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裊裊的青煙繞著蛟龍獸首的爐頂緩緩轉圈,一圈一圈的,緩緩上升。四處置了冰釜,絲絲縷縷的涼氣為這股清香注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輕嗅一下,漸漸安撫了炎熱帶來的躁動。書房的門窗大敞著,珠簾半遮,屋中是一片寧神的靜謐。 太子停了手中的筆,悄悄翻眼皮去瞧這幾日格外嚴格的少傅。 窗外的綠意仿佛能透過竹簾潑灑到周卿玉身上,綠葉的蒼翠與明媚的陽光雜糅在他素白的衣袍,襯得盤膝坐與窗邊的人仿佛一尊玉像。 周卿玉眼抬也不抬地翻過一頁紙張,淡聲道:“靜氣?!?/br> 太子被點了一句,脖子一縮,復又低頭去看手中的書。 炎炎夏日,天地之間仿佛一個巨大的火爐,炙烤著萬物。東宮里置再多冰釜也擋不住鋪天蓋地的燥熱。若非天氣太過炎熱,動輒一身汗,申屠淵早就央著周卿玉去演武場走幾圈。 他的這位少傅,是三年前被元德帝親自點了來為他授業解惑。年紀輕輕,便敢來為當今太子授業,申屠淵原是不服氣。畢竟自幼被帝后含在嘴里哺大的天之驕子,性子自然非一般跋扈。在周卿玉之前,他折騰人的鬼點子層出不窮,不知氣走了多少位。然而落周卿玉手里便再也翻不出風浪來。 威逼利誘,撒潑打滾,什么招兒都試過,回回碰壁,回回吃教訓。三五回一來,申屠淵才算服帖了。如今在周卿玉手里頭三年,他已然對這位少傅是畢恭畢敬。 周卿玉翻過一頁,目光不離書頁,“寫完這一篇,可出去走動走動?!?/br> 申屠淵眼蹭地一亮,忙放下筆湊過來:“少傅可知鄯單?”問完,他不等周卿玉答,自己先敲了腦袋,“是孤著相了,少傅如此博學,如何會不知鄯單!” 周卿玉抬眸看他。光斑灑在周卿玉肩頸,映照的他眼中的光碎熠熠生輝。 申屠淵那雙狹長的鳳眸微微睜大,無論見多少次,瞧多少眼,他都覺得,這天底下再沒有比少傅更俊美的人。當朝首輔的嫡長孫,不愧大康四絕之首的卿玉公子。連他這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瞧了都挪不開眼,何況京中那些個粗淺的女子? 申屠淵湊得更近,興致勃勃:“孤昨日去乾正殿,聽父皇說,還有約莫一個月,鄯單使臣便要入京了。此次朝賀的隊伍,鄯單儲君赫然在列。屆時朝中會準備盛大洗塵宴,父皇告知,鄯單儲君與孤年歲相當,可交。少傅以為如何?” 周卿玉眸光動了動,闔上了書頁:“且聽陛下旨意?!?/br> 申屠淵撇了撇嘴,嘀咕著無趣。見周卿玉又不理會他,忙又問:“鄯單在何處?少傅可知?孤怎地不曾聽過這名兒?” “不過一西域小國。建國于鹽澤,有城郭,兵弱易去。地沙鹵少田,寄田仰谷分國。國出玉,多葭葦、枝柳、胡桐家、白草。民隨畜牧,逐水草。有驢馬,多駱駝。能作兵,與婼羌同?!敝芮溆聃酒鹈碱^,“若是心浮氣躁,且取琴來?!?/br> 申屠淵一聽取琴,忙不迭執筆坐回原位。 周卿玉眼尾一翹,倒也沒再開口。只是提及鄯單洗塵宴,倒是給他提了個醒。鄯單人擅騎射,鄯單儲君入京,便是小打小鬧,少不得要比試騎射。 瞥了眼桌案邊咬著筆桿子抓耳撓腮的申屠淵,周卿玉忽地想起夏淳玩笑地說過,墜馬,血光之災。皙白的手指在書頁上微微捻動,他不由對此事上了心。 …… 東宮里如何,夏淳是毫無知覺的,她正在滿院子抓對她心懷不軌的人。整整蹲了三天,總算叫她給蹲到了源頭——白鷺院。 果然跟那什么表姑娘有關。 夏淳揣著手蹲在樹后頭擰眉思索,根據她小時候看電視的經驗,這表姑娘下的藥無非是兩種:一種是不孕不育虎狼之藥,另一種就是一命嗚呼黃泉之藥。顯然無論哪一種,都挺叫人蛋疼的。 看來這個表姑娘真的很恨她。夏淳點了點頭,得出了一個真理的結論。 眼看著天都快黑了,她也不在這處多留。拍拍屁股,cao這小路趕緊回玉明軒。只是剛一進院子就撞見了匆匆忙忙的張嬤嬤。連日來看她折騰,張嬤嬤也都側目了好幾眼。不過之藥夏淳不鬧大事,便隨她去。 十日一沐休的日子到了,主子的馬車到了府外。凌云特地交代,主子這次回來,有貴客隨行。張嬤嬤得了口信兒,如今就在準備。 此時看著頭發里頭還插著草的夏淳,忍不住頭疼:“如花姑娘若實在無事可做,且去換身衣裳,屋外迎主子?!?/br> 夏淳低下頭看了眼自個兒,確實有點臟。 但她來玉明軒的時間不長,新衣裳沒有兩套。近日來換洗的勤,一套在曬著,一套就在身上,其他的衣裳都舊了。 “……姑娘你往日的衣裙呢?” 夏淳老實道:“都被南苑的婆子搜了?!?/br> 張嬤嬤:“……” …… 無奈趕緊開了庫房,拿了兩件衣裳打發了夏淳,張嬤嬤忙又下去備晚膳。 夏淳去換了一身衣裳回來,周卿玉已經攜登門的貴客到了。人如今在東廂梳洗,周卿玉親自吩咐過晚膳晚些時候在松鶴院用,玉明軒不必備。夏淳一心二用聽張嬤嬤囑咐婆子們務必警醒,萬萬不可唐突了貴客,眼珠子轉得飛快。 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響起南苑的后頭有一片海棠……這個月份海棠花快敗了,夏淳記得那片海棠林里似乎有個馬蜂窩。 夏淳于是回屋找了身破衣裳,然后將頭手脖子,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部包裹起來。剩下的一件破衣裳往懷里一塞,避著人從回廊溜邊兒走了。 路上也沒什么人,她一路專走小道兒,沒一會兒就竄到了南苑。 夏淳手里握著一根長桿,她貓著腰,在海棠林里探頭探腦。這林子不大,樹木倒是很多。夏淳這邊戳戳,那邊搗搗,終于在一顆歪脖子海棠樹上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只見那馬蜂為著一個煤球大小的窩嗡嗡的飛著。 夏淳嘿嘿一笑,繞到樹后頭爬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 直到伸手就能摸到那馬蜂窩,她掏出懷里的破衣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盜鈴之速度將那馬蜂窩一包。然后抱著就往白鷺院的方向跑去。 懷里嗡嗡的聲響聽得人頭皮發麻。但夏淳干的缺德事兒多了,不僅技術剛剛的,心理素質也穩得一批。只要能干成功,這點小困難她還是能分分鐘克服的。她跑得飛快,一陣風似的就竄到了白鷺園的外墻。 說來這楊家表姑娘院子住的也夠偏的,正好便宜的夏淳。 夏淳看著一人高的圍墻,留著圈兒地找個好角度,最好那種樹枝抻出來的。她抱著嗡嗡亂撞的馬蜂窩,哼哧哼哧地就爬上了圍墻。