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阮瀾吃著吃著總覺得缺了些什么,她翻了下包袱,從里面拿出劉珠送自己的小腌菜,就著餅一起吃了。吃著她還沒忘了夸:“劉珠這個腌菜真的是絕了!以后不賣藥材賣腌菜也行!阿追你嘗嘗?!闭f著,她夾了一塊遞給陸追。 陸追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塊咸瓜,他沒有味覺,不管什么樣的美味到了口中都毫無感覺,食物對他而言只是飽腹,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他在陸府也見過下人分食剩下珍饈時的神情,可那些面上的快樂都無法和眼前這個女孩相比。而她,只是吃到了一塊咸腌瓜。 “阿追,啊——”阮瀾見他發愣,搖著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陸追回過神來,扭過頭去:“你自己吃吧?!?/br> 兩人靜靜地吃著東西,過了片刻,阮瀾將東西收到廚房去洗凈,畢竟是在別人家里做客,也不好弄得一團糟。 殊不知,陸追已經弄的一團糟了。 陸追則趁著這空進了劉珠的房間,劉珠此刻也緩緩轉醒。 “要活命嗎?”陸追冷聲問道。 劉珠拼命點頭。 “那你知道該如何?!标懽仿曇糨p飄飄的,像是天邊的云朵,又像是被捏皺了的一張紙。 劉珠點頭。 她哪里敢?眼前這人分尸的模樣,比起于衡駭人太多了。于衡那只是要侵犯阮家妹子,他就已經這樣,那要是危及到他自己的性命,多怕人的事兒他都能做出來。 更何況,他是救了自己,于己有恩,而于衡死不足惜。 劉珠抬頭看他,明明是俊逸無雙的一張臉,此刻卻顯得像個索命惡鬼。 劉珠吞了下口水,小聲說道:“我……我知道,郎君無需擔憂,我定然不會說出去的,郎君有恩于我,報答尚來不及,又怎會害郎君?!彼敬饝诤饩褪菫榱嘶蠲?,此刻真真切切關系到生死,更是不敢怠慢。 劉珠見陸追沉默不語,又驚又慌,又說道:“郎君,我聽聞你與阮家妹子來大輿鎮是為了賣瓷器。阮家妹子雖然是大輿鎮人,但畢竟是閨閣小姐,對市面有所不熟,更何況時常往來大輿鎮難保再遇上于衡這般的人,我家與阮家住的相鄰,又知道些出貨的門路,能幫上些忙的?!?/br> 陸追聽到這話,抬眸掃了她一眼,惜字如金的說了兩個字:“譬如?” “譬如……”劉珠吞了下口水,他對阮家妹子的態度她如何不知道,別的不說,于衡難道是白死的?劉珠投其所好,想著他大抵會心疼阮瀾,這便說道:“阮家有塊菜地,我能幫著打理,這般阮家妹子就不用辛苦。我還能幫著洗衣裳,還能……只是……”劉珠低下頭去:“郎君知道,我名聲不好,若是走的太近怕連累了阮家妹子?!?/br> “嗯?!?/br> 劉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這個“嗯”是什么意思? “腌瓜還有嗎?”陸追問道。 “???”劉珠愣了,回過神來連忙點頭:“有有有?!?/br> “哦,那就這個吧?!闭f完,陸追出了房門。 劉珠輕輕抿著嘴唇,手捏著衣角擰揉,無論怎樣,自己終是解脫了出來。只是……腌瓜?陸郎君喜歡吃自己做的腌瓜? 阮瀾正在小院里等陸追,見他從那個房里出來,不由得伸著脖子想看看里面的景象,卻被陸追一把按住了腦袋。 “看什么?”他問。 阮瀾嘿嘿兩聲:“沒什么?!