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因果
東邊的夜空露出一線魚肚白,漸漸霞光萬斛,朝陽噴彩,千里熔金,紅日冉冉升起,霞光盡染輕舒漫卷的云朵。 那萬道霞光透過窗楞的空隙照在婉君入云閣內,宛如為熟睡中的人兒披上一層金紗。 昨夜匆忙,花梨木羅漢床并未拉上床幔,但見張時敏的腳搭在寧良胸膛,寧良的腿壓著萵嫩娘的臉。 張時敏張著大嘴打了個哈欠,想著昨夜得意心中甚是舒暢,抬手拉了拉寧良,開始招呼尋羽進來伺候洗漱。 二人舍不得打擾熟睡中的萵嫩娘,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榻。 尋羽、杉羽各自端著一盆洗臉水進來,本能的往里瞅了一眼半爬出錦被的萵嫩娘,但這一瞧卻是驚得慞惶失次,將銅盆砸在地上,水嘩啦啦的撒了一地,口中大呼道“??!鬼啊,有鬼??!” 耳房里的寧良與張時敏又疾步進了主屋,順著杉羽、尋羽的手指往羅漢床上瞧去。 “??!鬼??!”瞬間,寧良趴在窗子上對外面大呼道。 “??!啪!鬼??!”張時敏慌亂中,將腳下的紅木凳子打翻在地道。 床榻上的萵嫩娘只覺得眸前一片模糊,一側的肢體與面部仿若麻木,雙眼向一側凝視,流著口水,口角歪著,面容扭曲得連說話也說不清,胳膊要抬不抬,手如雞爪似的抽搐著,哪里還有半分南直隸第一美人的風姿綽約。 寧良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盯著羅漢床上頭發凌亂的丑八怪,瞧著那熟悉的衣裳,結舌道“萵嫩娘,你是萵嫩娘?” 張時敏也定神瞅著床榻上的丑八怪,但只要一想到方才同床共枕的,是這不人不鬼的丑女,心中便忍不住作嘔。 二人哪里還有半分昨日的風度,均是迅速離開此是非之地。 于此同時,廚房里也是一片狼藉。 肥碩的廚娘肚子上的rou一顫一顫,敲著門框,急呼道“昨夜放這大案上,那兩頭新宰的肥豬呢?” 另一身材肥圓的廚娘一屁股坐在地上,無奈道“完了,完了,耽誤了官人們的早膳,這可是要挨打的!” 旁側滿臉油膩的胖丫鬟翻著櫥柜,驚嘆道“別說那些了,有也做不了什么,連油鹽醬醋都沒了,??!我最愛偷嘴的燕窩、魚翅也沒了!” 剛剛起身要打道回府的眾恩客,這才發覺馬廄中竟連馬帶車的失蹤了。 這還得了,頃刻間,連連鬧了起來,最終在茅廁的糞坑里,尋到眾人馬車的標識。 云霞光已是被搞得焦頭爛額,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丟失了財物,云霞光本欲要報官,但想著自己的財物本就來路不明,更是不正。 且又擔心官府賊沒找到,反將婉君入云閣中的秘密查出來,畢竟這賊人竟是這般如水過無痕似的將財物搬空,連一個腳印都未曾留下,也著實神通廣大了些。 怒火中燒的云霞光,當下嚴刑拷問幾個長得賊眉鼠眼疑似盜竊的龜奴。緊接著這會兒又聽說萵嫩娘出事了,只覺得禍不單行。 不禁后怕起來,暗道這棵搖錢樹若是倒了,他云霞光丟的可就不僅僅是眼前的金銀珠寶,甚至連未來的財路也坍塌了,備不住這輩子真要窮困潦倒了,真是大大的不妙??! 立時,云霞光找尋羽、杉羽要了些私房錢,高價替萵嫩娘請來杭州府最好的名醫治病。 但根據名醫所言萵嫩娘患了極重的風邪,這輩子就算花上萬金,哪怕是調理得再好,也不可能登臺獻藝了。 云霞光得知萵嫩娘再也不能為自己撈金,也不愿閣內再沾染了晦氣,便令眾龜奴將屋中所有金銀珠寶,乃至全部家當通通扣下,以及萵嫩娘身上名貴的紗衣也褪下。 