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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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租界,駐扎在路旁的難民隊伍逐漸稀疏,道路豁然開朗,空氣卻并沒有跟著變輕快,反而滯重地迭到脖子上,壓得沉知墨只能垂頭去看車轱轆滾過焦黑的青石板,偶遇碎渣,車子便狠狠顛簸一下。 “噯喲!你怎么拉的車!” 每顛簸一次,沉春蘭的抱怨就應合一次,這已經是第十一次,車夫尷尬地放下車把,一面陪笑,一面抓住肩上的黃布擦汗。 “我可讓你停了?”瞧這氣勢,并沒有就此住嘴的意思。 “老夫人,我這是雙座的車,您可有叁位,算上小小姐……” “我們要包兩輛車,還有你什么事兒?” “您這話說的……” “那什么話非得停著說?” 車夫無可奈何般將帕子朝肩膀一搭,重新拎起車把,剛跑出一段,車子又狠狠一晃。 “小后生,你存心的罷!” 沉知墨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了,卻沒有張嘴的力氣,面對母親她總有種枉然之感,車轱轆圈圈碾過石板,最終在一截衖堂前停下,這里以前很熱鬧,如今僅剩幾扇卸下的門板和牌匾沿街道病殃殃地倚著,一位戴黑帽的男子攔住包車: “老文?!?/br> 男子摘掉帽子扣到胸前向眾人略略頷首,“我和方小姐見過?!?/br> 沉春蘭立即虛起眼睛妄圖挑出對方禮節上的錯誤,見沒拿帽子那只手上閃過洋鈿的銀光,她又閉上嘴巴。 “辛苦了,不用找?!蹦凶訉⒛菈K銀光放到車夫手上,沉春蘭將眼睛斜向另一邊,余光全是那塊炫麗的銀色,“他辛苦撒子?我講了半天價才辛苦!早曉得……” 沉知墨打斷她:“媽,幫我扶小語下去?!?/br> “我的親女,你看媽手上哪來的空!” 方語被這陣嘈雜吵醒,撐著車座豎起身子,沉知墨將她攬回腿上,她又撐起來,踮著頭重腳輕的身子搖搖晃晃朝木門里跨,老文追上去要扶她,她只走得更快。 比起身體上的負擔,心靈上的負擔更讓人痛苦。 穿過木門,里頭是尋常商鋪的裝扮,方語看出玄妙,進到柜臺,摳開臺后暗門的栓,她感覺沉知墨站在身后,沒敢回頭,扶著墻跌跌下了臺階。 “阿語?” 地下室里約摸坐著十來人,幾個認識她的上前攙住她,方語由著他們將自己攙到床上,將自己整個的蜷縮到靠墻那邊。 “她發了高燒?!背林娣秸Z抖開枕上的被子,不放心似的,將腳的那頭掖了又掖,直到確認透不進一絲風,醞釀下句話前,求助的眼神先落到了人堆里,她是萬萬不喜歡求人的,卻總在求人。 所幸一位女beta嘴快:“我們這兒沒藥?!?/br> 另一位女beta又道:“吃些叁根湯可以?我記得王家藥鋪雖然人走了,藥材總還有些,我取些來?!?/br> “你自個兒都一身病,怎么好再出去!” “不過是些小磕小碰的……” 沉知墨這才注意到說要抓藥的女子小臂和小腿均纏繞著繃帶,看樣子已經兩叁天沒替換了,繃帶底下隱隱透出的腐rou味道。 “你們告訴我位置,我去抓?!?/br> “您可是貴客,上頭專門囑咐過,怎么敢讓您……”作阻撓的女子又接話了,沉知墨臉皮泛起一層麻麻的感覺,但她竭力不讓紅暈爬上臉頰。 “我去罷?!崩衔拇蜃”娙说臓幷?,將黑帽子朝頭上一扣,不容置疑的樣子了。 “謝……”下一個字如鯁在喉,還好老文沒有等待,轉身便消失在暗道里,沉知墨松了口氣,此事未盡,沉春蘭又抱著聽雨過來了,“幾個鐘頭沒喂了,馬上要哭了!” “給我?!彼舆^聽雨,嬰兒嘴角耷拉著,的確是泫然欲泣的模樣,沉知墨抬頭環視一圈屋內眾人,較年青的都不約而同撇開了頭,也有年老好事者,偏偏要往這邊看。 “有多的屋子嗎?” 她看到作阻撓女子嘴角的諷意,便不再等回答,背身面對方語的方向扒下衣襟,嬰兒未諳世事,不受禮教束縛,只懂索取,頭幾口沒吸出奶來,發狠地對著奶頭又咬又啃,似要將血rou都一并吮出,雖然知道這是人的本能,沉知墨仍然有些悲哀。 這孩子上午還有奶娘伺候,到了下午,傭人環繞的日子竟已成為過眼云煙,背后數雙眼睛的注視刺得她的腰越挺越直,她在心里默數著分秒,不知這場酷刑何時才能結束。 一只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握住她搭在腿上那只手,同心結挨到一起。 “jiejie?!?/br> 從沒有這樣清晰。 她拂去方語眼窩淌出的淚滴,“睡罷?!?/br> 叁根湯的藥材很快抓了回來,說是藥材,不過幾副殘渣,方語服過驟然感覺好轉,堅持去搓洗了身子,她念著沉知墨愛干凈,渾身汗液黏膩,恐有怪味,洗完立刻又燒昏了頭,躺到床上聽到人說話,卻不知道說了什么?;煦绲教旌?,沒有燈油了,幾個人坐在黑暗里淅淅索索說著話,沉知墨將一根冰棒插到她腋下,隔了一會兒又取出來,這次她聽清了: “四十攝氏度?!?/br> 到了半夜方語又被凍醒了,渾身止不住打冷戰,她肯定顫得很兇,因為她聽到沉知墨起床的聲響,不久她的腳被抬了起來,幾雙襪子全都套在了她腳上,她還是覺得冷,沉知墨只好將她的頭押進胸口,用并不溫暖的體溫暖著她。 那雙手來回撫摸著背心,方語害怕自己出汗被嫌棄,扭捏著想掙脫這個懷抱,沉知墨將她摟得更緊。 “沒事,不臭?!?/br> 怕她不相信,沉知墨抓起幾縷頭發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接著說道: “聞過了,一點味道都沒有?!?/br> 她明明不會說話,沉知墨怎么知道…… 眼眶突地熱起來,方語不再鬧騰了,安靜地貼近胸口放緩呼吸。 白天還恨著自己生病拖累了沉知墨,現下怎的……有點喜歡生病了,沉知墨從來沒對她這樣好過,是不是只有生病才有如此待遇…… “你在想什么?” 方語將自己縮得更小,得以完全靠進沉知墨懷里。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總喜歡多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