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394-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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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8日 第三百九十四章·西安城中論勝負 西安城郊,旗幡招展,傘蓋云集,身著號衣的鼓吹樂手與當地軍卒隊伍分列兩邊,氣勢煊赫,周邊百姓不曉得要來什么大人物,畏懼不已,紛紛繞道進城。 當先的紅羅鑲邊罩傘下,幾名盤領烏紗的紅袍官員聚在一處,喁喁私語。 “怎地人還未到,馬府臺,該不是有何疏漏吧?”陜西布政使安惟學臉頰瘦削,棱角分明,炯炯雙眸一轉,不怒自威。 “斷然不會,下官自潼關開始便安排鋪馬通報行蹤,那一行人一早離開臨潼新豐驛,今日定會到達?!?/br> 西安知府馬炳然用寬袖擦拭著額頭汗漬,沖著驛道盡頭翹首以盼,頗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 一聲冷哼,方面修髯的陜西按察使曲銳憤憤一甩衣袖,“行之兄,臬司衙門尚有諸多公務待理,恕小弟先行一步?!?/br> “臬憲,休要意氣用事,丁南山一路西來,晉境同僚丟官下獄者已有數十人,前車之鑒不遠,萬不可因迎迓小事結怨緹騎啊?!瘪R炳然都快急哭了,要不是身在省城,他這知府不夠看,誰愿拉你這倔驢出來。 “丁南山奉旨出巡,本官若是有罪,任他拿問罷了,何須大肆鋪陳,怠慢地方公務!”曲銳揚首昂然。 “朝儀,休要聒噪?!卑参W對著曲銳微微搖頭。 曲銳可以不給馬炳然情面,但對素以清謹聞名的安惟學卻發不出火來,放緩語氣,悶聲道:“行之兄,南山小兒遲遲不至,分明有意輕慢,我等若一味曲意逢迎,豈不讓天下恥笑?!?/br> “三司大員俱都在此,誰都可以借故不來,唯獨朝儀你——不可不來?!卑参W注視曲銳,沉聲道:“丁壽此來,皆因郿縣民女宋巧姣不服判決,進京鳴冤所起,你掌一省刑名,若是丁壽問起案情,你如何能不在!” 安惟學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的紅羅華蓋,“你我皆飽讀詩書,難道養氣功夫還比不得黃口稚子!” 曲銳順著安惟學目光望去,見那邊曲柄傘蓋下,坐著一個清秀的錦袍童子,不過總角幼齡,面上卻顯露出一股與年歲不稱的沉穩之氣。 曲銳識得這童子是弘治十四年病薨的秦昭王朱秉欆長子朱惟焯,這孩子剛脫襁褓便父母雙亡,由伯祖母秦簡王王妃撫育,而今年齡尚幼,莫說襲爵,連秦王世子的封號也未請到。 朱惟焯與西安各司衙門官員一般,都是早早在郊外等候,等到如今同樣時候不短,可仍舊儀態閑雅,言行守矩,讓心中煩躁不已的曲大人老臉發燒,不好再說些什么。 秦王府承奉賈能將一條布巾呈給小主人,低聲道:“小爺,這人還沒影兒,要不您到暖轎里歇息片刻?” 接過手巾擦拭額頭及鼻尖汗水,朱惟焯緩緩搖頭,“不必了?!?/br> “恕奴婢多嘴,您年紀小骨頭嫩,何必受這風吹日曬的活罪,便是遲迎片刻,諒地方官兒們也無人與您計較些什么?!辟Z能從小看著朱惟焯長大,見他受罪心中不忍,好言相勸。 “地方或許沒人說些什么,可府里卻一準會有人搬弄是非,”朱惟焯目視前方,輕聲說道:“賈伴,你知道,伯祖父無嗣,父王以旁支承襲王位,不知引得秦府宗支多少人眼紅,襲爵不過一年,父王與母妃便雙雙亡故,若非伯祖母將我從小帶在身邊,不離左右,我也不知能否長到今日……” “小爺……”見小主人本該天真爛漫的年紀,卻過得如履薄冰,賈能喉中哽咽,“您放心,有奴婢在,斷不會讓人動您一根汗毛?!?/br> “快擦擦,哭哭啼啼成什么樣子?!?