但龜奴來報,萵嫩娘房中同樣失竊,不僅金銀首飾一應全無,就連往常達官貴人送的那數百匹名貴的綾羅綢緞,也均都一起丟失了…… 云霞光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無力之感陣陣襲來。 其余的女校書則是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待到了晌午,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杉羽,悠哉游哉的品茗,猛地發現閣樓外圍著黑壓壓的人群,且還在指指點點。 禁不住好奇的杉羽也擠了進去,這才瞧見密密麻麻的黑螞蟻聚集在墻上,竟還形成了文字,豁然聚成“嬰靈索財”四個大黑字,周圍還零星散布著數個螞蟻聚成孩童大小的腳印。 杉羽不由得瞪圓了雙眸,想著今日一早閣中發生的怪事,又聯想到往日姐妹們墮胎之事,豆大的冷汗直冒,當下便將此事原原本本的稟告給云霞光。 身為掌事的云霞光比任何人都清楚閣中的風水布局,極恐東窗事發,不禁頭暈目眩,右眼皮一跳一跳的,癱坐在地上,呆愣許久,深思熟慮閣中的人與事。 不過半日光景,萵嫩娘便被發賣出去,畢竟窮山溝里多得緊,娶不上媳婦兒的山里漢,萵嫩娘就算患了風邪也是個女人,總能生娃不是。 尋羽親自將人送到后門,冷笑道“呵呵!俗話說相由心生,麻面無須不可交,羅鍋腰藏殺人刀,但當尋羽那日見了萵大家談笑風生的教眾姊妹墮胎,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蛇蝎美人,萵大家可曾聽說過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嘛?今日便是吧!” 萵嫩娘含恨的瞧著這一切,死死盯著婉君入云閣的后門,心中說不出的新仇舊恨夾雜在一起,對蒼天的不公恨入骨髓,但奈何口角歪著,連話也道不清,頓時,喉中一股腥甜,吐了一口血,昏死過去。 貢院路上,程溁坐著謝遷趕得穩穩的馬車回錦鯉樓,剛巧從車窗瞧見這一幕,心中不禁有些五味雜陳,攥緊了小rou手。 暗道美貌,確實是一種令男人著迷,且為之瘋狂的資本,但倘若當女子只剩下美貌這唯一資本之時,遲早會有因色衰而愛遲之時。 自古便有紅顏薄命之說,太仰仗其美貌為所欲為,目中無人的美人結局大都不會善終。 這世間從不缺少美人,沒有最美,只有更美。遂靠美貌獲得的東西,往往都是不長久的,是以不能太去仰仗這般的資本。 當其毫無利用價值時,憸妄、陰鷙的行徑,會讓其覺得世態炎涼。那些因利而聚的人,也定會將人性最丑陋的一面,演繹得淋漓盡致。 唯有以心交心才能在人生低谷最困苦時,相互扶持的走下去,但前提是那人值得如此。 金陵城,程府,后宅涼亭。 陽光下秋風瑟瑟,花園里曾植滿的紫薇樹已枯萎,擺滿了一盆盆蝴蝶蘭,遠遠瞧著花瓣便好似蝴蝶的翅膀,仿若一只只粉蝶在綠意蔥籠中上下翩飛著。伴著風清香徐徐,那香氣不如麝香濃烈,卻是清潤芬芳。 鳥語花香中,頭戴巾布的疏榛手持著瓢,給蝴蝶蘭仔細澆水。 婽羽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握著汝窯三才蓋碗,若有所思的品茗,時不時的轉身瞧著疏榛。幾次欲言又止后,婽羽終于忍不住道“阿娘,女兒與謝迊的婚事……” 疏榛迅速掃了一眼旁側,發現無人后,當下冷冷一笑,道“還說這些做什么,原本婽羽不就是瞧不上謝迊嗎?” 