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不知道這么想了多久,也不知道想了多少遍,朝霧深吸一口氣,撐著身體里僅剩的最后一絲力氣,撐起胳膊坐起身,掀開被子下床。 這會兒是嚴冬,腳一伸出被子就覺出冷意。屋里雖生了暖爐炭盆,但也不及藏了湯婆子的被窩里暖和。她不自覺地輕輕抖一下身子,放腿下床,趿上鞋。 下了床還沒走上兩步,身體里的力氣撐不住,腿腳發抖,腿彎處一軟,整個人又撲在了地上。悶悶的一聲響,驚醒了坐在土炕上靠墻而眠的樓驍。 樓驍非常警覺地睜開眼睛,同時本能反應一樣,伸手一把抓起放在旁邊的劍。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線看到是床上的女子起了床,他才松口氣。 樓驍猜想著她的意圖,放下手里的劍下了土炕來,到她面前直接把她抱起來,仍往床上放,對她說:“你若是想下山,也得養好身子再走。夜里風冷,就你這風霜不經的模樣,完好的身子也未必走得出這地界?!?/br> 被樓驍抱著放到床上后,朝霧立馬往后挪了一下,明顯是不太適應和男子這樣接觸。她伸手捏住被角,輕輕往身上扯一下,低眉斂目好半天,低聲開口道:“我餓了?!?/br> 樓驍看她醒了撲在地上,還以為她又是要一副活死人的模樣下山。聽到她說餓了,這又松了口氣,“你等會兒?!?/br> 樓驍打了簾子出去后,朝霧坐在床上,借著油燈的光線又轉頭看了看自己所處的環境。茅草屋里擺置不多,十分清寒。 她不知道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白天醒過來的時候沒心思多想,這時也才真正有心思想這些問題。 她想,她沒死成,是她父母手下留了情,終是下不去手要她的命,還是她自己命硬呢? 靠在床頭木木想了一會,門板門簾響動,出去的黑衣男子又進來了。他手里端著坡口瓷碗,在微暗的光線下浮著光,淺淺的白。 “給你熱了飯菜?!?/br> 樓驍把碗和筷子都送到朝霧手里,自己轉身去油燈邊。光線太暗,他把燈芯擰長些,又挑了挑,屋里頓時明亮起來。 原樓驍和柳瑟晚上都不點燈,什么都要錢,這燈油也不是天上掉的。今晚因為朝霧在,樓驍才把燈留著,但只留了一點燈芯。 朝霧坐在床上,捏著筷子吃一口飯。 言侯府里規矩多,她是打小被規矩框著長大的,吃飯也便十分秀氣,慢慢地夾,緩緩地嚼,一點聲響都沒有。 樓驍坐在土炕上看她吃飯,只覺好看也好玩兒,忍不住在嘴角掛上笑,不知何時又捏了干草枝咬在嘴里,懶洋洋的。他渾身上下都有一股子不同于朝霧的散漫氣,但模樣生得好,笑起來便格外耐看。 朝霧沒和陌生男子這么共處一室過,更沒有被哪個陌生男子這么看過。世家大族里的公子哥兒,瞧人也不會這么瞧。知道這里不是言侯府,她默默低頭吃飯,并不出聲說什么。 碗里粗糧淡飯,和言侯府的飯更是不能比。即便在嘴里嚼碎了往下咽,朝霧仍舊覺得刺嗓子。但不吃這個就沒別的吃,她餓得很,只能一口一口往下咽。 吃得大半飽,身上有了點力氣。 朝霧放下筷子,整齊地搭在碗沿上,要起身。 樓驍眼色活,下炕到床邊,直接拿走她手里的碗筷,“你歇著吧?!?/br> 轉身出去放到外面的桌子上,回頭再進來。 朝霧坐在床頭沒有動,背靠木柵墻,片刻問:“這是哪兒?” 樓驍仍坐去炕上,撿起炕桌上的橫笛無意識地把玩,對朝霧說:“一處荒山,也不知算哪個州哪個縣,最近的縣城是和州縣,在五十里開外的地方,再近些,有個溫水鎮?!?/br> 朝霧斂著眸子,雙手交握,掖在被子上,又問:“你救了我?” 樓驍不講那些虛禮,說話的時候直看著她,“對,在山下西邊不遠的一個破廟里,裹著褥子包著草席,你那是……被人扔在那了?” 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搓了搓,朝霧沒出聲。 樓驍看著她,心里自有估量。猜想她是不愿答,便不追著問這個了,就當她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又問她:“你叫什么?” 朝霧連這個也不能說,緩緩搖了下頭,“都忘了?!?/br> 她原叫厘朝霧,是京城言侯府的嫡長女,但自從服毒失去意識之后,再在這個陌生又簡陋的地方醒來,她心里也知道,這世上再不會有厘朝霧了。 言侯府的大姑娘厘朝霧,她死了。 她現在不是厘朝霧,她也不知道她是誰。 樓驍神色探究地看她,想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假若是真話,那她白天里醒來那行徑是怎么回事?