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謝昳聽得十分滿意,用眼神鼓勵她繼續。 她說著感慨了一下:“江哥哥長得好,成績又好,上學那會兒很受歡迎的。我記得可清楚了,江哥哥第一次高考那年我才上小學二年級,他考了我們北京城的理科狀元呢,可惜出了那件事……” “我媽前兩天吃飯的時候還說起來,江哥哥真的太苦了。他mama在生他的時候難產死了,江叔叔好不容易把他養得那么大,也成材了,結果就因為一個傻逼孕婦的陷害,他被迫坐了兩年牢。要不是原來他的高中班主任人很好,估計他都找不到學校復讀?!?/br> 小姑娘眉頭緊皺,小拳頭握得緊緊的:“而且叔叔后來也因為這件事情去世了,還好現在江哥哥有出息了,不然就太令人發指了?!?/br> “因為這件事情去世?怎么回事?”謝昳聽到最后驀地臉色大變,“我聽江澤予說,他爸爸是因病去世的?!?/br> 小姑娘點了點頭:“確實是因為生病。但是江叔叔以前身體很好的,會得那么嚴重的病,可不就是因為江哥哥坐牢的事情嗎。當時江哥哥被判了兩年有期徒刑,江叔叔沒辦法接受這個結果,就把小賣鋪關了,整天想著上訴,半年過去頭發就白了一半。他們家和我們家都是普通人,不認識什么法官、檢察官的,江叔叔沒辦法,只能天天舉著牌子去法院門口站著,但一點用都沒有。有一次他來我家喝酒,喝醉之后跟我爸爸說,自從江哥哥坐牢之后,他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覺得沒辦法和天上的妻子交代。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想著上訴,卻又找不到可靠的方法,就這么熬著,能不生病嗎?連醫生都說他的病就是愁出來的?!?/br> “這件事情就連江哥哥都不知道,叔叔去世的時候他還在牢里,父子倆連最后一面都沒見著。江叔叔臨終前不讓我們告訴他,所以江哥哥也只知道他爸是因為常年喝酒、身體出了問題才去世的。如果他知道江叔叔是因為他坐牢思慮成疾才去世的,心里應該會很難受吧?” 謝昳的心臟一點一點往下墜,臉色開始慢慢發白,她的腦袋嗡嗡作響,心臟一陣收縮。 她的心里升騰起無窮盡的愧疚和恐慌,這愧疚像一把鈍刀,不致命,卻一點一點凌遲著她的意志。 原來就因為當年那件事情,就因為路過那廢舊工廠、隨手救了她,江澤予受到的傷害遠不僅僅是坐了兩年牢。他還因此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失去了那個原本就殘缺了一半的家庭。 而他并不知道這些。 命運從來都不公平,這世上有人光芒萬丈不管是什么都唾手可得,可有的人卻連普通的生活都難以企及。 小姑娘之后說的話謝昳一句都沒聽進去,她像是被扔進了重重迷宮,思想上迫切地想要找到出口,卻怎么走都得不到解脫。 直到小姑娘起身告辭,她才恍過神來送客。 幾分鐘后,江澤予總算停好車上來。屋子的大門虛掩,他輕輕推開門,便看見謝昳面無表情地倚在沙發上,雙眼無神地盯著茶幾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聽到關門的聲音,下意識地抬起頭看過來,那一瞬間眼神有一些迷茫和不知所措,但很快那長睫輕扇著又恢復了身材,從而完美掩飾住方才地失神。 謝昳等人走過來,抄起沙發上的袋子扔給他,玩兒著指尖的磨砂指蓋勉強戲謔道:“隔壁那個叫然然的小孩兒送過來的,你的一些“老同學”們寄的信,這么厚一沓,夠你看好幾天?!?/br> 江澤予聽著她的語氣,不用拆袋子就猜到里頭大概是什么了。 他把袋子擱在茶幾上,坐在女孩兒身邊笑著擁住她:“我眼睛疼,不看?!?/br> 謝昳這次破天荒地沒有再貧他,她聽著男人帶著淺笑的呼吸,心里像是堵了一塊兒大石頭。 木色茶幾一角木漆脫落,上面墊著地桌布是十幾年前的老舊格子款式,這個房子連餐廳都沒有。謝昳的腦海里忽然萌生出父子倆坐在沙發上,彎著腰從茶幾上夾菜的場景。 十八年的朝夕相處和相互依靠,父子倆的感情應該很深吧? 那么那段時間他是怎么度過的呢?好不容易從吃人不吐骨頭的監獄里出來,卻發現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去世了。他得cao辦父親的葬禮,還得一個人去聯系復讀學校,更得為生計發愁。 謝昳想起九年前她在行政樓門口見到江澤予的時候,戴著鴨舌帽的少年卑微地詢問教秘關于獎學金的事情,那時候的他,孤僻單薄得像一襲影子。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怪人,卻忽略了那個只喝紫菜蛋花湯、t恤洗得發白的沉默寡言的男孩子,曾經經歷過什么。 