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痊愈
暮色四合,金烏西沉,東山之巔,鐘乳石洞前,云霧環繞,山峰若隱若現,泉水似凝似流。 霧鎖山澗,山鎖霧,一襲白影,凝視江流澎湃的深淵許久,孤傲蒼山,宛若落入凡塵的謫仙,只見其背影,便足矣令世人生畏,此人不是謝遷,又是誰? 這次食了并蒂靈果,并未如八年前那般渾身散發著,宛如落入糞坑似的惡臭味兒。 而是醒來后,只覺得肺疼的都要炸了,細細地汗珠止不住的從額頭滲出,就連每移動一下都是巨大的折磨,剛醒就連忙找個木桶狂吐了起來,這一吐便吐出小半桶黑紅色的蠱蟲與蟲卵。 謝遷瞅著腳下,木桶中蠕動的黑紅色蟲蠱,如蛆蟲一樣密密麻麻的蠕動著。 翻轉的蠱蟲“嗞嗞、嘶嘶”作聲,外面一環一環連接起來的體壁,分不清首尾,互相鼓動著,伸縮著向前蠕動。 還有尚未成型的千萬蟲卵,如掰開的沙肝結構般密集擁擠,如劃破魚腹的魚卵一般跳動。 他謝遷雖不怕蟲子,但只要一想到這骯臟的黑蛆,就這般寄生在自己體內,如此從他的口中吐出去,怎是一個惡心了得。 但除了惡心,他更多的是自責,是他連累了溁兒為自己受苦受累,他卻連何時中了蠱毒都不清楚,真是細思極恐。 想到這里謝遷不禁將手指捏得嘎嘎作響,眸里閃過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恨不得此時便將那個所謂德高望重的孟老大夫,抓起來嚴刑拷問。 “遷表哥,遷表哥你在哪兒,馬上就日落了,該避星了!”程溁艱難邁著如灌了鉛似的腿腳,扶著石壁在洞口呼喊道。 當下,謝遷耳朵一動,急忙提著內力,幾個縱躍,飛身到程溁面前,一改冷若冰霜的氣韻,滿眸寵溺,淺笑道“溁兒醒了,身子怎么樣,還有沒有不舒服?” 但見一道白影,速度快得宛如鬼魅一般,直直沖到程溁面前。 程溁不由得驚呼,道“??!”腳下剛巧踩到一粒碎石子,不禁踉蹌幾步,趔趔趄趄,搖搖擺擺,身子往后仰。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程溁即將摔倒在地時,謝遷身形前閃,伸手一攬,將程溁攏在懷中,關切道“溁兒,可有傷到?” 瞅著狂風伴著白影撲面而來,嚇得程溁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嗅著那熟悉的皂角味兒,這才壓下心悸,瞧著眼前萬人辟易的謝遷,哪里還有之前半分病弱模樣,詫異道“遷表哥……你這身體不僅好了,身手也比曾經更快了?” 謝遷滿臉的柔色,點點頭道“是呢,多虧了溁兒,那并蒂靈果當真非同尋常,不僅解了蠱毒,就連遷表哥的內力也是大增呢!” 知曉謝遷已痊愈,程溁提著的心,也隨之放了下來,不由得矯情起來,翻個白眼兒,抱怨道“看出來了,遷表哥這哪兒叫功夫,簡直就是跟那魑魅魍魎飄來似的,可嚇壞溁兒了!” “是遷表哥不好?!闭f著謝遷忽然收起笑臉,瞅著程溁那干裂的唇,臉色一沉,道“溁兒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程溁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心里不禁敲起小鼓,但依舊咬緊牙關死不承認,咋呼道“還不是被遷表哥嚇得,這幾日又這般勞累,溁兒臉色好才怪呢!” 謝遷不予置否,抓起程溁的手腕,把脈后,道“為何溁兒的脈象,既有芤脈的氣血傷耗精神損,自汗陽虛骨蒸深之感。 