更是惋惜自己疏漏的婽羽臉色一沉,思索道“可今時不同往日,謝迊如今可是浙江鄉試的亞元??!待來年開春得個進士出身也是手到擒來呢! 女兒思前想后覺得謝遷雖是中了解元,但憑心說女兒確實高攀不起,人家前途可期的解元郎,哪能看上我婽羽這來路不正的程家義女,唯有謝家義子謝迊,同女兒才般配些?!?/br> 疏榛停下手中的水瓢,搖頭道“晚了,這時想明白只能徒增自己的痛苦,若不是婽羽拖著婚期,早已是亞元的嫡妻了?!?/br> 婽羽急得直跺腳,道“阿娘,身為嫡長子的程壎,不是沒去退親嗎?婚姻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會不會謝家不認程楷這個晚輩,之后再將婚書退回來?” 疏榛低下頭的眸中,閃過一道算計,道“還在犯傻不是,算著日子,程楷這時都到了杭州府呢! 再說程楷可是新出爐的舉人,程壎這程府嫡長子,如今不過是被嫡母李瑩壓得不能走科舉這條路的軟骨頭,婽羽覺得舉人程楷與棄子程壎,哪個說話更有份量!” 婽羽灰暗的眸色中,隱含著一道希望之光,點頭道“女兒明白?!?/br> 見多識廣的疏榛,哪能錯過婽羽心中的不服氣,無奈的嘆了口氣,道“自從李瑩得知謝迊與凌婳蝶那檔子事,就連婽羽早晚的請安都免了吧,知道為何免了嗎?” 婽羽癟癟嘴,嘟囔道“這還用想,懶得瞧見女兒了唄,又不是親生的!” 疏榛眉毛一挑,冷笑道“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自那日李瑩給阿娘的‘補湯’也停了,這又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婽羽再無利用價值,阿娘也無需隨著婽羽陪嫁過去,咱們母女今生今世都脫離不出她李瑩的掌控,日后再也對她李瑩夠不成威脅,遂才懶得再虛與委蛇了!” 疏榛指著園中的蝴蝶蘭,再道“婽羽應領教過了那雍容華貴的李瑩,是多么的佛口蛇心。待日后婽羽頂多配個富裕的紈绔子弟,給她李瑩的親子程堂,做鋪路的墊腳石,就如這蝴蝶蘭一般是個玩意兒!” 婽羽甚是不服氣,壓低聲音怒吼,道“可女兒是程克勤的親生女兒吶,怎甘心任李瑩擺布??!” 疏榛上前一步,搖頭道“你我母女也非全然再無翻身余地?!?/br> 頓了頓,面帶微笑繼續道“還記得阿娘在河中撿程溁時,她那項上戴著的平安如意鎖嗎?” 婽羽剛剛提起來的希望瞬間破滅,敷衍道“記得,那個破白石頭??!” 疏榛湊了過去,道“聽阿娘說完,撿時那枚平安如意鎖的確是散發著淡淡的熒光,握在手中仿若如一汪清泉,給人靈魂一種無形的充盈之感,只不過年頭長些,走水了才成了‘白石頭’,近日阿娘盡心侍奉在李瑩身邊,偶然一個機緣下得知,那枚平安如意鎖竟是榮家之物?!?/br> 婽羽皺眉問道“什么意思阿娘?” 疏榛蹲坐在池前,低聲道“當朝貴妃萬氏并非萬家嫡女,其嫡母與生母也并非一人,萬貴妃的生母姓榮,那枚平安如意鎖則是萬貴妃的生母,留給萬貴妃的遺物!” 婽羽也順勢蹲下,問道“女兒曾聽說榮家多年前很是顯赫,那又為何會為妾?” 疏榛拿出籃子里的魚食,一面喂著錦鯉,一面緩緩道“這有什么的,男子大都這樣,在其妻族興旺發達之時百般疼寵,但只要娘家稍微有點變故,當下便會貶妻為妾,世間男子又有幾個‘不識時務’的,大多薄情寡義罷了?!?/br> 婽羽還是不明所以,問道“那咱們母女二人,翻身的契機又是什么?” 