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李知堯撐著一口氣沒能起得來,松了這口氣再靠到床頭,身體便更虛了。他緩了好片刻的氣息,然后看向寂影,不容置疑道:“備車……” 看寂影還是不動,他又朝外叫,“來人……” 寂影知道他的性子,雖見不得他如此糟踐自己,卻還是轉身出去叫人備車了。 吩咐完府中下人再回到房里,冷著臉扶李知堯起來,再面無表情地幫他穿衣束發,扶著他出門上馬車。自己則坐在前面趕馬車,帶著李知堯往城東去。 到了城東別館,馬車直入宅門,下車到朝霧的院子外,寂影抬手敲門。 來開門的是春景,見到李知堯和寂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木頭人一樣,和往常說一樣的話,“王爺,夫人她不想見您?!?/br> 李知堯微撇一下頭,聲音極虛,“讓開……” 春景眼瞼微動,卻也不敢說什么,直接把門打開,讓李知堯和寂影進去。等人進了門,合手把門關上,隨在后面一起往正房里去。 朝霧和秋若聽到了動靜,自然出來迎到院子里行禮,向李知堯問安。 自打看到朝霧,李知堯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戳怂粴?,叫她免了禮,才收回目光讓寂影扶著自己進屋。 進屋坐下,不要茶不要水,讓別人都出去,只留下朝霧。 朝霧不知道他這時候來做什么,而且沒有像之前那樣,被婉拒后就直接走人。她心里揣測的和寂影一樣,覺得李知堯拖著病體賣慘來了,想讓她同情心軟。 李知堯也確實有這樣的心思,但他此番來更主要的目的,是別的。 成敗在此一舉,他已別無他法,只能硬賭了。 他坐在羅漢榻上,臉色和聲音都虛弱不堪,看著朝霧說:“昨晚我和寂影離開這里后,閑的無趣便去逛了市集,剛好偶遇樓驍帶著順兒出來玩兒……” 聽他提到樓驍和順哥兒,朝霧猶如枯墨般的眼睛終于動了一下。臉色也稍有些變,她抬起頭來看向李知堯,才見得他不止臉色虛弱難看,額頭上還有黃豆粒大小的新傷。 李知堯見朝霧有了些反應,多撐起些力氣,繼續說:“順兒見了我就怕,我要抱他,他拿著石頭塊砸傷了我的額頭……” 朝霧聽得提起了一整顆心,連呼吸都繃緊了。她擔心的當然不是李知堯的額頭,而是順哥兒的安危。照李知堯這暴戾的性子,難道不是又要折磨順哥兒了? 李知堯卻忽笑了一下,笑得滿腹心酸的模樣,笑得眼眶里積了些濕意,仿佛無比無助可憐,啞著嗓子問:“你們都這么恨我,我該怎么辦?” 朝霧卻完全看不懂他了,能做的事都叫他做絕了,到頭來好像是他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傷痛一樣。是他要讓他們母子分離,把順哥兒送去銀狐谷的,怪順哥兒也恨他么? 朝霧不關心他心碎崩潰什么,搞得自己好像受了多大的傷一樣,她只問:“順兒呢?” 李知堯看朝霧還是在乎順哥兒的,心里頓時又踏實了一些。他平平情緒,回朝霧的話,“他認了樓驍做爹,自然是跟他回將軍府了?!?/br> 聽得這話,朝霧下意識松了口氣,提著的心也放下來了。既如此,她也沒什么想跟李知堯說的了。他若是來賣慘博同情,那他真來錯地方了,她永遠不會可憐他。 朝霧不想再陪他站著了,恭恭敬敬道:“王爺,奴婢下去給您泡壺茶,您稍等片刻?!?/br> 說完不等李知堯應聲,她往后退兩步轉身就走。 然也不過剛轉身邁出去兩步,忽聽得李知堯在身后叫她,“阿霧……” 聽得這聲喚,朝霧猛地定住了步子。定了好片刻,在她試圖告訴自己是自己聽錯了的時候,又聽到李知堯叫了一句,“厘朝霧……” 這下是不可能聽錯了,朝霧慢慢轉身回去,盯住李知堯。 李知堯知道她在震驚甚至是驚措,然他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了下去,“順兒是我的兒子,周家藏書樓那一晚和你一夜荒唐的人,是我……” 朝霧眨巴兩下眼睛,眼淚便下來了。 李知堯不管她在想什么,自己撐著虛弱的身體,看著她繼續說:“那一晚我嫌酒席無趣,得知周家藏書樓收了幾本有意思的書,便離了席過去。到里面中了迷香,就有了后來的事情……” 朝霧從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那一晚的事,因為那是她的噩夢,她說不出口?,F在聽到李知堯直接說了出來,情緒瞬間便臨近了崩潰點。 然她卻忍住了,紅著眼睛盯著李知堯說:“你胡說!明明是你和趙太后以及周家,一起設局算計了我!你們的一步好棋,毀了我的一輩子!” 李知堯的眼眶也是紅的,“滿朝文武都知道我晉王不愛攬政,更不會為了權力去做這種事情。如果我真的知道,為什么要自己去破壞計劃,而不是讓他們當場捉住你?” 