假若是假話,那必定是想好了要與往前的事徹底做了斷。 他想,她是被人拋棄了? 拋在這荒山野地,如果不是他風雪里扛回來,這會兒早已經凍死在那破廟里頭了。 樓驍沒再多問她以前的事,又問以后的事:“接下來做什么打算?” 朝霧低著頭繼續輕搖,“什么都忘了,也沒地方可去了……”說著抬起頭,終于看向了樓驍,用微低的語氣問:“你是什么人?” 按照現在的情況判斷,朝霧只能確定他不是壞人。他救了她回來,讓她躺在暖熱的被窩里,還給她熱水喝熱飯吃,也沒有輕薄她,自然不會是壞人。 樓驍卻是個自己個也分不清自己好壞的人,他沖朝霧笑一下,“江湖騙子?!?/br> 朝霧怔怔的,聽不出樓驍這話說的是真是假,只覺得這人說話不大正經。高門大院外的人她接觸不多,她從小到大都只和京城里的貴族打交道,最常見的多是貴族小姐。 樓驍看她這模樣便越發想笑,抿了抿,“我叫樓驍?!?/br> 朝霧輕點頭,表意自己記住了。 樓驍不像她說話慢而有禮,婉轉又婉轉。 他豪爽直接,又道:“你要是不嫌棄這兒,就留下吧?!?/br> 剛沒了厘家大姑娘的身份,從深宅大院被拋到這荒郊野嶺,朝霧便是想自個兒走,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難得她的命沒差到極點,遇到這么個人,救了她照顧她還愿意收留她。 朝霧不矜著,知道自己已經沒了矜著的本錢,順著話兒便點頭,“嗯?!?/br> 樓驍不知道她突然的轉變的原因是什么,但知道一樣,他問不出來。他也不是愛刨根問底的人,便配合著朝霧,對她說:“再睡會兒吧,離天亮還早?!?/br> 冬日里夜長,清晨的光線要很晚才能刺穿山間的障霧。 朝霧又點點頭,“嗯?!?/br> 她雖然很不習慣和男子共處一室,但能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現在處在什么樣的環境里。這個叫樓驍的男人,能救她給她睡在床上,已經是大仁慈了,她不能再有旁的話。 朝霧躺回床上,樓驍去擰了燈芯,屋里光線瞬間變暗。 屋外山風呼號不斷,心卻像停了一般靜。 朝霧眨動著眼睛,睫毛投下的影子落在墻上,被光影拉得很長,像片小扇子,一閃一閃。 她還是忍不住想“死”前的事,到底是誰給她設了那樣一個局。她中了催情迷藥,被人玷污了身子,本以為會被設局的那個人捉jian在床,但并沒有。 之后她一直恍惚度日,在那件事里走不出來,她連那個男人的臉都沒瞧清。在惶惶月余以后,她身體出現了奇怪的癥狀,然后便被稍懂醫理的厘夫人診出懷了身孕。 她失貞的事再瞞不住,也更是解釋不清。厘夫人看她說話含糊,言辭閃爍,全像托詞,認定她是在外偷了男人,只道家門不幸,養出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 朝霧死于家族顏面,一杯毒酒。 她和信國公府的嫡次子衛琮訂了婚,婚期還未擬,但婚約不能毀。她臟了身子,懷了野種,就算冒險把孩子流了,也不能再嫁過去,同樣不能再嫁給別人。 她失貞的事不能被人知道,她不能丟了厘家的顏面,毀了言侯府的名譽。 她只能死。 朝霧睡不著,躺著想了很多,從小想到大,想到眼睛心頭都泛酸,卻已經流不下一滴眼淚。想到后來,腦子便只剩一個想法——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寫得不是很有感覺,只能佛系更新【哭 第4章 起高的日頭刺穿山霧,灑落在茅草屋的斜頂上。 罩門的灰布棉簾子從屋內被打起,黑衣男子微低頭出來,踩兩步屋前的落雪,進另接的一間低矮草屋里去。里面支了土灶鐵鍋,豎一截泥煙囪在覆草的屋頂上。 等樓驍出屋撂下門簾,朝霧才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她雖然仍然動作緩慢,做什么都虛軟無力的樣子,但已然不再像昨日醒來那時候那么沒有活人氣。 她落腿到床下,穿好鞋,抿唇忍一下從膝蓋處襲上來的涼意,慢著步子走到木料粗糙的桌子邊。桌子上是樓驍給她備好的熱水、面盆、青鹽和巾櫛等盥洗用的物件兒。 洗臉梳頭這些事,從前都是有人服侍的,雪白的干巾子會有映柳遞到手上,現在是什么都沒有了。難得那個陌生男人愿意照顧她,把東西都給她擺了齊全,讓她能安心洗漱。 淪落至此,多想無益,再哀哀凄凄,也沒人會給半分心疼憐惜。 夜半從夢中醒來,睜眼想到天明,能想透不能想透的,都想過了千遍百遍。