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她這話說得十分自然,伙計聽著,終于斂了笑容。 他仔細打量這女客幾眼,總算看出這位不是凡人了。當即眉頭一皺,手往背后一擺,揚聲唱道:“小心嘞,抄家伙——” “唰唰唰!” 頓時一連串的出鞘聲響起,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明晃晃的光刺得此間亮堂一片。 再加上持有兵器的眾食客皆看起來橫眉怒目,兇神惡煞,換個膽小的,怕是要嚇得屁滾尿流,更別提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了。 然那女客坐著沒動。 她甚至慢慢抬眼,好整以暇地把他們看了一遍。 難怪那位攤主視此地為龍潭虎xue,原來這里還真的是個生滿了魚蝦的潭。 包括伙計在內,這個酒肆里的人全是水中妖物精怪化象而成,數量眾多,尋常修者就算呼朋喚友,一齊討伐,沒少君帶頭,還真奈何不了它們。 此前許是有修者來過的。只是不僅沒能把這里夷為平地,反倒自己還成了這群妖精的盤中餐。 就是不知它們說的小娃娃,可是郁欠欠? 凌夜看完了,仍坐著沒動,只手邊光芒一閃,斷骨祭出,打橫擺在桌面上。 骨刀上縈繞著的煞氣太過濃重,迫得離得最近的伙計面色大變,“噔噔噔”退后數步,方勉強穩住身形。 只這一個照面,確定這位定是個能人,非以前那些歪瓜裂棗能比,伙計眼角有鱗片生出,眼瞳也漸漸從人眼變成了魚眼。 凌夜垂眸一看,足下磚面不知何時竟浮出一層水來。 伙計踩在水里,強烈的魚腥味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眼角那幾枚鱗片變得愈發清晰。 他彎了彎腰,兩腮微鼓,說出口的聲音和先前大相庭徑,不似人言:“夫人敢來這里,怕是已做好喪命的準備。我等在此地開店數年,嘗過不下百名修者的味道,不知似夫人這等嬌皮嫩rou,味道可有那些修者的好?” 音落,剛要撲過去,就覺眼前光芒一閃,有什么東西突然到來,后發先至地停在凌夜身邊。 凌夜一怔。 伙計也是一怔。 似是感受到什么,凌夜慢慢轉頭,看向身邊。 是一把劍。 一把好似由銀雪白虹鑄造而成的劍,望之光華微斂,略顯內秀,卻教人一眼看出此劍定然非同凡響。 不過這劍也的確非同凡響。 能被那種人物動用的劍,哪里還算得上凡品? 劍雖出鞘,卻絲毫不動,只劍氣忽的四逸,好似驚濤駭浪,甫一出現,便毫無預兆地瘋狂席卷開來,令得整個酒肆都震了一震。 “砰砰砰!” 倒地聲接二連三地響起,轉眼看去,剛剛還意圖圍攻凌夜的蝦兵蟹將,這會兒包括伙計在內,已盡數躺倒。 不出意外,它們的脖子全被劍氣洞穿,血流不止,任誰都無力回天。 須臾,它們一個個變回原形,再動彈不得。整個酒肆里登時一片死蝦殘蟹,那股魚腥味更重了,揮之不散。 凌夜見狀,心緒稍稍平復了些,才緩緩收刀。 只消那么一眼,她就認出那劍乃是天子劍—— 他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 她還沒做好面對他的準備。 凌夜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鎮定,以致于心跳都有些失序。她品了下,此刻的自己滿心虧欠,也滿心不安,更有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尷尬。 該怎么說呢? 是實話實說,還是…… 她終于站起身,轉了過去。 玉樹瓊枝,白衣泠泠。 那天子劍的主人不是別人,赫然正是失蹤許久的圣尊郁九歌。 第37章 楚腰 天子劍與楚云劍、提宋槍齊名, 在斷骨刀出來之前,這三樣兵器一貫被認為是當世最厲害的三大神兵。 而這三大神兵,若再細分, 那必然是天子劍排第一, 提宋槍第二, 最末才是楚云劍。 可巧, 天子劍的主人在三尊里,也是排在首位。 ——這就是為什么明明郁九歌才封尊三年, 正是潛心鞏固修為、建立道場的時候,輕易不會外出招惹麻煩,可偏生重天闕和他不死不休,江晚樓對他也是態度微妙,好似隨時都能和他兩看相厭, 就是因為他后來居上,力壓這兩人, 使得這兩人不得不聯手起來,方能不被他徹底壓下去。 郁九歌實力如何,凌夜是親身領教過的。 她承認,即便是現在的她來和他打, 也頂多和他打個平手。他的天子劍是真的不負盛名。 正因不負盛名, 凌夜剛剛還又是不安又是尷尬,這會兒心里卻完全沒那么復雜了,只覺得奇怪。 郁九歌的天子劍向來很少出鞘。 據她所知,縱使對上重天闕, 十次里也得有八次, 他是只用劍鞘和重天闕斗的。 