圍墻邊上一棵巨大銀杏,夏淳墊著腳站在墻上,整個人就順勢窩到了銀杏樹葉里頭。 她蹲在樹杈上,正前方就是白鷺院的主屋。 夏淳咧著嘴,小心翼翼地將馬蜂窩放到了樹杈上。這時候揭開破衣裳是找死,夏淳小心地將馬蜂窩掉了個頭,開口向下地將下面打的結小心翼翼地松了。正準備悄無聲息地原路返回呢,忽地聽到噗嗤一聲笑。 夏淳刷地扭過頭,心臟差點沒嚇停了。 這干壞事的人冷不丁扭頭是這樣一幅打扮,攀著圍墻的申屠淵直接就笑抽了。 夏淳直勾勾地望進這雙眼睛里,霎那間,她看到少年墜馬頭破血流的場景。 夏淳:啊…… “你在干什么?”粗嘎的少年聲帶著未發育成熟的稚氣,申屠淵一昂下巴,特別好奇,“那里頭是什么東西?嗡嗡的,馬蜂?” 夏淳瞪大大了眼睛透過只有兩個洞的看過去,看清楚這是一個粉雕玉琢的華服少年。長手長腳,半屈膝跨在圍墻上,金冠紫袍,一雙狹長鳳眸微挑著滿臉好奇地看夏淳:“你跟這個院子里主人有仇?居然打扮成這鬼樣子來放馬蜂,報復的方法挺別致呀!” 夏淳:“……” 申屠淵利落地爬上來,特別自來熟地蹲在夏淳的身邊,伸著脖子瞄馬蜂窩。越看他越興奮,一手環胸一手摸著下巴,一個勁兒地猜測夏淳干這缺德事兒的目的。猜半天,他仿佛肯定一般點頭道:“你肯定是跟這院子主人有仇?!?/br> 他一幅找到知音的模樣,表現的十分興奮。 “……”特么這真不是廢話?要是沒仇,她冒著被馬蜂蜇的生命危險去搞馬蜂窩是閑的蛋疼?夏淳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小屁孩,有那么一刻特別想把手上這玩意兒砸他臉上,然后跳下去拔腿就跑。 申屠淵睜著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八卦道:“這院子住得誰???你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 “說說?!?/br> 包頭布里的夏淳翕了翕嘴,特別想罵人。他媽的她都躲這角落里干壞事,為什么還會被人抓到?真不知是什么運氣!而且這小屁孩兒問題問得這么直白,都不掩飾一下,搞得她都沒法子裝傻充愣。 糾結許久,夏淳還是沒忍住罵了一句‘草’,然后手里的東西一放,三步并作兩步跳下圍墻,拔腿就跑。 作者有話要說: 夏淳:拜拜了您嘞! 第十三章 申屠淵眨了眨眼,對這突然的變故有點接受不來,沒深刻領會到其意。 他攆了攆衣擺上的臟污,伸著一只手朝著夏淳狂奔的方向特別單純地‘哎’了兩聲。直到聽到吧嗒一聲輕響,他的呼喊才卡在了喉嚨里。少年太子扭過頭,清晰地目睹蜂窩砸到地上四分五裂,一群馬蜂蜂擁而出。 申屠淵:“……” 嗡嗡的蟲子翅膀震動的聲音,申屠淵渾身的汗毛炸起來。他咽了口口水看向遠處瘋狂逃奔的背影,一瞬間原地暴起。跳下圍墻,就開始了墜在夏淳身后的一陣奪命狂奔:“喂!你等等我!前面那個,你等等!” 夏淳會等他才有鬼了。 兩人你追我趕,慌不擇路地往林外逃奔。 少年太子這一刻是有多么慶幸自己會武功,他是拼著太子的尊嚴用輕功追上的夏淳。然而追上了也維持不了從容穩重,他面目猙獰:“你這下人嘴巴是縫上了?這么大個蜂窩放下去都不曉得知會一聲?!” “逃跑這個動作還不算知會?你想要哪種知會?!”夏淳只會比他更猙獰。 “孤這不是沒見過你這么獵奇的報復一時好奇?