐角皆以青碧繪飾。

    蘇家主君白衣出仕，到如今四十出頭的年歲能當上翰林院學士，已是極有本事。聽聞其與顧家那位早逝的顧家二郎，也就是顧韞章的父親還同過一年窗。蘇家與顧家的婚事也是在那個時候定下的。

    只可惜，顧家二郎去的早，留下一雙兒女。兒子瞎，女兒傻，誰愿意將自家女兒嫁入這樣的火坑呢？反正蘇家大娘子是不愿的。因此，就做出了這種李代桃僵的事。

    黑油正門被人打開，探出一看門的小廝。

    “你們蘇家的女郎回來了?！避嚪蛞荒樞σ獾恼f完，還等著要討賞錢。

    養娘率先下馬車，將戴著帷帽的蘇細從馬車內扶出來。素彎拿著包袱跟在后頭。

    那看門小廝一愣，隨即嗤笑道：“什么女郎？府上的女郎可都在內院里頭呢?！?/br>
    養娘上前，拿了錢將那車夫打發走了，然后怒瞪向那小廝道：“你去找林mama來?！?/br>
    林mama是蘇府大娘子的陪房。作為陪房，又是大娘子的心腹，在蘇府地位自然不一般。便是府內的那些女郎都要給幾分薄面。

    養娘氣勢十足，上來就指明要林mama這位在老mama堆里最有勢力的。那小廝被唬得一愣，竟真呆呆去了。片刻后，一個老媽子小碎步奔過來，卻只是一個普通婆子，而不是林mama。

    這婆子未走正門，只從旁邊的角門出來，朝蘇細她們行了個萬福禮，然后招手道：“女郎，這邊請?！?/br>
    蘇細微蹙眉，沒動。

    那老媽子態度極好，解釋道：“平日里女郎們都是走的角門?！?/br>
    聽到這話，蘇細才慢吞吞地挪動步子，被那老媽子引著，從角門入。角門被別有洞天，竟已有幾個身材壯實的老媽子抬著女轎在等。

    “請女郎上轎?！毕惹俺鰜碛说哪莻€老媽子替蘇細撩開轎簾。

    蘇細扶著帷帽，上了女轎。女轎被抬起來，往府里去。

    蘇細微仰頭，在暗色中細細打量這頂女轎。外頭雖素雅，但里面的東西卻樣樣都是上品。呼吸之際甚至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幽蘭香。女轎兩側皆有骨木窗格制成的小窗。

    這小窗設計的十分巧妙。坐在里頭的人能清楚的看到外頭的景況，外頭的人卻無法窺視到里頭的人半分。

    外頭，養娘與那老媽子隨轎而走，搭話道：“林mama呢？”

    “女郎突然過來，大娘子知道后，特地吩咐林mama去給女郎收拾出一間安靜院子來。林mama怕下頭的人不盡心，去給女郎盯著了?！?/br>
    這種客套話，聽聽便罷了，是做不得真的。

    “那是誰派你過來的？”

    “是柔姐兒?！?/br>
    蘇細聽到這話，頓時恍然。她是聽說過這位蘇莞柔的。京師貴女圈中，她最是溫柔婉約，性情和順。這頂女轎怕也是她讓老媽子準備的。

    蘇細忍不住輕勾了勾唇。她初入府，居然就已經跟這位蘇家正牌小姐對上了。

    “女郎怎么這時候來了？我可聽說，林mama過幾日是要親自去接的?！崩蠇屪舆€在跟養娘說話。

    養娘道：“我家娘子孝思不匱，急著來拜見主君?！?/br>
    “哎呦，這可不巧，主君已多日未回。春闈就要開始了，每年這個時候，都是主君最忙的日子。少則一月，多則三月，主君都宿在翰林院內。咱們呀，都是見不著主君的?！?/br>
    說起這蘇家主君，也算是位平步青云的人物。他從小小一個舉人，被圣人賞識，提拔入翰林院。五年內，從編修上升至翰林學士，變成翰林院的第一把手。

    不過其人雖得圣人賞識，但性子怯懦，不敢言，不敢語，平日里在朝堂之上根本就沒存在感，是個十足的書呆子，悶葫蘆。酸儒書生氣，在其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其實對于她的這位父親，蘇細并沒有特殊的感情。小時是念過的，可自從母親去世后，蘇細便再不會想見這位父親。因為他連母親臨死前的最后一面也沒來看。