/br> 朱惟焯將手巾遞與賈能,淡然道:“天家無親情,我已想開,既生在皇家,享錦衣玉食之富貴,便該承受這爾虞我詐的危局?!?/br> 賈能張口欲勸,又不知從何說起,天家無情,皇門無義,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又豈是他這一個王府承奉能改變得了的。 主仆二人心情復雜,嘿然不語,一直翹首企足的馬炳然突然驚喜大呼,“來了來了!終于來了!” 官道盡頭,一行車馬迎著秋風迤邐而來,觀馬上騎士裝束,迎候的眾人心中巨石落地,人終于到了。 車馬行近,馬上騎士也驚訝于眼前興師動眾的人潮,一騎催馬上前,大聲喝問道:“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在此,前方何人當道?” 安惟學與曲銳等人交換一番眼色,安惟學上前兩步,略作拱手道:“陜西三司及西安府上下僚佐,恭迎緹帥大駕?!?/br> 隊伍當先的一輛馬車廂簾輕挑,一個年輕人躍下車轅,疾行數步,隔著老遠便抱拳施禮,邊走邊笑,“諸公皆民之父母,牧守一方,日理萬機,撥冗來迎,丁某已是慚愧不安,累得諸君久候,更是罪莫大焉?!?/br> 安惟學等人先是訝異這位錦衣緹帥竟如此年輕,隨后丁壽的態度更令眾人愕然,他們早聽說這位丁大人一路過來,黃河那一邊的官場是雞飛狗跳不得安生,至今余波未息。 可憐徐節堂堂山西巡撫,只因不滿丁壽居高臨下的威脅語氣,上奏申訴想討個公道,便被發出前事削職為民,大家彼此都做了幾十年的官了,誰敢說屁股底下絕對干凈!此番這么給丁壽面子集體迎送,除了官場禮儀,一多半也是被嚇得,都打算委曲求全一番,把這尊瘟神早日送走完事,哪怕他年輕氣盛,說些不中聽的,大家也捏鼻子認了,沒想到一見面這小子說話客氣,平易近人,似乎不像傳說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盡管疑竇叢生,一眾大小官吏也都依次上前見禮,陜西布政使安惟學、按察使曲銳、都指揮使劉端、秦王公子朱惟焯、西安知府馬炳然,其他什么長安知縣、咸寧縣令云云總總,丁壽記不全,也懶得去記。 “緹帥奉旨出行,為國宣勞,一路辛苦,下官于館驛略備薄酒,為大人一行洗塵,請緹帥枉駕就席?!蔽靼仓R炳然欠身笑道。 “這個么……”丁壽額頭微蹙,語意踟躕。 “緹帥可有不便之處?”安惟學問道。 “丁某并無不可,只是同伴中有人受了風寒,亟需求醫問診?!?/br> “哦?”按察使曲銳龐眉輕揚,“寒邪入體非同小可,老夫識得城中一位名醫,專善此癥,緹帥可將病患交于臬司,老夫命人即刻送往診治?!?/br> 曲銳見丁壽不應,反而面色古怪,攢眉道:“緹帥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便?!倍劭嘈?,“患病之人與臬憲有些瓜葛,乃是尊駕治下的民女宋巧姣?!?/br> 丁壽來西安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曲銳也知道那丫頭在京中告了自己一狀,打官司的被告總是喊冤,老爺子也沒當回事,可現在卻被丁壽不信任的語態給激著了。 “犯人反異,家屬稱冤,自可按級上告,國法如此,老夫聽其自便,緹帥若是查出故加以罪,按律本官甘受連坐全罪,可緹帥若以為本官會對一孤弱民女泄以私忿,未免將曲某看輕了?!鼻J大袖一揮,怫然不悅。 “臬憲休要急躁,緹帥并無他意,只是為大人著想,希冀曲公避嫌為上?!瘪R炳然笑著做起了和事佬。 “事關利害,緹帥所憂不無道理?!卑参W捋髯沉吟,“不若便交予藩司衙門來辦?!?/br> “行之兄,你怎地也懷疑我?!”老友也質疑起自己,曲銳更覺羞怒。 “有勞方伯了?!倍矍飞淼乐x,又沖著曲銳略帶歉然道:“曲大人,多謝好意,丁壽謝過?!?/br> 重重哼了一聲,曲銳將頭扭向一邊。 丁壽也沒心思和老家伙置氣玩,匆匆安排手下護衛交接。 “朝儀,你……” 安惟學想安撫曲銳幾句,不想曲大人兩眼望天,來個充耳不聞。 一聲喟嘆,安惟學低語道:“朝儀的品行cao守我自是信得過,但世間多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之輩,如今那宋氏巧姣病情究竟如何,你我可還未見到,若是那女子福薄……” 曲銳聳然動容,不錯呀,女子大多體弱,萬一那宋巧姣沉疴不起,一命嗚呼,他又如何分說得清,安惟學而今是替他擋災啊。 “行之兄……” 安惟學擺手道:“你我兄弟,莫要言他?!?/br> 那邊丁壽已經交代清楚,馬炳然熱心地恭請眾人起行,各人乘轎的乘轎,騎馬的騎馬,兩行鼓吹前面引導,旗幡招展,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西安府城。 *** 鼓樂聲喧,鳴鑼開道,陜西三司及府縣各級衙門的儀牌密匝如林,冠蓋云集,隊伍所過之處,街上百姓紛紛避讓,不敢直視。 “好大的陣勢,這位丁大人的排場可真不小?!?/br> 臨街的一處酒樓上,司馬瀟端杯噙笑,憑欄俯視。 “哼,不過小人得志,沐猴而冠罷了,”一旁捧著酒壺的慕容白菱唇輕撇,神情不屑,“若是幫中擺開排場,師父的氣勢定勝他十倍?!?/br> “哦?”司馬瀟劍眉微微揚起,轉向另一側的伊人,笑問:“映葭以為呢?” “沒看到,不曉得?!卑子齿绮蛔杂X摸了下腰間匕首,驀身回席坐下。 司馬瀟揮手制住慕容白幾欲沖口而出的搶白之語,輕笑一聲,也回到席間,“不錯,眼見為實,凡事未得親見,切莫妄下斷言,白兒,還不謝過映葭師叔指點?!?/br> 慕容白聞言神情一窒,呆站未動。 司馬瀟眼波輕轉,不滿之色一閃而逝,慕容白霍然驚覺,躬身施禮,“多謝師叔?!?/br> 白映葭蛾眉輕斂,緘默不言。 “酒逢知己千杯少,來,映葭,我再敬你一杯?!?/br> 司馬瀟言笑晏晏,舉杯相邀,白映葭不聲不響地陪飲了一杯。 放下金杯,司馬瀟斜睨呆立一旁的慕容白,“白兒,把盞?!?/br> “師父,沒有酒了?!蹦饺莅谆氐?。 身在酒樓,司馬瀟不但自帶酒具,連侍酒也是由女弟子代勞。 “再溫一壺來?!?/br> 慕容白朱唇微翹,美目滿含嫉恨地掃了白映葭一眼,不情不愿地捧起酒壺。 “不必,我乏了,今日到此為止吧?!卑子齿缯鹕?,突然被司馬瀟扶住了香肩。 不帶白映葭相問,司馬瀟嘴角一抹,“上來一位高手?!?/br> 舉手一招,酒樓雅間的隔扇門無風自開,現出了外間大堂的數張散座,拐角樓梯處,一個白袍人正款步登上二樓。 慕容白見這白袍人濃眉大眼,軀干豐偉,左手握著一柄寬約四指的長刀,那把刀的由柄至鞘,長過四尺,通體血紅,鮮艷刺目。 “師父,此人似乎是‘關西無極刀’戰千里?!蹦饺莅赘蕉驼Z。 司馬瀟微微頷首,沒有說話,聽聞戰千里是近年西北道上崛起的青年高手,出道以來連勝一十九戰,聲名鵲起,但他與天幽幫卻素無瓜葛,今日怎會尋上門來,她心中雖疑,卻也沒放在心上,若是來尋麻煩的,直接料理了便是。 戰千里虎目四轉,大步走向了大堂角落,沖著一張桌子前的食客背影大聲喝道:“蕭別情,我尋你尋得好苦!” 背對戰千里的食客一身青布長袍,聞聲苦嘆,“若只尋蕭某喝酒,蕭家快意堂永遠歡迎戰朋友,我又何必躲在這里!” “你我比試以后,隨時可以喝酒?!睉鹎Ю镫p手拄著連鞘長刀,炯炯目光凝視著眼前背影。 “戰朋友,你出道以來連勝十九場,其中不乏江湖名宿,前輩高人,蕭離不過一江湖浪子,閣下又何必苦苦相逼?” “勝不過春風快意刀,學刀又有何用!”戰千里將無極刀在樓板上重重一頓,厲聲喝道:“蕭離,你已得刀圣前輩真傳,卻屢屢避而不戰,對得起蕭家在武林的赫赫聲名么!” 這通大喝聲若洪鐘,震得周邊食客耳鼓作痛,蹙眉不已。 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這位武林四公子之首的別情公子終于起身轉了過來,只見他疏眉朗目,豐姿俊雅,只是眉宇間幾道川字細紋,郁郁凄苦之色揮之不去,看來不過三十左右年紀,兩鬢之間已有點點星霜。 