惫烙嬍侨ズ迦思伊?,男人身上的痛處,還是不要隨便戳人傷疤了。 兩人又收拾了一番,這才從劉珠的小院出來,朝著大輿鎮的早市去了。 第二十八章 大輿鎮也算是這附近幾個村莊的中心點, 雖不算大,但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很多農家做手藝活的也會托人來早市賣, 如今又逢夏至將至,便愈發鮮活了起來。 阮瀾走了兩處賣家用陶瓷器的攤鋪, 都是些很平常的家用物件兒, 碟子碗壺一類的, 瓷做的賣的貴些, 陶制的便宜些, 十幾文就能買一件,當然成色和質地就不能細看了。 陶瓷陶瓷,雖是放在一處說的, 但陶器和瓷器無論從制成還是使用上都是兩種東西。阮瀾上學的時候就學過,陶器的出現其實是新舊石器時代的一個分界點。 早先的人類祖先所使用的東西, 不管是狩獵時候用的石頭、樹枝兒什么的,都是天然就存在的。而陶器的出現則是人類第一次通過自己的雙手塑造出來一樣原本不屬于自然界的東西。 阮瀾的眼睛掃到了一款小小的陶罐, 這陶面上已經有釉了,看起來這釉面里含了不少的鐵,所以才會出來這樣的黃色。 可惜很多東西都需要時間的沉淀。 阮瀾嘆了口氣, 她小時候見過一個漢代黃綠釉的望樓,是在紐約蘇富比拍賣的, 好看到飛起,尤其是經過長時間掩埋,很多釉面會反鉛,在黃綠色的釉面上鋪出一層漂亮的云母一樣的光澤, 根本想不到漢朝便能做出這樣漂亮的東西。 她又看了一眼這陶罐,心里想的是——倘若這個東西埋個千八百年的,說不定比現在要好看點。 阮瀾一邊尋思著,目光開始轉向一旁的瓷器。 陸追就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她。他在陸府見到的各類瓷器也不少,精美的、普通的各式各樣都有,但他卻從未和燒瓷的工匠接觸過。 如今阮瀾就在自己面前,抿著嘴唇仔細的將東西一個一個的看過去,若有所思。偶爾皺一下眉,嘴里念叨著些什么,倒是和平日閑散吊兒郎當的模樣有所不同。 也就是這份難得的認真,反而讓她那雙圓潤單純的眼睛顯得愈發光亮,引人側目。 阮瀾看瓷,陸追看她,身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卻絲毫影響不到這兩個人,就好像將自己與這世上紛繁隔絕開了一般。 阮瀾拿起一個茶碗,仔細端看,這茶碗和自己家里的差不多,看著是白瓷,其實里面還閃著青光,顏色也不夠純正。她翻過來看了眼底面,又擱在手里顛了顛,大概知道這就是普通民窯的模樣。 其實她挺喜歡這種白中帶青的感覺的,但這是放在現代人的角度上來看。古人卻不這么想,因為釉料里帶著鐵,燒出來就是青色的。 含鐵量越高,釉面顏色越深,最后能綠到發黑。 工匠就不開心了,他們不停地想要青色變白,變白,再變白。 白是干凈,是一種最簡單樸素的美麗,是一條擺脫黑暗的過程。 隨著火光、燭光、燈光到不夜城,人類一直在尋找保留住光明的方法。驅散黑暗,好似便能驅散其中潛伏著的危險、不安和恐懼。 而這個信念,也自然而然的融入了一切,融入了瓷器當中。 那賣東西的見阮瀾就這么大小個姑娘,站在自己攤前話也不說,從左邊摸到右邊,顛來倒去的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這便開口道:“哎哎哎,買不買???咱們這兒都是正經的好東西,家里用最合適。