你怎么都不給孤解釋,孤的心思不就跑偏了?”申屠淵屁股挨了一下,瞬間崩潰:“而且這到底哪兒???咱該往哪兒逃!這破地方都是樹!” 夏淳也是悶頭瞎跑,她怎么知道是哪。反正看到哪里有路就往哪里竄。 左看右看,正前方出現院子。兩人攀著墻壁,你拉我一下腿,我踹你一下屁股,彼此傷害地爬上了墻頭。眼看著馬蜂誓死不渝地追上來,夏淳眼尖,指著正前方敞開的窗低吼:“窗!前面有窗子,跳窗!” 申屠淵眼蹭一亮,跳下圍墻就奮力沖。 夏淳與他幾乎同時跳下去,扒拉著他就更要命地逃竄。 與此同時兩個人終于沖到了目的地。巴著窗戶就往里翻。屋中的周卿玉正脫下中衣,手捻著一件新的往身上套。才穿進兩個袖子,系帶還不曾系上,就見面前遮擋的屏風忽然轟然倒下。木頭咔嚓碎裂,屏風碎成兩瓣兒,兩個急赤白臉的人螞蚱似的跳起來。 轉身一左一右沖到窗邊,抓著窗啪一聲拉下來。 周少傅:“……” 天色漸晚,漫天的紅霞為草木披上一層柔光,有種晦澀的味道。 一關上窗,立即就暗下來。紗窗外無數的馬蜂一個接著一個瘋狂往上撞,慷慨就義的聲音吵得人頭皮發麻。屋里申屠淵與夏淳靠著墻,一左一右癱坐在地,劫后余生長舒一口氣。 少年太子支著一條腿,扭頭就要教訓竟然敢搶在他前頭逃的人。 夏淳一把摘掉頭套,頭發被滿頭的汗水浸得濕漉漉的。這么突然一摘,露出了里面劇烈運動后泛著粉紅的臉。 “……”申屠淵陡然對上這一張臉就卡殼兒了。 夏淳腦門兒脖子都是汗,她喘了會兒氣,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屋里靜悄悄的,仿佛沒人。夏淳眼珠子咕嚕嚕地斷專,正要仔細打量一下這間屋子,就聽申屠淵忽然站起身。 他cao著粗嘎的嗓音甕聲甕氣道:“少傅?!?/br> 夏淳:“……” …… 安靜的靜室,兩瓣兒的屏風還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昭示著方才兩人的土匪行徑。申屠淵看到他的瞬間簡直驚悚,就聽啪嗒一聲輕響,眼前忽地燃起一簇光。金絲楠木的桌案后頭周少傅微低垂眼簾,慢條斯理地點了一盞燈。 申屠淵討巧的話語脫口而出:“少傅,原來你在這,孤正找你呢?!?/br> 周卿玉吹熄了火折子,驟然抬起眉眼。 搖曳的燈火下,他緊抿著唇,面色很是不好看。倉促之中,中衣帶子是系上了,卻未曾系得齊整。周卿玉一言不發,淡淡注視著眼前兩人,表情冷得快結冰。 申屠淵感覺到氣氛的嚴肅,不知所措地抓著腦袋。 紗窗外還叮叮作響,似乎叮不著人誓不罷休。申屠淵摸摸臉頰,忽又放下。一手抻地,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 周卿玉壓低了眉眼,長睫遮掩下目光越發莫測。 申屠淵意識到不妙,夏淳就更敏銳了。她敢肯定,如果目光可以具象化的話,她們兩個估計被扎個千瘡百孔。夏淳膝蓋挪了挪,假裝不存在地挪到角落。心里暗暗怪這小屁孩礙事,要不是他湊熱鬧,她早就搞定回去睡大覺了! 心里誹腹,夏淳自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假裝自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