在一起的那三年里他從沒對她訴苦過,甚至連哀傷也不曾表現,唯一的一次,大概是那次在酒吧打了人之后,她送他去醫院的時候,他從背后抱著她的腰懇求她。 他說:“昳昳,我不是一個壞人,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他嘗過這世界上最苦澀的滋味,他被人用最尖利的劍狠狠傷過,卻仍舊愿意把心里的甜和柔軟一點一點珍藏,像珍寶一樣雙手捧著送給她。 謝昳的雙手輕輕攀上男人的后背,淡淡的詢問如同囈語:“江澤予,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后悔救了我,后悔卷入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后悔有這樣的人生。 謝昳睜著干澀至極的眼搖頭,發現自己并不敢又或者說沒有做好聽答案的準備,她的語氣很快恢復了漫不經心的慵懶,眼眶卻漸紅,“后悔這么早就成了我的人,沒有再挑挑揀揀一番,上學那會兒喜歡你的女孩子很多吧?” 一無所知的男人聽到這個問題,以為自己的小姑娘是吃醋了,于是唇邊的笑意逐漸擴大:“嗯,當然后悔……昳昳,我只后悔沒有早點認識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預料的話應該是進入完結階段了,這兩天我每天寫的時候都很生氣,每一章都想直接了結周子駿(生氣?。?。 已經在心里為他編排了一百種死法。 今天周子駿卒了嘛? 第53章 大年二十九那天,北京城久違地放了晴。 和煦的冬日暖陽悄無聲息地融化著路邊的積雪, 把屋頂上的瓦烤得紅了臉。 謝昳和江澤予一起去外面超市囤了很多年貨, 各色各樣的零食水果、小孩兒才玩的煙花棒、還有夠吃上一整周的食材,兩人還童心未泯地送了彼此一件新衣服。 謝昳拎著手里那件飽和度極高、搭配起來挑戰性很高的正紅色羊絨大衣, 十分嫌棄地撇了撇嘴:“我又不是本命年,這顏色也太炸了吧?” 這整片扎眼的紅色可難倒了謝大博主, 腹誹著直男審美不可信。 沙發上還在辦公的男人抬起眼,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紅色多好,過年喜慶?!?/br> 他說罷,把筆記本電腦擱在一邊, 沖謝昳招招手:“昳昳, 過來,我幫你穿?!?/br> 謝昳拿著衣服走過去,乖乖張開雙臂任他擺弄。 男人的手干燥又溫暖, 輕輕為她套上大衣, 又細心地將她的黑色長發從衣領中撥出來。期間那手指碰到她細長溫熱的脖頸時放慢了動作,似是無心的曖昧撩撥。 謝昳不出預料地紅了臉, 便聽到男人愉悅的淺笑。她心底暗罵自己沒出息,都上車兩個月了仍舊對他毫無抵抗力。 江澤予拉著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后,又走到樓下謝昳用來放置公關品的衣帽間, 找了一條人造皮草的圍脖, 輕輕給她戴上。 他甚至翻了一條頭繩出來,手法生疏地給謝昳綁了頭發。 謝昳幾次職業病發作想要打斷他,但看著男人眼里難得的興致, 只好渾身僵硬地任他擺弄。 江澤予總算弄好,站得遠了些,由上至下仔細 打量她一番,滿意地點點頭。 謝昳在腦子里憑空組合了一下他前后拿的單品,實在是想象不出來這樣的搭配有哪點令人滿意的。她翻了個白眼吐槽道:“阿予,你小時候是不是沒玩過芭比娃娃?” 才這么熱衷于裝扮類游戲。 江澤予沒回答她,拉著人走到鏡子前,伸手揉了揉她的長發:“好看?!?/br> 謝昳很給面子地看了一眼鏡子,本打算不管看到什么樣辣眼睛的畫面都先無腦夸一波他的審美,沒想到看到鏡子之后反而愣住。 竟然,沒有想象中的車禍現場——鏡中女孩子黑色長發乖乖地束在腦后,綁頭發的人不熟練的手藝反而讓發頂顯出毛茸茸的隨意感來。質地很好的紅色大衣款式很乖巧,就連扣子的形狀都是學生氣十足的牛角扣,領口處圍了一圈純白的微博,挑不出一絲雜質,將女孩兒本就小巧的臉襯得只有巴掌大,倒是一雙眼睛愈發大了。 謝昳的眼型較長,一顰一笑都給人一種清冷的感覺,可如今同樣的一雙眼睛,在清淡的妝容和這身喜慶的打扮下居然顯得圓溜溜的。 要是年紀再小上幾歲,倒像個年畫里的女娃娃。 鏡中,高大的男人從背后抱住她,雙臂交疊環在她的腰間,聲音魅惑又溫柔:“昳昳,今年過年我們一起?!?/br> 謝昳側過臉看男人毛衣領口的細密紋理和他性感至極的喉結,然后鬼使神差般吻了下他的動脈。 她把嘴唇貼在那上面,感受著溫熱有力的跳動,忽然張嘴重重咬了一口,留了一圈細細的咬痕。 男人吃痛“嘶”了一聲,而后故作惱怒地瞇了瞇眼睛:“咬我干嘛?