你要是不買,別亂摸,這些個東西最怕磕磕碰碰?!?/br> 阮瀾沒管他說話有些挖苦,抬頭笑道:“掌柜的,我想問下,大家都說黑瓷好看呢,你這兒怎么沒見著黑瓷???” “黑瓷那能是隨便在我們這兒買著的嗎?”賣東西的聽她也不懂,冷哼了聲:“宮里用的東西,咱們尋常百姓敢用嗎?你敢用,我也不敢賣??!” 阮瀾“啊”了一聲,自己真是糊涂了,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 “可是……”阮瀾拿起剛才的白瓷,問道:“白瓷不也是皇貢嗎?怎得就能賣?” 掌柜閑著也是閑著,但凡阮瀾不將自己的東西敲碎,其他的便都由她,反正在這兒還能添點人氣。 他這便回答道:“皇貢的白瓷比這要更白些。這就是阮家和齊家不一樣的地方了,要不怎么能說阮家沒了齊家卻起來了呢?齊家的瓷普通人家可是買不起的,阮家卻不一樣。除了自家傳承的白瓷,把燒瓷的工藝到處傳,就你看這瓷碗不細究起來不也挺白的?那天下都是還什么不得了的?這給皇上用的東西,能隨便讓咱們普通老百姓用了嗎?你肯定聽過那句話,天下無貴賤通用之。這怎么成???你看看人家黑瓷就懂得多了?;噬嫌玫木褪腔噬嫌玫?,高官貴門想要也行,但咱們沒那么相似的東西。這不,高下立刻就出來了?!?/br> 他們沒見過阮家進貢的白瓷,阮瀾卻見過,她也知道要把這瓷碗上面的一點兒青去掉是多難的一件事兒,尤其對于古代手藝人來說,至少得是多少代的試驗和努力。 不過她覺得很有意思的事兒便是這阮家,竟然把燒制的工藝到處傳? 其實在歷史上有那么一些窯因為戰火的原因,沒能把工藝繼續傳承下去,也挺讓人遺憾的。 就比如說最有名的“雨過天晴瓷”和“片柴值千金”的柴窯,因為趙宋滅周,當時的柴窯工匠只好轉而經營他處,但柴窯的記錄便沒了蹤影。至今從未找到過柴窯窯址,也未曾見到過傳世的實物,這么一樣曾經得到“諸窯之冠”的窯器只留下了傳說。 每每想起,總是讓人心疼。 不過此刻對于阮瀾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賣出自己做的瓷。她想了想,抬頭問道:“大叔,你平日里都是從何處進貨???”她看了這店里,瓷器陶器樣式不一做工不一,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個地方。 掌柜的指了指掛在外面的招牌:“看見了沒?咱們這兒打著招牌,肯定就有很多燒瓷的來賣。近處的白瓷多,陶器也有些。若是要青瓷就得朝北邊去,京城里多。不過這東西運輸什么的都麻煩,磕磕碰碰難免碎掉,一般都是就近收貨?!?/br> 阮瀾點了點頭,心里大概有個估量,她又問:“我家有胭脂紅釉瓷,大叔你收嗎?” 賣東西的聽了,抿嘴樂了:“胭脂紅釉瓷?舊貨得看保存?!?/br> 阮瀾雖然自己會做瓷,但對瓷器的售賣沒什么了解,她畢竟是個靠做單件就能吃飽喝足的人。 “不是舊件兒,是新的,剛燒好的?!比顬懻f著就讓陸追把隨身帶著的小木箱拎了過來。 箱子一打開,一套清新悅目的胭脂紅色餐具躍入眼簾。瓷器內里是白色,但又沒有阮家白瓷那般雪潤,而是泛了些淡淡的青色在其中。沿著碗口就像被刀橫切了一般,愉悅的紅色規整平鋪在外,不需要多厲害的鑒賞能力便能感受到其中的熱情活力。 那掌柜的吞了下口水,手在身上擦了擦,又偷偷的看了阮瀾一眼:“哪兒燒的?” 阮瀾:“我家的瓷窯啊?!?/br> “你家是燒瓷的?”