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自那一晚之后,朝霧回到府上,在自己的房里就沒出過門,一直躺在床上不起來。厘夫人以為她身子不好病下了,便就由著她。 院里的其他丫頭也不知朝霧怎么了,全只當她病了,比平時更盡心盡力地去伺候她。唯有映柳一個,常常暗下抹淚,時時刻刻注意朝霧的精神狀態,生怕她做傻事。 有時只有映柳在屋里的時候,朝霧會用毫無力氣的聲音嘀嘀咕咕地連聲問:“是不是周jiejie害的我?我不相信是周jiejie,所以到底是誰,這樣害我?” 映柳不想說,如果不是周暮煙,又有誰能拿到平寧王府藏書樓的鑰匙?想想朝霧平日里和周暮煙姐妹情深,她只好把心里的揣測按下了,半句不說。 朝霧和映柳不敢對任何人說這事,也沒敢去找周暮煙問清楚。怕的便是一鬧開傳開,她的名聲就徹底完了。 映柳不斷在心中暗暗祈禱,希望這件事能就這么悄悄地過去。她家姑娘失貞的事,不能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名聲若是毀了,只怕就活不下去了。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一個半月后,厘夫人瞧著朝霧還是怏怏的,便給她把了把脈。哪知這一次號脈,便號出了她有身孕。 厘夫人當時震怒至極,清了朝霧房里所有人,問她怎么會這樣。 朝霧撲在厘夫人腳邊說自己被人算計了,哭成了一個淚人。然而厘夫人看她所說實在荒唐,只覺含含糊糊像托詞,便認定她是自己不知廉恥,劈頭蓋臉一通斥。 面對自己父母這樣的態度,朝霧當時已經很絕望了,而更絕望的還在后頭,厘夫人兩日后給她端了一杯毒酒,讓她保全厘家的顏面。 厘家幾代清白,不能毀在她手里。厘家大姑娘婚前失貞的事,永遠不能讓別人知道。即便是打了孩子,她也不能再嫁人,那么這事遲早瞞不住,所以她只剩下死這一條路。 *** 朝霧死死抓著面盆架子,眼睫毛上的水珠滴落兩顆。即便到如今,她也還是不愿相信當時是周暮煙害了她,一直告訴自己這事應該另有隱情,算計她的應該另有其人。 當然,她也不懷疑已經死去的映柳。她倒是覺得,是自己拖累了映柳,讓她卷進這件事里。厘夫人不可能讓知情的映柳活著,所以她才會死。 可是,她素來養在深宅內院,與人無冤無仇,到底誰要這么害她呢? 腦子里有個聲音一直在響,叫囂著說就是周暮煙,就是周暮煙,可朝霧閉上眼睛搖頭,硬告訴自己不是。那個和她從小到大一直要好的周jiejie,不會害她,她沒有理由害她。 然而朝霧這樣的想法不過又維持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洗漱的時候便聽到蝶兒幾個在窗下嬉笑著嚼舌,“聽說信國公府的琮二爺和平寧二爺的二小姐要成親了,過兩天街上肯定熱鬧?!?/br> “你們還記不記得,那琮二爺原來是定過親的,定的是厘家大姑娘。只可惜,那大姑娘紅顏薄命,早早病死了?!?/br> “現在平寧王府實受太后娘娘和王爺的器重,掌管著侍衛營呢。聽說這婚事啊,還是周二姑娘讓她母親去太后娘娘那求來的,太后娘娘親賜的婚?!?/br> “我聽說是琮二爺一直忘不掉那厘家大姑娘,一直不愿再定親娶親?,F在這是太后娘娘賜下來的婚姻,他不娶也得娶了?!?/br> “聽說這周二姑娘不及那厘家大姑娘貌美,不過家世要比那厘家大姑娘好一些,眼下是越發好了。一直聽說那厘家大姑娘生得極美,總之我是沒見過,不知是不是真像仙女一樣?!?/br> “她家沒人在宮里,沒進過宮里去玩,我們自然是見不著的。只可惜已經身歸黃土了,再傳得多么美,也是見不著的了?!?/br> 話說到這里,蝶兒的聲音突然壓得極地,“你們說……有沒有我們夫人生得美?” 之桃往窗里看一眼,聲音也極小,“若是比夫人生得還美,那就是仙女中的仙女了?!?/br> …… 屋里,春景手里伺候著巾櫛子。 朝霧從春景手里接過梳櫛頓了很久,那件在心里堅持相信了許久的事情,終于在聽了這一番話后,崩塌殆盡了。 手指指腹頂在梳子齒上,扎沒了血色。 春景不知道她怎么了,伸手接過她手里的梳子,把她推到鏡臺前坐下,“夫人,還是我給您梳頭吧,今天給您梳一個飛天髻……” 朝霧坐在鏡前讓春景梳頭,動也不動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心里漫起的寒涼與恨意在一點一點侵蝕她的理智,讓她眼底暗色越聚越重。 