朝霧被他問住了,腦子里瞬間涌現各種畫面,耳邊也有紛亂的人語。凌亂地想到最后,忽想起了周暮煙的那句話:“如果不是出了差錯,你以為你還能保全你厘家大姑娘的名聲與臉面?你會比現在更慘,慘一萬倍!” 所以李知堯說的是真的,那一晚的差錯就是他。本來應該是周家安排好的別的男人,結果被李知堯的出現打亂了計劃。周家發現里面的是李知堯,所以才沒敢聲張。 可即便這么想通了,朝霧一時間也根本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她睫毛上掛著淚珠子,盯著李知堯,慢慢搖頭,“我不相信,順兒不是你的兒子,絕對不是……” 李知堯給了她最后一擊,“你真不覺得順兒長得像我嗎?” 朝霧終于受不了了,突然尖叫一聲,閉上眼睛,抬手死死抱住自己頭。 這一聲尖叫讓在院子里守著的春景秋若和寂影都猛地緊了神經,但沒有人叫,誰都沒敢往屋里去,按住身子在原地繼續守著。 李知堯看朝霧如此,很想伸手把她攬進懷里,但自己此時沒有這樣的力氣。而且他也知道,朝霧并不愿意讓他抱。他的懷抱于她而言不是依靠,而是牢籠。 朝霧抱頭抱了好一會,然后抬起頭睜開眼睛,眼睛血紅,看著李知堯笑著道:“怎么?發現是自己親兒子,所以又開始疼了?來告訴我,想讓我去將軍府把順兒要回來?” 李知堯看著她不再說任何話,知道她的情緒在崩亂中。 朝霧果然也越笑越凌亂,眼睛越發紅得可怕,“趙太后還不知道吧?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毫不猶豫弄死你兒子的。你想讓我把你兒子要回來,你找錯人了,我寧愿讓趙太后掐……” 下面的話終究說不出來了,順哥兒是她生的養的,她說一遍心里便狠痛一遍。 李知堯身體太虛,快沒什么力氣了。他從腰后摸出一把匕首,伸手拉過朝霧的手,把匕首放到她手里,聲音極輕道:“從此以后,我的命,和順兒的命,都交給你了……” 朝霧接下匕首后“唰”一下就拔開了,狠著聲音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是嗎?!” 李知堯直接便閉上眼睛,撐著力氣,“只要你要,隨時可以取……” 朝霧是極想一刀刺死他的,可盯著他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把匕首扔下了。她似乎平靜了些,轉身背對他,聲音里少了些力氣道:“你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李知堯撐著起身,按住胸口的傷,走到門口扶住門框,叫寂影。 寂影連忙過來扶住他,便帶著他走了。 *** 院子里徹底安靜了下來,春景和秋若看得出朝霧情緒很不對,也沒敢多說什么話。她們不知道李知堯跟朝霧說了什么,只看出在李知堯走后,朝霧就一直心神不寧神色恍惚。 朝霧就這樣恍惚到天色透黑,晚飯連一口都沒吃下。后來瞧著是徹底坐不住了,拉了春景和秋若到面前說:“到前院去,讓他們備輛馬車,我現在要出去,去將軍府?!?/br> 春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疑著神色問:“現在嗎?” 朝霧點頭,語氣重,“對,立刻,馬上?!?/br> 春景和秋若見她如此,瞧著不是情緒頭上做的決定,便連忙到前院找人備車去了。備好了車,陪著朝霧一起出門,卻也不敢問她到底干什么去。 只稍想想,應該是和順哥兒有關。這光明正大地出門,還用的王府的馬車,總不能是去將軍府和樓驍私會吧?這要讓晉王知道,那又是災難。 朝霧上馬車后也沒說話,一直閉著眼睛。 等到了將軍府,在門外等了一氣,等看大門的回完了話,馬車再往門內去。到了前院停下,朝霧下車便見樓驍已經帶著順哥兒在等著她了。 看到順哥兒,朝霧忙上去一把把他抱在懷里,眼淚唰唰往下掉。順哥兒也是日日想娘親,好些日子不見朝霧了,此時一樣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樓驍只以為朝霧想順哥兒了,所以這大晚上的過來看他。 朝霧卻沒多與順哥兒抱頭哭多久,只稍紓解了一下情緒,便直接把順哥兒抱了起來,對樓驍說:“順兒我這就帶走了,麻煩你這段時間幫我照顧他?!?/br> 樓驍有些懵,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來帶孩子,而且這么急匆匆的。他也好久沒見朝霧了,有許多話想跟她說,甚至道歉的話就能說幾大框出來。 他問朝霧:“怎么這么急?” 朝霧笑一下,敷衍道:“也沒什么,就是突然覺得,不管過得好與壞,孩子還是應該跟自己的娘親在一起。