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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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超拍拍他肩膀:“你這么想也很對,古話說得好, 富貴不嫖娼,猶如錦衣夜行。干完這票大的,咱們倆一起找!” 方超和劉直一同坐在汽車后排位子上,大談著各自的抱負,描繪著這票干完的美好生活。 這一回兩人臉上做了偽裝,身上都只穿著干凈利索的運動休閑衣褲,低頭斜靠在座位下方,目光則牢牢地盯著馬路斜對面一個小區的大門。旁人從車外走過,若不低頭往里細瞧,壓根兒不會發現后車位上躲著兩個人。 這里位于市政府的北面約兩公里處,附近有個湖,旁邊坐落著幾個小區,大都是低密度住宅,地段上可謂是鬧中取靜。 其中一個小區外面寬闊的馬路上,一側是白線畫著的停車位,中午時分,路上車流稀疏,停車位上三三兩兩的汽車中間,方超的那輛早已絕版的夏利車正靜靜地潛伏在其中。 不多時,一個四十來歲的胖乎乎男子騎著一輛老舊的鳳凰牌自行車從小區大門的行人通道出來。他戴著一副一絲不茍的黑框眼鏡,穿著典型老干部風格的黑色夾克衫,一九分的發型遮掩著頭頂的貧瘠。他悠然自得地踩著踏板,每轉一圈齒輪上都會發出一聲咔嗒響,他渾然不覺,以一貫的速度不緊不慢地騎著。 經過絕版夏利車旁時,胖子手機響鈴,他下車單手推著自行車前進,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機,竟是當下難得一見的翻蓋按鍵機,他把手機貼到耳邊:“喂,哦,我是,快遞師傅麻煩你把包裹放門衛好了,謝謝啊?!?/br> 他禮貌性地掛了電話,重新踏上自行車。 方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離去,低聲道:“目標就是他!” 劉直不可思議地望著胖老干部遠去的背影,瞪大了眼睛:“這就是你說的費了千辛萬苦,找出來的三江口大貪官?” “你不信?”方超哼一聲,白了他一眼。 “我——”劉直吞下滿肚子臟話。這都 2017 年了,還有人騎這么破的自行車,連一輛電瓶車都買不起!竟然還在用著翻蓋的按鍵手機!這日子過得也太心酸了吧,大貪官能是這副鳥樣? 方超搖著頭笑起來: 你呀,整個兒道行太淺了,看不穿妖魔鬼怪的皮囊。我教你,你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 “你別看他騎個自行車,據我所知,胖子名叫方庸,是東部新城的管委會主任,就是東部新城的老大。東部新城號稱再造一個三江口,這胖子級別跟三江口市長平起平坐,他在這小區里有套房子,我查了房價,這里的房子怎么也得三百萬?!?/br> 劉直不以為然道:“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有個親戚剛考上公務員,雜七雜八收入也有十幾萬一年。他這級別的幾十萬總有吧,按揭個三百萬的房子太正常了。要是早幾年買的房,一半就夠了?!?/br> 見他不信,方超冷哼一聲:“那我問你,現在普通公務員都人手一臺車,他這級別的騎個破自行車上下班,這也正常?” “胖子靠騎車減肥啊?!?/br> 方超抿了抿嘴,打開手機,相冊里存了很多張方庸騎車的新聞圖片,都是過往記者采訪時拍下來的。 “這些是我找到的歷年報道這胖子的新聞,所有照片里他都騎破自行車,這么多年了,他為什么不換輛新的?” “消費習慣唄,老東西用習慣了不想換,你瞧,我這內褲穿了不下五年了,還不是照樣好穿?!?/br> “別給我看內褲!”方超手指用力戳著手機,“你瞪大眼睛看仔細,這些新聞圖片上,他騎的自行車是同一輛嗎!” 劉直比較了幾眼:“好像不是同一輛?!?/br> “這幾年下來,他至少換過三輛不同的自行車!” “車壞了換一輛沒問題啊,三輛破自行車也沒幾個錢?!?