就在她眼底暗色濃道極致的時候,順哥兒不知道什么時候邁著小短腿到了她旁邊,拽一下她的手指,奶聲奶氣叫了句:“娘親?!?/br> 朝霧聽到這聲喚,落下目光去看順哥兒,眸光下意識便清透溫柔了起來。然只看了一陣,溫柔還在,那眼底卻已全是復雜難言的神色了。 第61章 朝霧梳洗完用了早飯,讓春景和秋若把順哥兒帶在院子里玩兒,自己捏著一本書歪在房里窗下。樣子瞧著是在看書,實則手里的書頁一頁未翻,竟是就這么歪著發了一整日的呆。 等到晚上李知堯來她房里,她仍是興致不高,也不去裝出高興的樣子給李知堯看。 李知堯低頭看著她給自己寬衣,瞧出她神色怏怏,盯著她想了一氣,不過揣測了問她:“是不是出去瞧了大夫,說身子不大好?” 難得他會聯系,朝霧自順了他的話點頭,“大夫瞧過說是體內寒涼,不易懷上,要調養一陣子才行,開了副調理身子的藥給我。約莫是生順兒的時候沒養好,折損了身子?!?/br> 李知堯聽她這樣說,只道:“不著急,慢慢調養便是了?!?/br> 朝霧“嗯”一聲,“謝王爺體諒?!?/br> 李知堯看朝霧這個樣子,為懷不上孩子而煩憂,心里自然覺得十分受用。脫靴上了床,便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也忍著未要朝霧伺候他。 而朝霧心思全不在李知堯身上,不要她伺候她只覺輕松,安安靜靜側躺在他懷里,腦子里仍想那些她之前下意識回避不去想的事。 因為一想就痛,所以寧肯忘記。 可現在,和過往有關的人和事,一個個一樁樁一件件都到了她眼前,她已經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面對。 即便再不堪,也要去接受那一段如噩夢般的過去。 她心里劇烈躁動著,想見周暮煙,想親口聽她告訴她那一晚的一切。 她在心里想了兩個法子,一是叫簇兒拿她的親筆信找去平寧王府,把信遞到周暮煙手里,約她出來見面。二是去杏子坊茶樓偶遇,那是世家小jiejie太太常去的一個茶樓,普通人吃不起那茶樓的里的茶水,周暮煙偶爾也會去。 然再想想,第一個怕把簇兒再卷進來拖下水,也怕把自己再送進套里,根本不可行。而第二個則是碰運氣,有會被別的熟人碰上認出來的風險,所以也不太可行。 朝霧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又想到一個純碰運氣的法子。 次日早上起來,在家又安閑了半日,午后沒過多久,朝霧便帶著春景出了門。她和春景仍舊是步行出門,到外面找了車行,租用了一輛馬車,先去找簇兒。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朝霧與春景說:“你只管跟著我,不管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不要多問,我是為你好?!?/br> 春景自來什么都聽朝霧的,自然點點頭,“夫人,我知道了?!?/br> 馬車到了簇兒家附近,朝霧自己并不下車,讓春景帶她的話去找簇兒。等簇兒來了,朝霧讓她上車,另讓春景帶車夫走遠些。 春景帶著車夫走遠了,朝霧不讓簇兒生淚傷感,也不讓她絮絮叨叨說想她,直接捏住她的手便問:“簇兒,你在京城這一年多,有沒有去看過我?” 簇兒滯愣了一下,又聽朝霧說:“我的墳冢那?!?/br> 簇兒聽懂了,忙道:“時常會去的,姑娘的墳最是凄涼,我若再不去,也沒人去看姑娘了?!?/br> 朝霧又問她:“周家二姑娘呢,她去不去?” 簇兒點頭,“周姑娘和姑娘最是要好,從小玩到大,她自然也非常思念姑娘。除了奴婢,周姑娘偶爾也會去,我撞到過她兩回,她很是傷心?!?/br> 朝霧慢慢松開了簇兒的手,神思微微飄遠,聲音里透著空洞,“聽說她要成親了……” 簇兒每日只管自己家里那點事,哪有心思再去管大戶人家的事,所以看著朝霧道:“周姑娘比姑娘大了兩個月,也確實是該婚配的年齡了。只是不知,她要嫁給誰呢?” 朝霧把目光收回到簇兒臉上,聲音淡淡的,“衛琮?!?/br> 簇兒微睜大了眼,“琮二爺?他心里一直還有著姑娘,怎么會娶周姑娘呢?” 朝霧聽話聽音,看著簇兒,“你和衛琮還有聯系?” 簇兒點點頭,“自從姑娘走后,映柳也去了,我們都被打發出了侯府。月痕不在京城了,琮二爺來找過我,時常接濟我一些。奴婢知道,他是為了您?!?