我每天都太想順兒了,所以以后還是自己帶?!?/br> 樓驍在她的話里聽出了疏離,眉心微蹙,“心兒,到底怎么了?” 朝霧看著樓驍,眉目柔和,眼底在一瞬間似乎又盛滿了情愫。她沒有回答樓驍的話,只看著他說:“感謝這輩子能夠遇見你,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能更早一點遇見?!?/br> 說完眼淚就掉下來了,她似乎不想讓樓驍看到,抱著順哥兒就轉身上了馬車。上馬車坐下后分毫不耽擱,直接叫車夫,“回晉王府?!?/br> 樓驍反應過來了,忙擋在馬車前面攔住去路,對著馬車簾子道:“心兒,你把話說清楚?!?/br> 朝霧坐在馬車里不動,任眼淚往下掉,硬著聲音道:“我累了,不想再折騰了。你應該也聽說了,王爺悔過了,現在對我很好,我這輩子便跟著他了?!?/br> 樓驍聽得胸口劇痛,“我不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 朝霧忽笑了一下,“你真的了解我嗎?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身份嗎?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說著聲音又放緩了,“樓驍,不要讓我為難了,對不起……” 樓驍站在馬車前還是沒有動,他接受不了突然而來的訣別。 馬車里,春景和秋若看著朝霧不敢出聲,看得出她也并沒好過到哪去。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就突然來帶順哥兒,又要與樓驍徹底了斷。 朝霧默聲一會,又道:“你是希望我和順兒死在你面前嗎?” 這就是她要帶順哥兒走的原因,紙是包不住火的,只要趙太后知道了她就是厘朝霧,知道了順哥兒的真實身份,順哥兒在樓驍手里絕對活不了,他護不住順哥兒。 現在能給順哥兒庇護的,也只有那個同樣在求自保的晉王了。 樓驍聽到她說出了這么重的一句話,心底寒透了,也意識到了,朝霧是下定了決心要與他了斷了。她或許還是愛他的,可是不愿再等了,也放棄與他共度一生了。 他慢慢挪開步子,從馬車前走開。 朝霧始終沒有往外看,坐在馬車里出將軍府,再回晉王府。 順哥兒因為和自己的娘親相聚了,別的人在不在也無所謂的,所以也沒有再哭。沒人有提他的“爹爹”樓驍,沒有人提分別,他也就沒有這個概念,反正他有娘親。 馬車車廂里的氣氛很是凝重,春景和秋若在這樣的氣氛中,始終也沒敢說話。只看著朝霧抱著順哥兒發呆,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馬車到了晉王府,溫顯元看朝霧突然來了,并且還帶著順哥兒,直驚訝了好一會。一直等到春景出聲說話,才殷勤地張羅著領她們去錦棠閣住下。 因為天色已經很晚,他也沒有去告訴李知堯知道。 錦棠閣是朝霧她們住慣了的地方,自也不生疏,直接打水梳洗一番,便就睡下了。 朝霧帶著順哥兒睡在正房的大床上,把他摟在懷里,在隱隱的燭光下看他睡熟的臉,怎么也看不夠。好些日子沒見了,她真是想他想得覺也睡不好。 別說是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便是外頭抱養的孩子,一口奶一口飯地養到了這么大,那份感情也是割舍不下的。 她余生唯一的牽掛,也就是他了。 朝霧就這樣看著順哥兒,一整夜都沒有睡。她想了許多事,想自己走過的這小半生,把所有的歡喜與絕望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甚至想到了初始那個讓她決定活下來的夢。 如果這真是她的命,她不逃了。 *** 因為一夜都沒睡,朝霧次日起得很早,把順哥兒留在床上睡著,自己起身梳洗更衣。收拾完了,等著早飯送來,用過早飯,便往李知堯院子里去了。 李知堯不知道朝霧來了王府,正在寂影要端藥給他吃的時候,他看到朝霧進了門。也沒有人通傳,他頓時便怔住了,久久沒能回神。 朝霧不管李知堯在發怔,也不管寂影用什么眼神看她,直接到李知堯床前給他請安,又接過寂影手里的藥碗,對寂影說:“我來吧?!?/br> 寂影很是識趣,松開藥碗便走了。 朝霧端著藥碗坐到床邊,用勺子輕輕攪了兩下,舀起一勺送到李知堯嘴邊。 李知堯仍還在盯著她,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做夢還沒醒。 朝霧仍不管他發怔,開口道:“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