見蕭離起身,戰千里立即屏氣凝神,如臨大敵,手腕一震,四尺二寸的無極寶刀破鞘而出。 樓上食客見有人拔刀相向,頓時一陣驚呼,膽小的甚至直接鉆到了桌子下。 蕭離團團拱手,說道:“蕭某與朋友切磋技藝,擾了諸位雅興,心中抱愧,斗膽請諸君移步他處,此間便由在下做東?!?/br> 大家可不關心有沒有人結賬,何況能不能走也不是你來做主,得看拿刀的同不同意才是。 “都他娘看我干什么,沒聽見蕭公子讓你們滾嘛!”戰千里眼中只有蕭離,哪管別人境況。 話說得不中聽,旁人卻如奉綸音,張皇失措地擠下了樓梯。 “你的刀呢?”戰千里問。 “春風快意刀出必見血,謂之不祥,少用為妙?!?/br> “你看我不起?!”戰千里橫眉怒喝。 “不敢?!笔掚x搖首,“戰兄只想公平一決,何必糾纏蕭某是否用刀呢?” 一聲暴喝,戰千里腰運于肩,肩通于臂,身形如暴風般猛然旋轉,刀鋒劃出一道耀眼的長弧,刀鋒未至,相鄰的幾張桌椅已被刀氣撕裂,刀光直趨蕭離。 死亡交織的旋風剛一及體,蕭離整個人便像秋葉般被風激起,任憑狂風肆虐,他只隨風飄蕩,若即若離,刀光始終追不上他的飄忽身形。 刀光卷起的風勢轉瞬稍弱,蕭離空中探手,一把抓住戰千里的手腕,順勢一帶,戰千里舊力將盡,新力未生,高大的身軀霎時騰空飛起,‘蓬’的一聲,又砸碎了一張方桌。 戰千里翻身而起,一張國字臉漲得通紅,他剛才那一摔只是蕭離借力而為,身上并未受傷,可是心中所受羞慚更勝外傷,起身后一句話也不說,‘轟’的一聲,破窗而出,引得街上行人驚叫,去的竟比來時還要痛快。 “別情公子果然名不虛傳?!蹦慷靡粦鸬乃抉R瀟撫掌輕嘆。 “戰壯士功力深厚,蕭某取巧而已?!笔掚x也早已留意到雅間內觀戰不走的三人。 “以勢贏者勢頹則衰,以力勝者力盡則亡。戰千里以為憑借他童身修煉的純陽無極功,便可以力勝巧,真是小覷了蕭別情?!?/br> “尊駕眼界不凡,未敢請教是哪路朋友?”蕭離抱拳施禮。 “司馬瀟?!彼抉R瀟道。 “原來是天幽幫司馬先生大駕,先生既到長安,可容在下一盡地主之誼?!笔掚x劍眉輕揚,對來人身份略微驚訝。 “若是有暇,定當拜會?!彼抉R瀟對蕭離邀請既不應承,也不拒絕。 蕭離還要再言,突然眉頭輕顰。 一陣嘈雜樓梯聲,幾名青衣捕快拎著鎖鏈鐵尺騰騰騰上了二樓,吵吵嚷嚷道:“什么人大膽鬧事?” “鮑捕頭,辛苦?!?/br> 一見蕭離,那幾個捕快頓時換了一張笑臉,領頭的捕頭欠身笑道:“原來是蕭公子,小的們給您問安了?!?/br> 轉目掃視狼藉一片的酒樓二樓,鮑捕頭大嘴一撇,“可是又有人來尋公子的麻煩?” “算不得麻煩,累得諸位兄弟辛苦一趟,改日請酒 賠情?!笔掚x道。 “公子爺客氣,平日弟兄們沒少受您的賞錢,這點小事算得什么,只是……”鮑捕頭糾結一番,還是道:“今日城內來了大人物,太爺一再強調要地方靖安,似這等事最好……不要讓小的們為難?!?/br> “蕭某知曉,今后斷然不會?!?/br> “謝公子體諒?!睅酌犊旃硇卸Y,又匆匆下了樓去。 “店家……”蕭離喚住躲在捕快身后縮手縮腳的酒樓掌柜,“今日蕭某不慎,擾了貴店生意……” “蕭公子莫要客氣,小人只是怕那莽夫鬧出人命,才斗膽報官,實不知公子牽扯其中??!”掌柜的點頭哈腰,眼淚都要出來了,長安蕭家樹大根深,豈是他一個小小酒樓敢輕易得罪。 “店家無須多慮,事因蕭某而起,一應賬目算在快意堂上便是?!?/br> 掌柜的連稱不敢,蕭離執意,這才唯唯答應。 “司馬先生,蕭某掃席以待?!笔掚x拱手作別。 司馬瀟頷首致意。 “虛而不虛,弱而不弱,以虛勝實,無勁勝有勁,這便是春風快意之道么?”司馬瀟瞑目沉思,喃喃自語。 “什么虛虛實實,在師父手下絕過不了三招兩式!”慕容白對師父永遠迷之自信。 