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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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在身上的溫度旋即離開了,慘白的太陽光替代上來,天灰得像未開映的熒幕,陽臺飄進烙菜餅子的香氣,白煙悠悠縷進灰霧里,一切都慢下來。 方語忽然冷得發抖,她意識到人生里僅存的一點溫度被奪走了。她看見那個模糊的輪廓靠近床邊,和從前數次一樣。 她以為她會有辦法。 鼬皮披肩被褪下迭到枕邊,她聽到男人變了調的催促聲: “快點兒!” 無論如何拆開再糅合,依然可憎的聲音。 也許枕頭底下藏著一把足以令人致命的小刀,按沉知墨的性格。 可是沒有。 顫抖的手臂輪廓離開枕邊,放到胸前的盤扣上。 時間變得更慢,回憶像撂成一迭的電影海報,又均勻鋪開,一幅一幅撐到眼前。其中一幅是十八歲的沉知墨,臉看不真切,只見一身血紅的婚服,裙擺底部沾了幾尾泥巴星子,那衣服是借來的。 旗袍有二十四顆扣子,方語期望它能更多。 它終于被盡數解開。 畫面忽地一轉,出來十四歲的沉知墨。 那年她剛沒了娘親,昏天黑地的哭,照進眼里的東西通通變了顏色,連天藍的校服也變得青一塊烏一塊,這夾縫中遞過來一條雪白的手帕,她用它吸干眼淚,卻再沒找到機會還。 世間的感情大概有千萬種,誰人知道哪種才算最好? 可沒有花前也有月下,沒有婚書也有千百個日夜的相伴,二人都未曾言,又怎么不算愛? 沉知墨拋棄過她兩次,為什么這次沒有! 床上的影子交迭到一起,腦海里的影片隨之停止播放,方語摳著沙發皮面撐起身子,皮在指下一塊塊粉碎,她斂輕了呼吸,摳著沙發緩緩起身,又放輕了腳步,這對她不難,她的生活原本就很安靜。 “阿……墨……” 僅僅一瞬,指下從沙發變換成男人的頭皮,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辦到的,毫無防備的男人被扯著發根提起,皮帶勾連著沒來得及脫下的內褲,顯得十分滑稽。 “cao你老子的啞巴!” 鮮血迸濺到英式條紋墻紙上,連著一點皮rou、一點膿水,男人想去摸槍,剛做出伸手的動作,就聽見指關節斷裂的脆響。 “啊啊啊??!” 實在吵鬧。 方語將男人反摁到床上,她扭了扭脖子,瞥見沉知墨臉上的淚痕,張了張嘴,又合上了。 她又忘了,自己不能說話。 “方語……” 她垂眸專注于手里的事物,已經吃過一次虧,這次,不能。 血在床單上暈開,混著男人眼部流出的膿水,方語抓過枕頭捂住這顆散發著惡臭的頭顱。 枕頭底下果然空空如也。 她流下淚來。 “小語……不要……” 她握緊從男人身上奪下的手槍,抵著枕中心的位置扣動扳機。 “砰!” 鵝毛飛散,方語揚起手臂胡亂揮動,沉知墨看出她的意思,也顧不得穿衣了,起身抱住方語的腰: “小語,夠了?!背林銎鹉?,證明自己并未受血污染。 還不夠。 方語由著沉知墨抱住,弓身翻開破碎的枕頭檢查,硬幣大小的洞口自后腦炸裂,隱約可見灰黃的rou,屋里的味道從惡臭過渡為焦臭,男人已再無生的可能。 “你的臉怎么這樣燙?” 冰涼手背挨到臉上,方語腦袋低到胸口,槍從手里滑落,落到地板,發出駭人的輕響,又聽門鎖擰動的咔噠聲,沉知墨將方語靠到床頭柜倚住,一個箭步就沖過去頂門,一只小手及時掰住門沿: “壞婆娘!是我們!” 她謹慎地將門拉開一點,那張小臉拼命往里擠著,臉后面背景是一襲野蘋果紅的旗袍,以衣識人,無須再抬頭確認,她將門完全敞開: “你們……” “走?!眮砣苏Z氣從未有過的冷冽,沉知墨扶住門把,愣愣盯過去,“還愣著做甚?不想活了么?” 院子里躁動起來,幾雙軍靴踏進室內地板,她聽到姨太太們熟悉的撒嬌的語氣: “軍爺!哪兒能有事呢?方才也開槍了的呀……欸!” “可是小語……”她轉頭看向床頭柜。 “你要是放心,就把阿語交給我……” “不成?!