可現在,一群上不得臺面的小魚小蝦而已, 她連動刀都不用,只憑煞氣就能一鍋端。他又不可能看不出她也是至尊,他根本連出手都沒有必要,更別提還讓天子劍出鞘—— 他想干什么? 乍見她這個新尊,想彰顯一下自己的實力,和她斗一斗? 凌夜不禁回想起當初和郁九歌在玉關洞天初識后,兩人再次碰面,的確是不打不相識。 直至很多年后,她都住進他道場里了,他們兩個也還是會經常切磋。不過真要論起輸贏,這會兒竟想不起是誰贏得更多。 自以為已經看透郁九歌用意的凌夜登時神色微凝,肩胛那朵才熄滅下去的血焰,此時再度燃燒起來,烈焰生花,斷骨隨時都可祭出。 凌夜正蓄勢待發地等郁九歌出劍,忽的想起什么,趕在他動作前問道:“你認識郁欠欠嗎?” 正要召回天子劍的郁九歌:“……認識?!?/br> 凌夜道:“先前我在玉關洞天里碰到他,看他年紀小,就帶他走了一陣。剛才他不見了,給我留話,說是回家了。你來的時候,有見到他嗎?” 郁九歌:“……見到了。我已經把他送回去了?!鳖D了頓,又說,“他說你在找東西,讓我來幫你?!?/br> 凌夜沒回話。 她心想,我確實是在找東西。你的我的一起找。 可這種話,怎么能說出口? 現在的郁九歌,可不是以前最熟悉她的那個郁九歌。 去掉上次不算,目前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見到她。她在郁欠欠面前自夸她熟悉他就罷了,眼下他本人就在這里,她怎么敢? 越想越覺得那日自己真是撞壞了腦子,竟能趁他昏迷做出那種事,凌夜目光游移一下,說:“你不是在找重天闕嗎?” 郁九歌道:“欠欠都和我說了?!?/br> 凌夜:“……” 她就知道! 郁九歌:“不如同行?!?/br> 凌夜:“……” 這人面無表情地說這種話,委實是戳她心坎兒。 因為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這樣的他了。 當下只得點頭,答應同行。 但還是不甚放心,又問:“你是把欠欠送回九重臺,還是送回他家了?” 郁九歌答:“送回他家了。放心?!?/br> 他都這么說了,凌夜也只好把郁欠欠的事先放到一邊。 然后轉念一想,既然郁欠欠已經被送回家去,那么那群魚蝦口中的小娃娃,就是別家的孩子了。 神識散開,在酒肆里轉了一圈,最終停在一扇被設了屏障的鐵門前。 把屏障破除,鐵門應聲而開,內里燭光慘淡,狹窄的走道兩旁遍布著許多丈許寬的囚牢。每間囚牢里皆是血跡斑斑,惡臭沖天,角落處更是堆積著許多毛發皮囊,教人光是看著,就禁不住頭皮發麻。 然細看去,就能發現那些皮囊里凡人居多,修者的倒是沒剩什么,怕就如那群魚蝦所說,骨頭也嚼爛了咽下去。 對妖精而言,凡人的身體頂多能供它們吸食血rou,補點元氣,沒什么大用。修者就不同了。 越是修為高深的修者,在妖精看來就越是大補之物。有時吞食一名修者,抵得過潛修數年乃至數十年,所以妖精與修者向來水火不容,不是我吃你就是你殺我,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從未變過。 故以人為食的妖精并不罕見,但大多都在深山野林里出沒,基本沒聽說過有哪只會出現在凡間,且還是這種成群結隊地出現了好多年的。饒是凌夜,也是第一次碰到。 囚牢里一個活人都沒有,那個小娃娃顯然還在更深的地方。凌夜當機立斷道:“我下去看看?!?/br> 郁九歌召回天子劍,道:“一起?!?/br> 兩人這便一前一后地前往囚牢。 這一走,魚蝦尸骸遍地,磚面上的水本就沒干,混著血液更顯濕滑。且囚牢位于酒肆地下,連通兩者的臺階修得歪歪扭扭、顫顫巍巍,一個不慎,極有可能踩空。 凌夜此刻正是心緒極度復雜之極,滿腦子都在想接下來該如何和郁九歌相處,壓根沒注意路。于是在下臺階的時候,她踩到什么東西腳下一滑,是走在后頭的郁九歌扶住了她。 她驀地回神。 借郁九歌的手站好,她正要道謝,就見他微微抿了唇角,慢慢收手。 她這才反應過來,他原本應當是想扶她手臂的,不知怎的竟扶到她腰上了。 莫說就手掌輕輕那么一扶,凌夜記得有回她和郁九歌去某個洞天尋藥,彼時她正是白頭仙發作的關鍵時刻,完全沒有力氣,那一路都是靠郁九歌摟著她過去的。等到了洞天里,碰到不好走的路,他又是背她又是抱她,她早習慣了。 她一個姑娘家,她自己都不當回事,郁九歌自然也不會表現出什么異常來。 是以她一直不曾把那種親密放在心上。直到方才。 看郁九歌神情似乎有些不太自然,顯見是極少和姑娘這般靠近,凌夜仔細回想,這才發現自己竟想不起是什么時候開始和他不分你我,親如一人。 ……她記性何時變這么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