/br> “問題在于,他為什么每次換的都是破車,他又是從哪兒淘到三輛幾十年前的破鳳凰!” 劉直愣了一下,過了幾秒,慢慢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永遠都是騎自行車,永遠都是破自行車,哪怕車壞了,換的還是破車!一般的貪官,根本不需要偽裝到這地步,所以,這胖子不僅是貪官,而且一定是巨貪!”方超自信十足地做出結論,“這幾天我躲在旁邊高樓已經查出了胖子的住所,他每天中午回家午休,下午再去單位?,F在他離開家,要四個小時后才會回來。所以我們現在進去,在這幾個小時里把他家值錢的東西全部搬空!這大貪官下班回到家一看,肯定傻了眼,又不敢報警,哈哈,太妙了!”方超得意地大笑起來,不禁為自己的計劃所傾倒。 劉直思考幾秒,也覺得不錯,唯一有個顧慮:“白天他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方超不屑道:“這幾天觀察下來應該沒人,不過也不好說呢??删退阌腥擞衷趺礃??憑我們倆也能輕松制住?!彼掷镉袠?,再加上他們倆的身手,他根本不擔心房子里還有沒有人。 劉直點點頭,正要收拾東西開干,朝小區門口又看了一眼,這高檔小區門口站著威武的保安,不遠處還立著塊廣告牌“退伍軍人保安,給您最安心的服務?!茬魑飿I?!彼O率稚系墓ぷ?,多了幾分遲疑不定:“要不……我們還是等半夜再行動吧?” “干嗎等半夜?現在方庸出去了,不就是最好時機嗎!” “可這大白天的,萬一屋子里有人,我們直接動手,我怕會不會動靜太大,驚動到旁邊人家,這小區的保安是退伍兵,我怕……”劉直自己當過兵,當兵那會兒總被其他老兵欺負,留下了心理陰影。 “退伍兵有什么好怕的?”方超很是不屑,“你知道巴菲特嗎?” “股神啊,他老人家也搶過劫?” “他老人家搶的是大劫,搶成千上萬人的劫。他老人家總結過一句搶劫的經驗,別人貪婪的時候我恐懼,別人恐懼的時候我貪婪。你想啊,幾個人敢大白天入室搶劫?別人不敢,就該輪到我們貪婪了!——別廢話,趕緊動手!” 方超、劉直偏偏選上了“三江口海瑞”的家,他們能發現什么? 方庸家和市政府之間有一段空曠馬路,周榮讓司機把他的大奔停在路邊,他和秘書胡建仁坐在車里,等了足足大半個小時,才見方庸不緊不慢地騎著自行車過來。 盡管風傳方庸為人正派,難以接近,但面對東部新城這么大一塊蛋糕,周榮還是想試試。 對于如何跟方庸接觸,周榮絞盡腦汁苦思良久。他找過很多人側面打聽情況,均言方庸為人正派,不光嘴上痛恨腐敗分子,更是身體力行,很多公司此前也想跟方庸拉上關系,均告失敗??梢韵胂?,若是某日方庸去世,組織上會評價,他是一個崇高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全身心為人民服務的無產階級戰士。所謂無欲則剛,方庸簡直是個沒有弱點的官員。 周榮不甘心,他相信但凡是個人,總有他的弱點,方庸身上也一定有其軟肋,只是沒發現罷了。 在了解的過程中,有一點引起了周榮的興趣。 方庸是個公認的文化人,準確地說,他是個詩人! 他是三江口作協主席,省文聯的副主席,有時會發表點詩歌,出過一兩本從沒見上市銷售但周圍人人贊不絕口的詩集,還入選了魯迅文學獎候選人。據說他還喜歡研究歷史,年輕時跟考古隊跑過一陣。 對付文化人,得用文化人的手段,只是該如何跟他接觸呢? 據說方庸很反感生意人來辦公室跟他談事,若是到他家拜訪,就更唐突了。通常情況想結識一個官員,都是靠朋友介紹,約出來喝茶吃飯,可羅市長說方庸不會出來應酬的,周榮托了政府里級別不低的幾個朋友去邀請,果然都被謝絕。 左思右想,周榮決定在方庸上班的必經之路上守株待兔。 此刻,眼見方庸的自行車騎來,周榮恰到好處地開門下車,堆出滿臉笑意站在了方庸前方,親熱地叫了聲:“方老師!” “你是?”方庸從自行車上下來,看了眼周榮和跟著的胡建仁,又掃了掃他們的座駕。 “方老師,我是榮成地產的周榮啊,羅市長跟您提起過?!敝軜s討好地走上前,做握手狀。 