    蘇細抬眸，望向外頭皎月。

    世間男子薄情，大多如此。

    ……

    女轎停在垂花門處，蘇細由老媽子扶著下轎，入內院。

    還沒走幾步，就見前頭急匆匆行過來一位女郎。

    這位女郎穿一件蘭色春衫，外罩白狐裘，青絲寡簪，莊妍靚雅，姿首清麗。一看就知非等閑人物。

    蘇細在打量蘇莞柔。蘇莞柔也在打量蘇細。

    蘇莞柔早就聽說過這位外室女的美名，如今一見，方知那些華麗詞藻皆不足以繪之一分傾貌。

    蘇細的母親，是京師絕色。而她比之母親更甚。

    抄手游廊寬而長，上頭掛著一排絹紗紅燈。氤氳暖色籠罩而下，美人一襲品紅春衫，外頭披一件白狐貍毛的斗篷。極艷的紅，極白的肌，濯如春月柳，滟如水芙蓉。

    不過蘇細的容貌雖艷壓群芳，但如今以奢為恥，以儉為榮。奢侈之風未開，像蘇細這般容貌過艷的女子是為人所不恥的。而像蘇莞柔這般嫻靜素淡的美人，才是眾郎君追捧的對象。

    看著已至自己面前的蘇莞柔，蘇細柔柔一笑，嫵媚如畫。與蘇莞柔行萬福禮。

    蘇莞柔回禮，語氣溫柔道：“可把meimei盼來了。早聽說meimei有傾國傾城之色，如今一看，果然是世間難尋的神仙妃子?！?/br>
    蘇細不得不佩服這位蘇大小姐的涵養，對著她這個外室女居然還能說出如此一番贊美之詞。

    蘇細立刻嬌羞道：“是比你好看點?！?/br>
    蘇莞柔哪里見過蘇細這樣不要臉的人物，當即就變了臉色。掛著一張不尷不尬、又素又寡的臉，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蘇莞柔身后的婢子們當時就不服了。

    一黃衫婢子站出來諷刺道：“觀衣著品行，便知人之本性?！?/br>
    不愧是跟著蘇莞柔這個才女的婢子，說出話來也是出口成章。而且看那架勢和穿著站位，應當也是蘇莞柔手底下的心腹大丫鬟。

    “香雪?！碧K莞柔皺眉呵斥。雖是呵斥，但聲音仍是輕柔的。

    蘇細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驚愕地張開嘴兒，急切的展示出自己艷麗的品紅色春衫，以及那幾乎要插滿腦袋的金玉簪子，“我穿的太素了嗎？”

    眾人：……是穿的太素了，素的連身后的紅燈籠都甘拜下風了。

    第3章

    蘇莞柔親自領蘇細去林mama給她準備的院子。

    院子大不，卻是十分清凈雅致。入房廊，眼前明窗凈幾，扶欄幽蘭，修竹數竿。屋內古畫古爐，繡榻壁櫥，素淡至極。一看就知道是蘇莞柔的風格。

    林mama領丫鬟們候在門口。瞧見蘇莞柔來了，立時恭恭敬敬的行禮，“娘子萬福?！?/br>
    蘇莞柔道：“林mama辛苦了?！?/br>
    “娘子哪里話，這都是奴婢的分內事?！闭f完，林mama覷蘇細一眼，下意識挺了挺腰板。

    蘇細提著裙裾，靠在扶欄處，身姿慵懶，活像是沒有骨頭，與蘇莞柔這種端莊的大家閨秀形成鮮明對比。

    蘇莞柔也不嫌棄，只道：“不知meimei喜歡什么，就按著我的喜好隨意準備了些，還望meimei不要嫌棄。倘若有不喜歡的，meimei只管說?！?/br>
    蘇細抿唇輕笑，抬起自己赤紅的指尖，指向院中一簇嬌綠，一臉的無辜愕然，“jiejie的喜好真是奇怪，怎么喜歡大蔥呢？”

    “大，大蔥？”蘇莞柔臉上的笑沒繃住。

    站在蘇莞柔身后的香雪一臉氣憤加鄙夷，“真是眼拙，這可是我們娘子特地給你挑的蘭花！”