/br> 朝霧目光垂落,想想自己和衛琮說起來也就是青梅竹馬,并沒到那份上,她對他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小的時候還常能見著,后來慢慢大了,也就不常見了。 他們之間最親密的聯系,就是定過親。 所有的回憶都會像刀子一樣在心頭割過,朝霧強迫自己不去多想,抬起目光再看向簇兒,“我想見周姑娘,她過兩日大婚,應該會去看‘我’?!?/br> 簇兒會意一下,“姑娘想去南郊?” 朝霧點點頭,“周jiejie大婚,我想送她點薄禮。還有衛家二哥哥,雖然我和他無緣做夫妻,但我也想當著面祝福他,簇兒你幫我看看,能不能明日把衛琮約出來?!?/br> 簇兒知道朝霧和周暮煙之間的情誼,再想想本來嫁給衛琮的人應該是她,現在只為朝霧深感難受,所以仍舊沖她點頭,“好?!?/br> 衛琮可以明日再見,今天她要碰運氣去見周暮煙。想著明日是婚期的頭一天,她作為新娘子必然會忙得脫不開身,如果要見“她”,也只會今天去。 與簇兒說好了,朝霧打起馬車窗簾,讓春景上車,然后又告訴車夫,“去南郊?!?/br> 春景一直處于很懵的狀態中,不知道她家夫人在京城怎么會認識人,更不知道她在籌謀什么事,瞧著就不是簡單的事。 但她答應了朝霧,所以也不問。 馬車拉著三個人一直去到城外南郊,在簇兒的指示下,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停下。然后朝霧讓車夫在原地等著,自己帶春景和簇兒下車。 下了車沿路無人,朝霧又與簇兒說:“若是能遇上最好,假使真遇上了,簇兒你躲著些,不要叫她看到你與我已經相認了?!?/br> 伺候了朝霧十幾年,簇兒能聽明白朝霧的意思,直接點頭,“夫人,我知道?!?/br> 下馬車后她也不叫朝霧姑娘了,隨了春景,叫她夫人。 春景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更不知道她們要去哪,總之聽從安排點頭就是了。 而朝霧要去的地方,是世安寺。 世安寺是厘家的家廟,家里若是遇喪,都要在這里停靈。朝霧做小姐的時候沒來過家廟,但她自己的墳冢,和家里人的墳冢在一起,也就在這家廟附近。 到了世安寺附近,她并不往寺里去,而是讓簇兒直接領著她去厘家陵地。 厘家陵地雖不比皇陵,也沒什么了不得的,但平時也安排了兩個人守著打理。朝霧之所以找簇兒一起來,一是為了問周暮煙的情況,二便是來這里。 然快到走到陵地的時候,朝霧又扯了簇兒的胳膊站住,“還是別從大門進了,不要讓人知道你帶我進過園子。你想想,有沒有哪里能偷偷鉆進去?!?/br> 簇兒凝思想了想,告訴朝霧,“確有一處,但不是很好進,擋在許多石頭外面,若不是從里面瞧見,外面且不知那里能進?!?/br> 只要能進就行,朝霧拿管它好進不好進。便是狗洞,今天她也是會鉆的。 然后到了那里一看,果真和狗洞差也不多。 人在高石后頭,朝霧沒多猶豫,先帶頭鉆了進去。春景和簇兒看朝霧如此,自己沒什么放不下的,隨在她后面鉆進了厘家陵園。 朝霧不知自己的墳冢在哪,進去后叫簇兒指了方向。 得了方向后,朝霧便對簇兒說:“你留在這里,最好是在外面等我們,別叫人知道你來過這里。你一定要記住,我這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與你無關,你什么都不知道?!?/br> 簇兒鄭重地點點頭,“嗯!” 和簇兒說好了,朝霧帶著春景往自己墳冢的方向去。到了那里,只見一個小土堆前立著一塊石碑,上面連名字也沒有,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厘氏”。 看著石碑,朝霧說不出心里的感覺,只忍不住想,這墳冢里埋的,是不是只有她的衣冠?當時厘夫人為什么要留她一命還給她一千兩呢,是不忍心讓她死么? 可她不死,單靠那一千兩,又能過上什么樣的日子? 不如死了干凈呢。 春景立在朝霧一旁,一直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不知道她平靜的表情下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多問。她現在心里知道,她家夫人本來就是京城人士。 朝霧沒在墳冢前多站,她是碰運氣來等周暮煙的,片刻后便帶著春景躲了起來。她不知道周暮煙會不會來,心里又有種預感,覺得她一定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