淡淡掃了弟子一眼,司馬瀟對靜坐不語的白映葭笑道:“素聞白師叔博學多才,善采眾家之長,映葭以為如何?” “看不懂,爹從不和我說這些,我只知適才那一刀——我躲不過?!卑子齿绲?。 “嗤——”慕容白鄙夷地輕聲嗤笑。 司馬瀟的嘴唇也勾起了一個優美的弧度,隨后按住了白玉般的柔荑,“沒關系,今后有我在,我可以同你說?!?/br> 白映葭垂目默默凝視著覆蓋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雪白修長的玉掌,指甲修剪整齊,也未同其他女子般用花汁染甲,掌心有意無意地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 “司馬瀟,你答應幫忙找到我爹?” 司馬瀟一怔,隨即笑道;“不錯,我本該拜會一番師叔的?!?/br> “希望你言出必踐?!卑子齿绯檎齐x座。 *** 入夜,天幽幫在西安城中的一處宅院。 “白兒,傳令幫中弟子,查尋冷面魔儒白壑暝下落?!彼抉R瀟頓了一下,又道:“還要留意蕭別情的動向,蕭逸軒那老鬼已多年不露行蹤,無論死活,總要查個清楚?!?/br> “弟子遵命?!蹦饺莅坠е斅犃?。 “師父她老人家有意再履中原,八成是想會會這些老朋友,咱們要早做準備?!彼抉R瀟負手輕笑。 “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安歇吧?!?/br> “是,師父也該入寢了?!蹦饺莅子謶艘宦?,見眼前師父傲然挺立的背影,玉面突然飛起一片紅霞,默默上前輕解司馬瀟衣袍,“弟子服侍師父?!?/br> “不必了?!彼抉R瀟驀然轉身,揮臂搡開慕容白,“從今天起,你不必侍寢?!?/br> “師父?!”慕容白驚疑不解,“可是弟子做錯了什么?” “你沒做錯什么,只是我想做些改變,這事以后可以由別人來做?!蹦饺莅淄崎_軒窗,凝望遠處的一間廂房——白映葭休憩之所。 *** 西安府,京兆驛。 “咳咳……”宋巧姣斜倚床榻,容色憔悴,她趕赴京城便是一路風餐露宿,還未將養好身子便又西行入關,心憂體乏,內外交征,全靠一口氣撐著,返鄉日近,心中懸石落地,終于病倒。 “宋姑娘,你病情如何了?”丁壽離著宋巧姣有七八步遠,遙遙問話。 “吃了一副藥,已見大好?!彼吻涉钢脚宰?,“大人請坐?!?/br> “丁某應酬得一身酒氣,怕會熏著姑娘,還是罷了?!倍圻B連搖手,心道要是過了病氣,二爺可不虧死。 宋巧姣哪知這貨算計,為他細心感動不已,“為妾夫之事,累得大人勞苦奔波,妾身一家永世不忘,待妾夫雪冤出獄,民女夫婦定為大人立長生牌位,日夜禱告,祈求大人福壽綿長?!?/br> “這些客氣話就不要講了?!倍燮婀?,怎么大明朝這些人動不動就整來世報答、結草銜環這套沒影兒的事,真有這心你脫光了往床上一躺,二爺上不上是一回事,起碼也算個態度不是。 “今日宴上觀曲銳言行,雖剛愎偏激,但絕非是非不分,顛倒黑白之徒,丁某只是想問姑娘一句實話,你可確信傅鵬是受了冤枉?” “這……”宋巧姣略一猶豫,便斬釘截鐵道:“妾身深知夫家為人,斷不會做出戕害人命之事,若有一句虛言,情愿以命相抵?!?/br> “那也不必,申訴不實,按大明律杖責一百,還不到砍頭的地步?!倍斶@陣子法律常識算沒白補。 “既然你篤定此事,便好好調養幾日,我們啟程趕赴郿縣?!倍燮鹕碛?。 “大人,民女身體無恙,可立即趕路?!彼吻涉瘬纹鹕碜拥?。 看宋巧姣勉力強撐卻滿懷期盼的目光,丁壽只得點頭,“也好,一路慢行,本官也正好順路辦些旁的事?!?/br> 最新找回4F4F4F, 最新找回4F4F4F. 最新找回4F4F4F. 第三百九十五章·馬嵬坡前談興衰 馬嵬坡,位于西安府興平縣城西北二十五里,坡下二泉環繞,百姓汲水灌韭賴以為生,半坡建有寶云禪寺,晨鐘報曉,坡北有原其平如砥,野草茸茸,可襯閑游。南有良田,居民耕牧各得其所。時值深秋,刈禾滿場,馬嵬百姓家備黃雞白酒,喜慶豐年。 “鄉情野趣,純樸天然,此處也不失為一處世外桃源?!倍郯崔\徐行,與左右言道。 “衛帥風雅,自能看出閑趣,我等粗人,只覺這些糧食夠填飽肚子就是?!焙聞P落后半個馬身,拿自己打趣。 丁壽哈哈大笑,“可是覺得餓了?嗯,待尋到人,少不得叨擾一頓?!?/br> “衛帥您看?!鄙虮蛑赶虻肋?,“沒想到這小地方還建了這么一座大廟?!?/br> 馬嵬道南,紅墻碧瓦,棟宇參差,臺閣相望,好大一片叢林樓觀。 丁壽催馬向前,默念山門懸掛金匾:“東岳祠?拜碧霞元君的?” 再看一旁立有一方石碑,筆刻遒健,顯是名家手筆,丁壽不由笑道:“碑文文采如何且不去說,難得這一筆好字?!?/br> “衛帥……”郝凱湊上前,指了指碑文落款。 “李東陽?”老梆子想錢想瘋了,掙潤筆都掙到這小地方了,丁壽腹誹。 “衛帥,可要進去看看?”沈彬問道。 丁壽本覺無趣,但想正好可以找人問個路,便點頭應允。 “宋姑娘,你身體不適,且在外等候片刻,我進廟看看?!倍蹧_車廂中探出頭來的宋巧姣囑咐道。 “大人,妾身也想進廟看看?!彼吻涉娺@寺觀廟臺高筑,頗具規模,想來定時香火鼎盛,神明靈驗,不由意動。 丁壽略一思忖,點頭應允。 當下命人馬道邊等候,與宋巧姣帶著郝凱沈彬二人進了山門。 這東岳祠山門二進,院落四合,香客絡繹,羽士穿梭,正殿供奉碧霞元君,偏殿供奉的竟是關云長。 此時的關二爺還沒封帝,但已是道教護法四帥之一,在民間聲望很高,司命祿、佑科舉,治病除災,驅邪辟惡,業務范圍很廣。 可惜丁二對關二沒什么興趣,這貨拜神仙也要挑個公母的,直趨正殿,倒是宋巧姣凝望偏殿,意念流連。 大殿之中香燭高燒,云集霧會,似縹緲瑤池,白檀木雕成的碧霞元君像高約六尺,足踏蓮臺,指捻蘭花,珠冠瓔珞,道袍寬適,繡金帔彩,煞是華麗。 丁壽見這神像面如秋月,安寧慈祥中又透出三分嬌俏,望之竟油然生出一股孺慕之思。 “衛帥,衛帥?!币姸鄱嗽斨裣癜l呆,郝凱上前小聲提醒。 “嗯?哦,去捐些香火,我要給泰山娘娘上柱香?!本忂^勁來的丁壽從袖中抽出一張銀票,遞給郝凱。 丁二起了拜神的心,手下自然湊趣,廟祝道人見來了大金主,也大獻殷勤,寒暄客套好不熱切,眾人皆沒留心宋巧姣悄然退出了殿外。 那夜敘談,宋巧姣雖說得堅定,心中卻也像別了根刺,對傅鵬的官司心懸不定,又不敢對外人道,好生煎熬,此時抽個空暇便溜入了供奉關羽的偏殿。 宋巧姣先跪倒蒲團,對著關元帥神位虔誠求禱,再忐忑不安地求了一支卦簽,來到殿角向人求解。 “仁貴投軍?”解簽的道人三縷長髯,寬袍大袖,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拿著宋巧姣的運簽微微搖頭。 “道長,這簽可是不吉?”宋巧姣心中七上八下,紛亂如麻。 “也算不上?!钡廊溯p捋須髯,將運簽遞還,搖頭晃腦地吟誦簽詩,“經營百出費精神,南北奔馳運未新。玉兔交時當得意,恰如枯木再逢春。姑娘可知其意?” 宋巧姣茫然搖頭。 “唐朝薛仁貴生活清貧,報名投軍,希冀從武事出身,雖在軍中屢立戰功,但為主帥冒名所奪,終至勞而無功。求得此簽者,凡事辛苦,同時受小人羈絆,一切皆難開展,作事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始終都是鏡花水月,勞而無功?!?/br> 宋巧姣如雷擊頂,花容慘淡,顫聲道:“這么說,這是大兇之兆了?” “未盡然,此簽兇中藏吉,時來運未至之時,舉步維艱,萬事難成,但若等到‘玉兔交時’,貴人相助,則可枯木逢春,如薛仁貴般功成名就,‘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也正應了這后二句?!?/br> 宋巧姣心中暗喜,傅鵬入獄,父親坐監,可不就是萬事難諧,她一介女流多方奔走,徒勞無功,都是昏官小人作祟,進京得遇丁壽,看他一路行來,地方大員俯首帖耳,惟命是從,豈不就是大大的貴人! “說到底,此簽是中平之簽,名利有,晚方成;訟與病,久方平;孕生子,行阻程;遇卯運,事皆亨?!