疏榛將聲音放得更低了,道“阿娘本以為婽羽出嫁后,自己是必死無疑了,婽羽也僅能依靠嫡母李瑩,但如今此枚平安如意鎖可是萬貴妃生母留下的遺物,是榮家代代相傳的信物……” 聽了這話,婽羽趕緊用手捂著想要驚呼的嘴,捏著嗓音道“阿娘的意思是說,您在開著稀疏白蓮的句容河上,撿起小木盆里的程溁,竟是萬貴妃的親女,那不就是公主嗎!” 疏榛神色堅定,道“八九不離十!” 婽羽望著水中的錦鯉,面露憤憤的連連搖頭,不可置信道“不,不!那程溁已是擁有絕世美貌,又得到解元公謝遷的愛慕,出身怎可還這般貴重,老天竟是這般不公……” 疏榛雙手張開,緊緊按住婽羽搖晃的頭,道“婽羽冷靜點兒,待李瑩處理好這邊的退婚后,便會進燕京城,咱們定要跟去,再尋個機會進宮……” 片刻后,婽羽喜笑顏開,大笑道“哈哈!這般女兒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尊貴的公主了!” 但想到自己終究是冒牌的假貨,不安道“不……不行,這可是欺君的死罪,被發現是會砍頭的!” 疏榛側過的臉上,眉梢眼角閃過一道算計,勸道“想要擁有尊貴的身份,過有盼頭的幸福生活,咱們母女只能這般,否則將永遠被李瑩踩在腳下。婽羽記住,有舍才有得,不舍當下,難得未來!” 婽羽還是害怕,嘀咕道“可圣寵無度萬貴妃的親娃兒,怎會無緣無故的丟失呢?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隱情?” 立時,老淚縱橫的疏榛,含淚道“咱們普通的官宦人家都是規矩森嚴,庶子、庶女不能生在嫡子、嫡女前,更何況為天下表率的皇家人。 天順六年時當今圣人還是太子,作為曾經賞賜萬貞兒給太子的人,孫太后最先察覺到二人關系的曖昧轉變,為了阻遏這場不倫之戀,孫太后將萬貞兒調離了東宮,但區區宮墻,哪里能阻隔開,愛得無以復加的太子殿下。 是以二人時常深夜偷偷私會,此事自是瞞不住后宮中最尊貴、權利最大的孫太后,本欲要除去萬貞兒,但又顧忌到太子的感受,遂將萬貞兒暗中遣送至南直隸金陵城。 同年,孫太后病重無力掌管宮中瑣事,太子趁機將遠在金陵的萬貞兒,再次調回東宮,如今算來日子剛好同阿娘撿程溁的日子對上!” 婽羽將之前所知,匯總在一起,思索道“女兒記得天順六年九月孝恭孫太后病重仙逝,同年七月萬貴妃在金陵城產子……也就是說,是孫太后派人看著萬貴妃,后來發現端倪便將自己的親孫女給丟棄的?虎毒還不食子呢,這孫太后也太……” 疏榛微笑著不以為然,道“皇家又哪會有親情,手足、骨rou相殘的史例比比皆是,但如今不同,萬貴妃年紀大了,且又大病傷到身子,再也不能產子。日后阿娘的婽羽,便是其唯一的血脈?!?/br> 婽羽自幼跟在程月仙身邊,學得自是不少,憧憬道“女兒聽說萬貴妃在宮中地位甚高,圣人先后立的皇后娘娘,也對其謙遜三分,巨細的后宮之事,也全交于萬貴妃決計。倘若事成,女兒便是這天底下最受寵愛、最尊貴的女子,是皇家的金枝玉葉!” 疏榛堅定的點頭,道“當然,當年阿娘撿起瘦弱得跟貓仔兒似的程溁時,也算是救了其一命,倘若沒有阿娘在,那程溁早就喂了河里的錦鯉呢,這是她報答阿娘的機會,更是咱們母女脫離李瑩的唯一希望!” 婽羽不禁喜不勝收,會心一笑道“阿娘對女兒實在是太好了,處處為我布局打算,待婽羽成了公主,定不會忘記阿娘的救命之恩呢!” 疏榛撫著婽羽的青絲,道“阿娘自是信得過婽羽,我的女兒自幼便孝順,從出生就圓圓,胖胖的,一看就是有福氣的娃兒,” 待婽羽與疏榛離開許久,藏身假山瀑布后,面紗下的程水仙,猙獰一笑,頓時計上心頭,口中念念有詞道“公主,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