又有沉細軟綿似的弱脈,輕尋無板重采知,元氣耗損精血虛的特征。還有舉指遲大軟,按之無力又空洞,精神氣血都傷損的虛脈。溁兒此癥緩遲氣血皆傷損,澀微動結似相隨,概似真元氣多虧?!?/br> 程溁抽回自己的手,側過身子,心虛的瞥了一眼謝遷,強詞奪理的狡辯道“什么亂七八糟的,遷表哥怎么不說溁兒滑脈呢?” 謝遷將那小身子扶正,眸中帶著慎獨的穿透力,直視道“亂說,懷孕的脈象才是滑脈,溁兒的五臟六腑,乃至經絡氣血皆是衰虧的緊,老實說溁兒是不是用自己的血去澆灌,才得到并蒂靈果給遷表哥的?” 程溁扭過身,雙手叉腰,嘟的嘴道“哼!胡思亂想什么呢?別以為遷表哥給我換了衣裳,溁兒不知道,是不是不信任我,偷偷檢查了?” “遷表哥醒來瞧見溁兒昏死在地上,身上又穿著濕冷的衣裳,這才給溁兒換的衣裳,不是刻意……”謝遷瞅著程溁那氣急敗壞的模樣,越說越沒底氣。 程溁不經意朝天一瞥,發現晚霞已將周圍染成桔色,當下,臉上再沒一絲情緒,嚴肅道“日頭已沉到山下,快進洞避星?!?/br> 謝遷緊隨其后,瞧著身前嬌小的身影,滿眸柔情,嬌哄道“同心華髻結青絲,攜手執梳并白發,結發同心,以梳為禮。卿且梳相思,思卿共白頭?!?/br> 瞅著前面的小姑娘沒有回頭,謝遷繼續道“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br> 程溁心道哼,這詩還算不錯,對她的胃口,不禁素心向暖,羞紅了臉。關心道“遷表哥中得是什么蠱毒,還難受嘛?” 謝遷得寸進尺,上前捏了捏小rou手,淺笑道“已大好,遷表哥在書中讀過,此蠱名為蟲蠱,形似黑蛆,使中蠱者突發胸腹攪痛、狂咳不止、咯血、面色青黑、形體消瘦,以及腸鳴腹脹。這一切癥狀,皆因蠱蟲啃食五臟六腑,在其體內產卵繁殖。 直到竄入頭顱之中無法求治,人體則完全淪為蟲蠱的容器,蠱蟲便會從皮內的毛孔處鉆出來,使人皮開rou綻,滿身爬蟲。谷久積,最終到人體再無養分之時,蟲蠱則會生出雙翅,轉變為飛蠱,再如此反復的侵蝕他人,生生不息?!?/br> 程溁撫著胳膊上豎起的汗毛,舌頭不自主的僵住,道“這……這東西不簡單??!” 謝遷瞅著程溁膽小的模樣,覺得甚是討喜,不禁起了打趣的心思,道“何止不簡單,蟲蠱可含沙射人,能戰人之生,掇其魂。亂氣所生,蜮不僅傷人,也傷魂?!?/br> 聽著這般描述,嚇得程溁水汪汪的眸子閃爍不停,哆嗦著小腿兒,依偎在謝遷懷里,道“太可怕了,要如何才能根除這種東西呢?” 謝遷是越瞧程溁的小模樣,心中越喜,一面往洞底走,一面淺笑著,侃侃而談道“這蠱蟲極是頑強,水淹不浸,火燒不死,刀砍不斷,中此蠱者除了施蠱者,無法求治,不出三十日毒氣深沉,結聚于骨而發生的深部膿瘍,其人必亡。 但不知情者,還以為患了肺癆,因風寒阻于筋骨,氣血凝滯而病,導致大多數人死不瞑目?!?/br> 程溁想了想那般畫面,不禁頭皮發麻,緊緊抓著謝遷的胳膊,昂著頭擔心的注視著謝遷,道“遷表哥真沒……沒事了嘛?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萬萬不要忍著才是,那孟老大夫是不是在咱湯藥里加了料?” 謝遷捋了一縷程溁的秀發,握在手心中把玩起來,笑道“是特別加了癲腫藥,中此蠱毒后,額焦、口腥、神昏、性躁、目見邪鬼形,耳聞邪鬼聲、如犯大罪、如遇惡敵。 有時更會產生自盡輕生的念頭,本是毫無治愈的希望,但對上溁兒取來的奇藥并蒂靈果,便不值得一提?!?