钡廊藫u頭晃腦,頭頭是道。 “民女家有官司纏身,懸而未決,可得解脫?”宋巧姣惴惴問道。 “未決乃時機未到,玉兔交時,訟事必迎刃而解?!?/br> 強按心中喜悅,宋巧姣握著卦簽,帶著三分嬌羞,三分期盼,喃喃吶吶道:“那……姻緣呢?” “姻緣么……” 道人琢磨著是否直言相告,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來,將卦簽由宋巧姣手中奪去。 “姻緣天定,佳偶天成,jiejie,我看咱兩個便是有緣?!?/br> 宋巧姣驚立而起,見身旁站著一個少年,潞綢長衫,白凈面皮,一副嬉皮笑臉的輕浮模樣。 宋巧姣提防地退后數步,“這位小官人,清平世界何以拿妾身取笑?” “怎是取笑,jiejie你芳華少艾,為姻緣問卜,公子爺伶仃孤枕,缺佳人為伴,你我互通有無,豈不絕配!”少年說著,便上前牽手。 宋巧姣又羞又惱,閃身避讓。 “小公子,您這樣怕會沖撞神靈!”解卦的老道心念此處是廟宇殿堂,出言勸阻。 “滾你娘的,什么狗屁神靈,這廟還是我們家修的呢,惹惱了小爺,將你和這泥雕木塑一起扔出去?!鄙倌赅聊颗R喝。 劈頭蓋臉一通臭罵,老道喏喏不敢回嘴,少年再回頭尋,見那漂亮小娘子已然逃出大殿,暗道一聲該死,緊隨追了出去。 宋巧姣體弱身嬌,一路跌跌撞撞,還未奔到正殿,便被少年追上。 “jiejie別走,咱們好生敘敘?!?/br> 少年見宋巧姣奔得急,匆忙伸手去拉,‘嗤啦’一聲,半幅衣袖被他拽下,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雪白臂膀。 一聲驚呼,宋巧姣疾步閃避,腳下突然被石階一絆,失足墜倒。 “小心啊?!鄙倌曜ブ虢匾滦?,憂心喊道。 宋巧姣身未著地,一道人影掠步飄出,伸臂一挽,已將她攬入懷中。 看清來人,宋巧姣心頭一松,一指少年,“大人,此人欲行非禮?!?/br> 少年見小娘子不避不懼地畏縮在丁壽懷中,醋意頓生,沖丁壽喊道:“誒,你和這小娘子什么關系?” “非親非故?!倍劢忾_披風替宋巧姣遮住裸露肌膚,實話實說道。 “男女授受不親,你這小子青天白日之下對一美貌女子摟摟抱抱,是何道理?” 丁壽被氣樂了,你小子都調戲民女了,竟然還有臉管我! 少年仍未看清形勢,頤指氣使道:“你們可知這是哪里?這又是誰家的廟?做出此等敗德之事又當何罪?” “不想知道?!倍鄞蛄藗€哈欠,轉首對郝斌二人打了個眼色,二人會意,擼胳膊挽袖子就沖那小子圍了過去。 “你們干什么?你們可知我是……哎呀!” 郝凱沈彬可不管你小子是哪一個,萬歲爺的兩個表兄弟都被自家大人揍過,你個胎毛未盡的小屁孩身份能高過那邊。 不過幾下子,少年便被打得滿地打滾,反倒是宋巧姣看得不忍,“大人,此子年歲還小,不過頑童胡鬧之舉,妾身也未受其害,便饒過他吧?!?/br> 苦主沒意見,丁壽也不想和小孩子置氣,天底下這樣的紈绔子弟多了,一天打一個,自己到死也打不完,便揮手讓郝凱二人退下。 鼻青臉腫的少年直起身來,幾處傷痛疼得他齜牙咧嘴,翹腳指著丁壽喝道:“好小子,有種你別跑,等小爺回來?!?/br> 沈彬怒目向前踏了一大步,那小子驚呼一聲,像受驚的兔子般抱頭竄走。 丁壽等人哈哈大笑,宋巧姣也不覺莞爾。 出了山門,丁壽才想起忘了問正事,正巧一個戴著斗笠背著竹筐的老農從道邊韭菜園中走出。 “老頭,打聽個事?!倍酆茸×藧烆^走路的老農。 “官人有何吩咐?”老農抬起臉來,髭須染霜,滿臉皺紋,看年紀已奔六十出頭。 “馬嵬坡上有個喚劉景祥的人家,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小老正是劉景祥……” *** 劉宅是一溜兒的青磚門樓,烏漆大門與四邊粉墻似乎新修葺過,門上銅環在日光下閃閃發亮,門前沒有如京城大宅般安放石獅鎮宅,反倒一左一右擺放了兩個大石墩。 