    如今京師內流行素雅之風，梅蘭竹菊四君子尤其被那些所謂君子追捧。像蘇莞柔這樣的才女，自然也偏愛此道。

    蘇細吹了吹自己的指尖，“那這花也太難看了，連顏色都沒我家的大蔥鮮嫩。jiejie還是給我換成牡丹吧，越艷越好。我呀，最喜歡牡丹了，因為它跟我一樣，國色天香?！?/br>
    著實是不要臉了。

    香雪氣得臉漲紅，就差朝蘇細那張國色天香的臉扇過去。她可沒有蘇莞柔那份忍氣吞聲的肚量。對于香雪這種大丫鬟來說，蘇細這種外室女比她身份還要低賤。

    看到香雪躍躍欲試的動作，養娘雙眸一瞪，擋在蘇細面前，肥壯的身子配上蒲扇一樣的粗手，硬生生讓蠢蠢欲動的香雪蔫熄了火氣。

    身為蘇莞柔的大丫鬟，香雪平日里不過就是服侍蘇莞柔做些妝臺旁梳頭洗面、調朱弄粉的輕松活計，哪里敵得過罵遍整條胡同，威名遠揚的養娘。甚至養娘只是那么一瞪，香雪的氣勢立刻就弱了。

    蘇細卻還不放過蘇莞柔，笑嘻嘻的一派天真無邪道：“還有那竹子，我瞧著也不好看?？沉朔N上葡萄藤，再過幾個月就能吃上葡萄了?！?/br>
    “你一個外室女，大娘子讓你進府已是抬舉，怎么如此多事！”林mama上前助陣。

    蘇細單手托腮，斜斜看蘇莞柔一眼，眼波流轉之際風流畢現，似是有些委屈，“jiejie方才可是讓我只管說的?！?/br>
    蘇莞柔端著自己快笑僵的臉打圓場道：“meimei想如何便如何吧?！闭f完，蘇莞柔深吸一口氣，轉向林mama，“對了，林mama，我看meimei帶的人不多，你那里可有什么聰明伶俐的丫鬟？”

    林mama還是很給蘇莞柔面子的。既然自家娘子都不追究了，她也就只能拉著臉把這件事翻過去了?！把诀叨荚谶@了，細姐兒瞧著挑吧。挑中誰，就是誰的福氣?！闭Z氣怪異，難掩諷刺。

    養娘與蘇細貼耳道：“娘子，這蘇家的婢子咱們可不能用。指不定存著什么壞心呢?！?/br>
    蘇細雙眸輕動，正對上蘇莞柔那張盈盈笑臉，便大聲道：“養娘多慮了，jiejie怎么會小氣呢。便是我將這丫鬟全都要了，jiejie定也是會給我的?！?/br>
    林mama鄙夷道：“細姐兒，咱們柔姐兒也不過兩個貼身大丫鬟并幾個小丫鬟。你這一口氣卻要十幾個。那可不像話?！?/br>
    蘇莞柔也道：“不是不想給meimei，實在是家中有規矩。這伺候的使女都是有定數的。meimei若是身邊隨了一個大丫鬟，那也就只能再挑一個大丫鬟罷了?！?/br>
    蘇細往那婢子堆里瞧了一眼，看中一個小姑娘，“你喚什么名兒？”

    那小姑娘瞧著也不過十四五歲，低著腦袋福身道：“唱星?！?/br>
    “唱星？名字不錯。我聽著順耳，那就你吧?！碧K細便如此隨意決定了，然后又挑了幾個粗婢。

    “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擾meimei了?！碧K莞柔一言一語，儼然是主人家姿態，不過說完這話，她生恐是怕蘇細再搭話，立刻忙不迭的帶著香雪并林mama一群人去了。

    待人走干凈了，養娘才道：“娘子可是看那柔姐兒不順眼？”蘇細的敵意太明顯，連養娘都瞧出來了。

    蘇細驚訝道：“您瞧出來了？”有那么明顯嗎？

    蘇細伸手捧了捧臉。她還覺得自個兒偽裝的極好呢。

    養娘：……是啊，連她都瞧出來了。您這演技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蘇細依欄輕笑。上輩子，她被蘇家主母強制代嫁，瞧如今蘇莞柔的態度，她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蘇莞柔定也是釀成她上輩子悲劇的背后推手。和善？那自然是沒有的。

    ……

    蘇莞柔出了蘇細院子，往自己院子去。

    香雪都被氣哭了，“那般市井無賴一樣的女人，娘子您也真忍得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