/br> 程溁撫著雞皮疙瘩,羞得小臉通紅,笑罵道“哎呀,遷表哥這rou麻的話,還是別說了,先過了眼前避星再說吧!” 不知不覺中到了洞底,程溁奔著松軟的被褥撲了上去,回首瞅著身后竊笑的謝遷。忽然間明白,方才是謝遷故意在逗弄自己。 立時,對著身后的謝遷,程溁撒歡似的錘了幾個拳頭,又惟妙惟肖地學著烏澞的模樣尥起蹶子,蹬著小腿兒踹。 謝遷在旁側靈活閃躲,一面適當的挨上幾蹄子踹,一面擔心傷了那小胳膊、小腿兒,護著程溁別摔倒。 折騰累了,程溁困倦的張開嘴,打著哈欠,道“啊……哈……好困啊,這是怎么了,溁兒剛醒呢,怎么就又困了?”猛地,被蓮花佛珠燙得一個激靈,疼得直叫喚,道“嗷,疼,燙死我了!” 當下,謝遷收起嬉笑的臉,放下手中正整理被踢皺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握起程溁的小rou爪,緊張道“溁兒,怎么了,哪里疼?” 程溁自顧自的解開外衣,檢查著自己毫無痕跡白皙的胳膊,詫異道“咦,竟沒任何痕跡?” 謝遷捏了捏那小胳膊,瞧了又瞧,若有所思道“溁兒莫要擔心,蓮花佛珠乃寶玉所制,吸收天地之元炁,佛家稱之為大地舍利子,乃增運祈福的寶物,溫潤如水,有靈性的很?!?/br> 程溁略有不滿的半闔著眼,嘟囔道“今夜應該是謝季皖頭七吧?” 謝遷不知該回些什么,張了張口又閉上,勉強點點頭,仔細的幫程溁蓋嚴被子。 隨即,謝遷反復幾次摸著程溁額頭,蹙眉道“尺膚熱甚,脈盛躁者,病溫也。溁兒可是患了風寒?” 程溁努力從裹得嚴嚴實實的棉被里,鉆出小腦袋,瞅著蓮花佛珠,撒嬌道“遷表哥,溁兒覺得不對勁,按理說應該遷表哥發困才是,可溁兒卻著實困的緊,且每每剛要打盹兒時,便被蓮花佛珠燙醒,要不……先摘下去……一小會兒試試?” 謝遷將那不安分的小肥爪握在手中,搖頭道“不可,溁兒手上戴的蓮花佛珠是絕對摘不得的,而且玉石也是最好的轉運靈物,無論任何生肖,皆可佩戴玉器,來辟邪祈福,是以溁兒還是別動小心思的好?!?/br> 程溁試著往回抽被謝遷握得不緊不松的手,但屢次皆是未能如愿,癟癟嘴,嘟囔道“哼哼,遷表哥壞,人家真的很疼,就會欺負溁兒嘛!” 謝遷寵溺的笑笑,俯伏了頭,細細地剝著核桃,將核桃仁一點點喂進那撅著的小嘴兒里。 溶溶月色間,山林中漸漸沒了聲響,風吹葉落破碎的殘片,落花的姹紫失了顏色。 泗水,謝府,后院。 飄渺煙波,紅燭搖曳,高而扭曲的藤蔓下,一位身著金線繡牡丹月華裙的貴婦,與另一身著紫金線繡蘭花細裥女裙的貴婦人,正跪坐在無相銅爐旁上香,二人屏退左右,面目十分虔誠。 這正是從金陵城專程趕來為凌婳蝶,送嫁的林淑清、程克慧母女二人。 旁側,雕花大案上,擺著香爐、拂塵、紙錢、桃木劍、銅鈴、法螺、朱砂…… 身著繡著八卦道袍的李子龍,手持法螺,口中念誦道“九天之上,惟道獨尊,萬法之中,焚香為先?!?/br> 拂塵一掃,上了三炷香后,繼續道“福生無量天尊,程老夫人,請!” 當下,林淑清將寫著生辰八字的朱砂黃符紙,送入火焰中焚燒。 李子龍以利刃劃傷林淑清的手指,擠出鮮血,又割了一縷程克慧的頭發,一齊放到火盆之中。 隨后,李子龍腳踏北斗七星步,左手揮舞著桃木劍,右手結成法印,念誦道“天地太清,日月太明,陰陽太和,精氣歸天,神氣歸地,rou歸土,血歸水,骨歸石,發歸草!” 話落,手持半碗清水照著香爐,畫著朱砂黃符,繼續誦道“急急如律令,敕!” 