彼胍矝]想就拒絕了。 季曼笙回身兩步巴住欄桿朝樓下望了一眼,扭頭對思于道: “他們出去了,小于兒,去抱meimei,再幫你沉jiejie一起扶阿語下樓?!庇謱Τ林?“火車站附近有我們的人,他們會在那里接應你們,不用擔心,他們認得出你,你只要能到車站,往后再想辦法?!?/br> “你為什么……” “還不快走?”季曼笙打斷她的提問,蹣跚向樓梯走去,臨到下樓,又回頭囑咐了一句:“把眼淚擦干凈,都不像表姐了?!?/br> 沉知墨匆匆拭干眼淚,凝在臉上的淚痕牽連皮膚刮起輕微刺痛。 “我……收拾些東西?!?/br> “要快?!?/br> 現金、船票、證件、幾張大額的存折與支票,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兌出,她一并塞進箱子,衣服撿了幾件真材實料的皮制品,現下不似以往,任它錦羅綢緞,過了時也一文不值,她又拉開臥室的床頭柜,將方語平日記事的本子、二人僅有的一張合照通通丟進箱子,膝蓋壓到箱蓋上,一氣拉上拉鏈。 她盡可能將更多衣服挎到身上,光是大衣就套了叁件,裹得十分臃腫,推門出去,半道截住抱聽雨的思于,將女兒安置到臂彎。 “快,我們去接小語?!彼叽偎加?。 “曉得了!曉得了!” 思于躥到前方開路,兩人合力扶起半昏半醒的方語,心里雖慌,下樓的腳步卻不敢太大,姨太們分出兩個過來幫忙。 “好好的,小沉?!?/br> 她來不及挨個與她們貼面,不管聽到什么都是點頭,點完,眼睛又落回方語身上。 一開門,沉春蘭早就在后院等著了。 “幺兒!啷個回事喲!” 她不理母親,沉春蘭一面訕笑一面跟到她們后頭,手好端端揣在袖子里,沒有幫忙的意思。 “幺兒,我去喊車?!?/br> 她還是不答,沉春蘭自顧跳到街上去攔車,她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時世還有車夫,街上連可以下腳的地方都沒幾處,看見車夫臟得反光的褂子,她又有點明白了。 遠方傳來炮聲,春末的暮色降臨了。后院外邊墻角蹲了一排難民,怯生生地打量著她們,肩上的重量愈發沉重,她生冷地回盯過去,直到難民們將頸子縮回并不保暖的破布衫里才肯罷休。 車夫放下車把,討好地招呼她們上車,她低頭掃了一眼自己亮得反光的黑皮鞋,隨著衣裙擺動,像電影女郎走路的特寫。 不像逃難,倒像富家小姐要趕去參加一場野餐。 難怪…… 她也做出輕松的神色,思于趴在車旁將方語的衣角掖了又掖,十分不舍了: “壞婆娘,照顧好阿語和meimei,我……長大點再來看你們?!?/br> “快點走了!”沉春蘭倒緊張得不得了,神經質地左右晃蕩身子,一雙手揣不住,干脆接過孫女摟著,沉知墨得以讓方語完全靠進懷里。 “小語?!彼p輕喚了一聲,方語人沒動,唯耳朵動了一下,耳下連著泛紅的脖頸,顯得很脆弱。 “墨……” “你說什么?” 她俯身貼近,方語又叫了一聲,在聽清以后,沉知墨平靜地直起腰命令車夫出發,思于跟在車后追了幾步,想起更要緊的事,一股腦又跑回院子。 轉過街角,就看不見自己的房子了,只見深紅的尖屋頂,再一個拐彎,連屋頂也消失在視野里,沉知墨這才覺出一點流亡之感。 她們剛殺死了一位軍官。 她完全放松了,將身子陷進車座,耳邊是風的呼嘯,她聽見母親小心翼翼地問她: “幺兒……票是不是不夠?” 她對母親微笑: “媽,你跟菩薩求了什么?” “不就是發財、健康、平安……突然問這個做啥子?” 她搖頭,指尖撫過枕在皮箱上的方語的頭發,怕睡得不舒服,又用手托起方語的頸子。 “幺兒,你啥子意思?” “沒什么?!?/br> “你不信勒些的嘛?” “恩?!?/br> 你又怎么知道,我沒有跟菩薩求過愿? 就在方語求愿的那天夜里,她也正在陽臺上俯瞰一切。 一物換一物,即使神明,也沒有東西能憑空索要。 她想她已經做好了交換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