掌柜的問。 阮瀾點了點頭:“是啊?!?/br> 賣東西的聽了,不由得嗤笑道:“在這兒燒紅釉瓷?” “是啊?!比顬憴z查過后院用來制釉的藥石,確定里面應該是能燒出紅瓷的。 釉面這種東西還有個特點,就是要因地取材,釉面的顏色是和藥石當中的礦物含量有關系的,所以不可能一個地方的藥石能燒出所有的顏色。 但這并不代表著無計可施。 現代制瓷業大部分已經使用了化工原料和色料,比如什么硫酸亞鐵、氯化鐵這些。但傳統陶瓷仍然像古代一樣,會往釉料里加些東西改善釉面性能,還能起到保密配方的作用。這些添加進去的東西就多了去了,像阮瀾燒紅釉面便是加了石灰石和鳳尾草,這是景德鎮的老配方。 掌柜的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阮瀾,撈起一個碗仔細端看。過了半晌他說道:“就這么一套?” 阮瀾回道:“是,本來還有一套茶具,被人提前訂了?!?/br> 掌柜的猶豫片刻,說道:“至多十兩銀子,不過若是你之后有什么新貨可以帶來給我,我多給你些?!?/br> 阮瀾心里一盤算,十兩實在是有點少,但畢竟是自己的實驗品,能賣出這個價興許還算不錯?她猶豫片刻,答道:“行吧,十兩就十兩。不過掌柜的,現在什么瓷能好賣點?下次指不定我還能有貨?!?/br> 掌柜的原本就認為阮瀾這紅釉瓷是偷了家里東西來賣,根本也不認為她會有第二批貨,就隨便搪塞到:“青瓷啊,或者茶具,茶具比這碗盤的好賣價?!?/br> 阮瀾心里默默記下,接了銀子又把店里的東西看了一遍,這才轉身和陸追出了店鋪。 陸追雖覺得這掌柜收紅釉瓷器之時的動作和言行有些蹊蹺,但他見阮瀾做瓷這么輕車熟路,家中原本也是做瓷器生意的,想必比自己更為了解,便未對十兩銀子賣一套紅釉瓷器有何異議。 一出來,阮瀾就吐了一口氣,說道:“能自在說話的感覺太好了!我差點就要在村子里憋死了!” 陸追看了她一眼,他自然也是知道南白北青的說法,對于阮瀾能燒出青瓷有些不信??伤热欢歼@么說了,想來是有法子的。 陸追也不知為何,便只是想相信她。 兩人又跑了兩家瓷器店,一家還算有些藏貨,阮瀾研究了下此時的青瓷到底是什么樣的。 大輿鎮畢竟地方小,沒有那么多店,也沒有更多的東西給阮瀾參詳。但對她來說這便足夠了,畢竟生意是要一步一步來,賺錢是要一點一點賺的,目前她的目標就暫定在這大輿鎮上了。 她盤算好了,看今天這個情況,紅瓷好像不怎么好賣,若是能燒出青瓷,按照自家窯的大小,應該能出不少貨,到時候就能買一頭豬養在家里了!父親的身體也能找個好些的大夫看病。甚至連阿追的工錢都能發的起了! 這么一想,自己真的是太重要了,要是沒有自己,這個家可怎么辦喲? 她想著覺得今后的日子總算能步上正軌,臉上不自覺的就笑了起來,整個人都喜氣洋洋的。大輿鎮真好,不但能賣貨,還能肆無忌憚的說話,若是有一天自己賺足了銀子,就得趕快搬家搬過來。 阮瀾這么想著,帶著陸追進了街邊的一家小飯館——來都來了,先吃點好吃的! 店小二連忙上來招呼,阮瀾聽菜名聽得糊里糊涂,加上早上和陸追的那番話,她動了下嘴皮子,問道:“有豆芽菜嗎?” 她的那只公貓就叫豆芽菜,不是因為某些重點部位是豆芽菜,而是因為當初是領養來的,剛帶回來的時候瘦的就像根豆芽菜。 非常純潔的取名。只是后來衍生了很多無意義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