昳昳,你屬吸血鬼的???” 謝昳搖了搖頭。 這是她回國之后過的第一個年。 在美國的時候年味很淡,美國人過圣誕節、復活節,除了華人社區,大街小巷完全沒有中國新年的宣傳。 以至于有幾年她甚至到了春節當天看到微博底下的留言才知道那天是過年。 就算這樣,謝昳對于“過年”仍然有一種莫名的信仰,就如同基督教徒們對于圣誕節的信仰——在她的記憶里,劉夢告訴過她,每年過年的時候年獸都會來人間走一遭,把這世界上的悲劇和不幸清零。 謝昳轉過身抱他,笑得有點壞:“我給年獸留了個印記,讓他來的時候嚇嚇你?!?/br> 然后把你身上的所有不幸,都清零。 電話那頭紀悠之的語氣中摻雜著匪夷所思:“我靠你真要去???還帶著你家謝大小姐一起?” 紀悠之說的是大年初一孟家舉辦的新春午宴,他們給擇優的兩位創始人都發了邀請函。 當年擇優起步的時候,孟家作為互聯網前輩,給了很多建議和提攜,所以他們的邀請不好拒絕。從前但凡有這類應酬活動,江澤予通常二話不說就推給他,所以紀悠之只是打電話過來隨便問一下,壓根對他沒有任何期待。 沒想到江澤予竟然真的要去,并且還說要帶上謝昳。 紀悠之感動得兩眼淚汪汪。 這男人一旦有了媳婦,躁動的荷爾蒙得以平衡,渾身戾氣得以疏解,果然人都變得善良了很多。 “怎么,有意見?” 紀悠之連忙搖頭:“我當然沒意見,舉雙手贊成!你要是去我就可以解放了,大年初一我正好可以陪瀾瀾去她家里拜年,我丈母娘肯定得留吃飯?!?/br> “不過不知道孟家今年抽的哪門子風,設的宴會地點離市中心特別遠,是東邊那塊兒一個什么縣里,孟家在那兒有個紅酒莊園,開車得兩個小時左右。你秘書已經回家過年了?用不用我找人開車送你們過去???” “不用了,大年初一沒必要讓人回來上班,我自己開?!?/br> “那行,你的眼睛白天開車應該沒什么要緊,你們路上注意安全?!?/br> 兩個小時后,周家別墅,書房。 “董事長,我和孟家提了您想喝他們家自產的葡萄酒,他們果然把這次宴會的地點設在了紅酒莊園。孟家那邊發布了賓客名單,江澤予已經確認要參加后天中午的宴會了,并且還會攜女伴?!?/br> 書房中間是個梨花木制成的茶幾,上置一整套陶瓷茶具,是清三代的官窯青花瓷,和北京城博物館里放的那套是同一年出的。 泡的是特級明前君山銀針,茶芽長短均勻,品相極佳,細長如針狀。 周奕泡茶的手法很老道,洗茶速度快,出湯平穩:“現在的年輕人喜歡用玻璃杯泡茶,說是能觀察到茶葉的形狀。但品茶,從來不是靠視覺?!?/br> 他抿了口茶,舒適地瞇了瞇眼睛,而后將杯子擱在茶幾上。 “帶女伴多好,成雙成對,也有個伴。碧海方舟開往宴會地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多叉路口,沒有監控,是事故多發路段。聽說,人們稱它為北京城的百慕大?!?/br> 劉秘書聞言,垂在身側地雙手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 周奕自顧自說著,而后又抬起眼,扯了扯嘴角沉聲道:“記得囑咐一下開車的人,要有一點技巧,盡量把光打到江澤予的視野范圍內。他的視力在強光下幾乎如同一個盲人,不要這點事情都做不好,后天中午,我等你們的好消息?!?/br> 劉秘書點點頭,心里卻十分緊張,周家畢竟是北京城第一豪門,多少雙眼睛盯著。在商場上這么些年,他的手上不是沒有經過生意上的齷齪事,不過每次都是打的擦邊球,不像這一次,這可涉及到人命啊。 劉秘書低下頭掩蓋住復雜的神色,只結結巴巴地問道:“董……董事長,這件事情真的能成嗎?變數……變數太大了。首先,江澤予的秘書雖然休假了,但他可能會找別人開車。何況,就算導航建議開那條路,途中如果有旁的交通狀況,他興許會變道。要不我們還是……” 他話音未落便被周奕打斷:“老劉,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業務能力強,工作仔細,就是膽子太小、顧忌太多。你放心去做,就算這次不成我也不會責怪你。這種事情,從來不要求一次必達的?!?/br> “泡茶尚且要洗茶,籌謀更要懂得放三分、收七分,一次不成還有下次。算計人,最最忌諱的就是心急,心一急,事情就容易辦得太滿,從而留下過多線索。畫過山水畫嗎?山水畫里留白很重要。做計劃不能嚴絲合縫、從頭至尾針腳縝密,反而要空出大片的留白給老天爺去填?!?/br> 他說著又抿了一口茶水,很淺地笑了一下,屬于老年人地和藹笑容宛若仁慈的救世主:“我留了這些空白,已經是手下留情,到時候如果依舊出了事情,可怪不到我頭上,只能怪他命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