咒七遍畢,李子龍面北陰,收東方青煞燕,噓入水碗中,將水以口吸,而噴四壁各處,吸氣吹燈,于草上,點之。 漸漸的空中密云遮天,繁星幾乎消失的無影無蹤,一片寂靜無聲,整個庭院皆被霧氣籠罩起來。 林淑清只覺得頸后一陣發涼,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好似被什么臟東西包圍。 程克慧畏懼的掃視著四周,遠遠瞧著那些若有似無晃動的黑影,目露驚慌之色,道“娘,咱們為了報復一個賤丫頭,招惹這些魑魅魍魎,真的值得嘛?” 林淑清臉色一沉,厲色道“怎么不值得?若不是程溁那小賤人從中作梗,婳蝶又怎會做出那有辱門風,未婚先孕之事,從亞元謝迊未過門的嫡妻,降為貴妾!” 在林淑清眼里,程克慧雖是自己親女,但同樣是自己與匪首濁山龍茍且的證據,自是比不過程克勤在其心中的地位,其用心程度也遠遠不及程克勤。 程克慧捶著腿,哭喪著臉,哽咽道“我苦命的婳蝶啊,堂堂將軍府嫡女,竟淪為給謝府的義子做妾室,嗚嗚!” “啪!”的一聲,林淑清給了程克慧一個耳光,她這輩子最厭惡的一個字,便是“妾”字。 林淑清不由得怒火中燒,不吐不快道“閉嘴,掉什么貓尿,看你精心養育的婳蝶,成了什么模樣,既然與謝迊大婚在即,卻同程廷珙偷情,偷情也就算了,卻還被那個謝夫人鄒潔撞個正著,哼!給個貴妾的名頭還是看在程府的面子上,不然豬籠都不知浸了幾次了!” 程克慧低著頭,哽咽道“娘,婳蝶是被人算計了!”抹去臉頰的鼻涕,繼續道“嗚嗚……天下有權有勢的男子多少,可婳蝶卻偏偏非要瞧上那謝遷,中間這才被程溁算計了,后面才會同謝迊那般的!” 林淑清想著她那孫子程楷,自從杭州府回來后,也一個勁兒的胳膊肘往外拐,低喝道“眼瞎之人,又何止婳蝶一人!” 程克慧不禁暗罵道你個做外祖母的都斗不過程溁,非要怪我女兒算什么,但面上依舊怯懦,嗚咽道“是女兒無能!但誰能想到寧王家的二郡主朱覲鑰,也會瞧上謝迊這個亞元呢!” 林淑清唾沫橫飛般的低聲叫罵,叫囂道“朱覲鑰算什么郡主,圣人可曾賜過封號?不過一個既不尊女訓,又克夫的??!” 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混黃的眸子一轉,繼續道“為娘瞧著那朱覲鑰也有了身孕,只不過時日還短,孕吐反應尚淺,不明顯而已!” 程克慧不禁結舌,問道“???娘,此話當真,朱覲鑰也有孕了?” 林淑清斜著眸子瞧了一眼程克慧,冷笑道“呵呵!不然寧王為何這般急著嫁女,身為堂堂王爺的嫡女,就算再不濟,難道還愁嫁不成?多得是青年才俊上趕著當郡馬爺!” 程克慧心思急轉,指著正房的方向,狠狠罵道“朱覲鑰這個有辱皇族門風的,著實是品行卑劣到了極致,只是苦了我可憐的婳蝶了,竟然做了貴妾,嗚嗚!” 香案旁的李子龍,余光掃了母女二人一眼,手中銅鏡一晃,假咳道“還請程老夫人、凌夫人屏氣凝神,按照之前說好的做?!?/br> 聽聞此話,當即林淑清、程克慧二人緘默起來,恭敬的跪在壇前繼續焚燒表紙、符箓,接著依次燒著金銀元寶、紙銅錢、用筷子與麻繩做好的梯子…… 陡然間,一股陰寒至極的氣息籠罩在庭院之間,程克慧掃視了周圍一圈,但周身竟無一人,僅弱弱聽聞從遠處傳來一聲聲詭異的笑聲。 不禁嚇得程克慧面色如土,仿佛連靈魂都在顫栗,她不安地望著黑暗的深處,好似那些魑魅魍魎,就圍繞在她周圍搶紙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