大明朝司禮太監劉瑾的親哥哥劉景祥正蹲在左邊的一個石墩上剝胡蒜,與之相對的是執掌數萬錦衣兒郎的當朝緹帥,毫無形象地蹲在另一邊,捧著一個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往嘴里扒面。 和朱允炆那 老鬼過的幾年苦日子,讓二爺有一個怪習性,既可以點上一大桌子吃不完的菜扔了喂狗,也可以對著粗茶淡飯甘之若飴,更何況——老劉家的面味道很不錯。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郭林宗冒雨剪韭做面款友的故事劉景祥或許沒聽過,但確實是用新割的韭菜來款待丁壽一行。 青翠的新韭,配著炒得金黃的雞子兒,黑脆桑耳,新鮮嫩豆腐丁,調和著香蔥末、rou臊子配成的鮮湯,齊齊澆在剛出鍋的面上,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丁二吃得順脖子流汗,不亦樂乎。 劉景祥指著不遠處的一處山坡,帶著濃重的關中口音道:“娃,你知道霧達是啊達?” “???”剛吞下一口面的丁壽,懷疑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劉景祥又用官話重復了一遍。 望著那處生滿苔草雜樹的土坡,丁壽搖搖頭。 “那是玄宗皇帝貴妃娘娘的墳冢啊,當年安史之亂玄宗皇帝出長安,貴妃娘娘便死在了額們馬嵬,現在她的墓破敗成了這樣,真是羞先人啦?!?/br> 楊貴妃縊死馬嵬坡,丁壽哪會不知道,只是沒想到楊玉環自縊之地會離劉家這么近,云鬢花顏得來潑天富貴,轉瞬間又被當成了亂國禍水,往日山盟海誓盡付東流,傾國之貌換來黃土一抔,可見以色侍君,難得久長,這些心里話丁壽并不想同劉景祥說,他二人還沒熟到交心的地步,只是點點頭,“哦,原來如此,那啥劉老伯,再來瓣蒜?!?/br> 瞥了這小子一眼,劉景祥將手中的胡蒜都遞了過去,自顧說道:“也許是沾了貴妃娘娘的靈氣,原上女子長得嫽扎咧,成化爺的麗妃娘娘就是從額們這里走出的?!?/br> 丁壽嚼著蒜,悶聲應了一下。 劉景祥嘆了口氣,“好女子頂不上好日子,額兄弟命苦,家里窮,養不下娃,他年紀輕輕自己進宮做了太監,一晃幾十年咧,也不知受了多大的罪?!?/br> 罪沒少受,福也沒少享啊,現而今朝中內外誰不知道寧得罪皇帝,不得罪劉瑾,丁壽悶頭吃面,小心思動個不停。 “總算熬出了頭,給家里蓋房置地,還非要修個娘娘廟,咱茲達(這里)是華山,額說要修也該是弄‘西岳廟’,叫啥‘東岳祠’嘛!”劉景祥搓著滿手老繭,連連搖頭。 “劉老伯,還有面么?”丁壽用筷子敲著空碗問道。 “額給你看哈?!眲⒕跋楦毁F不忘本,有什么活計還是親身去干,端著空碗就進了大宅。 丁壽拍拍肚子,這頓飯吃得爽快,不知郝斌他們幾個在里面吃不吃得慣,不管了,先溜溜腿,待會兒再吃它一大碗兒。 二爺正捧著肚子轉圈消食,遠處又來了一男一女。 女子十六七歲年紀,生得一張圓圓的鵝蛋臉,一雙眸子黑如點漆,拎著一把寶劍,快步如飛,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 “二漢,你說的人哪兒去了?怎地尋不見?” “二姐,那賊子肯定是逃了,他掠了人跑不了多遠,咱們取了馬就沿途去追,定要將那女子救回來?!?/br> 沒那么巧吧,丁壽聽著聲音耳熟,不由轉過身來,一見果然是東岳祠內沒挨夠揍的倒霉少年。 少年也認出了丁壽,一蹦三尺高,“姐,就是他!” “嗆啷”一聲,寶劍出鞘,少女劍指丁壽,嬌叱道:“好個采花賊,竟敢在我家廟內強擄民女,還不束手就擒!” 一見女子劍式起手,丁壽扶額苦笑,“華山玉女劍,還真TM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