朝霧現在心里沒什么多余的想法,知道自己暫且自保都難,因只想盡力守著肚子里的孩子出生,養他長大。 朝霧沾青鹽洗牙,再慢著動作兌溫水洗臉洗手。纖細漂亮的手指碰了清水,洗出嫩生生的白,頓時覺得清爽許多。她倒是很想洗發泡身子,但眼下這處境,是容不得她嬌氣了。 沾水洗漱干凈后,頭發也得自己梳自己綰。她現在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只有一根簪頭發的云紋檀木簪子。摸索著綰了個最簡單的發髻在腦后,余下的頭發便就披著。 簡單拾掇好了,朝霧端著青灰面盆去潑水,剛打開門簾出去,和正端了早飯欲進屋的樓驍碰了個對面。她下意識往后退一步,樓驍卻沒這避嫌的意識,很自然地繼續往屋里去,對朝霧說:“放著吧,你身子弱,外面冷得很,我收拾就行?!?/br> 朝霧微微低著頭沒說話,也沒聽他的。她不好意思再叫人服侍,原也不是世家貴族里的小姐了。在樓驍到桌邊放飯菜的時候,她端著面盆撐開棉布簾子出去,找地方潑水去。 從屋里一出來,寒氣便整個撲面蓋了下來。朝霧被凍得一哆嗦,卻儀態甚好地沒弓腰縮身子。她微微咬著牙走遠些,把洗臟了的溫水潑在一片雪地里。 白雪遇熱水便化,滋滋響著露出一塊灰土地來。 朝霧潑完水就連忙折身回了屋里,屋里有暖爐烘著,比外面暖和很多。虧得她夜里醒來粗茶淡飯填飽了肚子,恢復了不少體力,不然出去走這一遭,怕是又要栽在雪地里。 樓驍已經在茅草屋當間里的桌子邊坐了下來,看她出去一會就凍得臉蛋微紅,只得笑著跟她說:“快別出去了,再暈一回,我還得麻煩一回。先吃飯,暖了身子有了力氣再說?!?/br> 朝霧也知道自己現在算是個累贅,她和這男子素不相識,命好被他救了,得他這點照顧,就是在拖累他。這世間哪有無親無故就給的好兒呢,她總還是心里沒底的。 樓驍看她放下面盆發愣,一副小心謹慎連句話都不敢多說的樣子,自己越發想笑。他是跑江湖的粗人,可不知道這些貴族小姐心里頭想的是什么。 他也不多問,直接看著朝霧又說:“杵那兒做什么?要我過去抱你過來不成?” 朝霧聽他這話心里驀地一驚,到底還是聽不了這樣的輕浮言辭。若不是落了難,誰敢在她面前說這種話輕薄她?只現在,別說怒斥,她連句不高興的話都不能說。 樓驍看她還僵僵地站著,也不知道低眉在想什么。他也懶得再說了,這時節里,飯菜拖涼了又是件頂麻煩事,于是他放下筷子就起身。 朝霧見他落了筷子起身,是要往她面前來的架勢。想著這人和她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完全不講規矩禮數,便也沒再僵著,連忙幾步邁到桌子邊坐下,拿起筷子小聲說:“我吃便是……” 樓驍剛剛邁開一步,看她驚得像只小兔子,利索地過來坐下,自己又把步子收了回來??粗F的時候總也還是想笑,覺得這姑娘與他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不同,格外有意思。 明明有一身纖弱嬌柔韻態,坐在桌邊卻十分端正。甭管是端碗的姿態還是捏筷子的動作,都像是以最好看的樣子糾出來的。一舉一動,一伸手一張嘴,無一處不講究。 樓驍看著朝霧細細地嚼飯,嘴角仍含一絲笑意,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事,一時看不夠的樣子。他倒也沒再說什么輕浮的話,與她說話道:“從前的事都忘了,也沒地方去了?” 朝霧把嘴里的飯嚼細了咽下去才低眉點頭,“嗯?!?/br> 樓驍不去深探她話里的真假,又道:“我給你取個名兒吧?” 朝霧沒抬頭,又應一聲:“嗯?!?/br> 樓驍想一下說:“我前兒為躲風雪進了破廟,當時見你沒了氣息原沒想救,后來心生一善冒著風雪把你扛了回來。有句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后?!?,不如以后你就叫……必兒?如何?” “……” 朝霧聽完一懵,終于抬起頭看向了樓驍。她以為會叫個“福兒”這類吉祥的,怎么叫個“必兒”?這是什么取名路數? 樓驍看她懵,自覺起了效果,又笑起來,“不喜歡?” 朝霧連忙搖頭,“喜歡?!?/br> 她和他共處一室過了一夜,被他扶過抱過喂過水,才剛又受他言辭輕薄,現又和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該破不該破的規矩都破了,還在乎被胡謅個名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