看在羅子岳的面子上,方庸出于禮貌地伸手跟他握了握,又嫌他有傳染病似的甩甩手,一臉警惕地問:“你有什么事???” “是這樣,我最近收了一幅民國時期于右任大師的字,我聽說您是這方面的權威,所以想找您鑒定一下,看這字是真是假。我本想當面去找您吧,又怕影響不好,打聽到您家住這一片,您一般中午回去午休,所以就想著在這兒碰碰運氣。嘿,果然把您等到了?!?/br> “于右任的字?”方庸眼睛一亮,明顯表露出了好奇心,不禁問道,“字在哪里,我看看?” “在后備箱?!敝軜s引他過去,方庸停好自行車便急匆匆走到后備箱,打開后便見一幅裝裱起來的大字帖,底下還用泡沫板精心墊著,整張字帖草楷融為一體,美觀大方。 方庸激動地湊近端詳,才過幾秒,臉上就冷淡下去了,搖搖頭,轉身吐出兩個字:“假的?!?/br> 周榮哈哈一笑,摸著自己腦袋,感慨萬分:“專家就是專家,不一樣的,看來我又被人忽悠了。方老師,既然字是假的,也不值錢,不如您拿回去,掛墻上看看也好?!?/br> 方庸瞪眼道:“這字是假的,我拿回去掛起來干嗎,別人不笑我神經病??!” 周榮盯了幾秒方庸的表情,吃驚地問:“這字真是假的?” “明擺著假的啊,形都不像,更別提神了,這種字還掛于先生的名,都假到天上去了。話說,你從哪兒搞來這么假的字?” 周榮咽了下唾沫,怒瞪了胡建仁一眼。此時也不便提五十萬買了張假到天上去的字,只得慌忙向方庸解釋,自己不懂字畫,所以才上當,花錢買了教訓,希望能跟方老師多多學習這方面的知識。 方庸冷眼打量周榮,已然瞧出他的心事,便問:“周老板,你半路等我,就想問這字畫的真假?” 周榮思索一秒,知道對方是聰明人,只好坦白相告:“嗯……其實還想順道咨詢一下方老師關于東部新城的一些政策問題?!?/br> 方庸搖搖頭:“我真討厭你們這些生意人,自以為很聰明,弄種種花樣。我跟你說,在我面前,不要拐彎抹角!” 饒是周榮見過很多大領導,卻沒遇見過如此不留情面的人物,一時不知所措,只好解釋:“方老師您說得對,我呀只是想找個機會,認識您,卻一直找不到時機。聽說您對書畫古玩頗有研究,我對這些門道也很感興趣,這次是真心地向老師您學習?!?/br> “你真的對這些感興趣?”方庸目光微微一變。 周榮挺直身體,正色道:“非常非常感興趣!” 方庸盯著周榮,沉默不語,似乎一直思考糾結著什么,過了半晌,說:“那就到我家里談?!?/br> “海瑞”的家里別有洞天。周老板聽出方老師的話外音,立刻連連答應。但是心里卻下結論:“這是個沒有靈魂的詩人”。 方庸所住的小區西面以一條幾米寬的小河與外界隔成兩邊,方超對小區周邊地形早已了如指掌,他帶著劉直來到河邊,那里系了一條小小的垃圾清理獨木船,兩人解開河邊纜繩跳上船,亂劃了幾下便到了對岸,岸上只是綠樹種的隔離帶,鉆過去就到了小區里面。 他們徑直走向方庸住所,這是個五層樓房,方庸的家是一樓,后院自帶個二十平方米的小花園。 兩人謹慎地向四周觀察一下,沒有人,旁邊也沒有監控,他們趕緊翻進花園,躲在墻角,慢慢起身透過窗戶向里張望,觀察了一陣,房子里沒人。事不宜遲,趕緊動手。他們本想直接撬鎖,一抬頭欣喜地發現窗戶的月牙鎖并未扣緊,劉直掏出一個 u 形鐵絲插入兩片窗戶中間的縫隙,伸進去探了幾下就將月牙鎖完全扣了下來,隨即兩人拉開窗戶跳了進去。進屋后,為了不留痕跡,他們還拿出特意準備的鞋套穿上,重新將窗戶關好。 接下去就是尋寶游戲了! 他們相視一笑,走進去將整個房子環顧一圈,不過似乎和自己的想象有些出入。 房子約有一百五十平方米,還附贈了一個地下室,說起來面積不算小,可這裝修風格也太他媽儉樸了吧! 地上鋪的全是臟兮兮的地磚,墻壁居然直接是水泥,掛了幾幅字畫和匾額,看起來簡陋得很。家具也不多,基本是木頭的,似乎有些年月,桌上擺放的一應物件也都很老舊。 這里的一切都跟豪華不搭邊,更和大貪官沒法聯系到一起。你雖然不指望大貪官家的煙灰缸也是金子做的,可裝修至少得到星級酒店標準吧,可這屋子湊合得連小旅館都不如。 劉直不由埋怨起來:“超哥,你是找了個大貪官,還是找了個焦裕祿??!” 方超瞪了他一眼,一臉陰沉地拿起桌上的一只搪瓷杯,里面還泡著茶葉,杯子外印著毛主席經典畫像,上寫“毛主席萬歲”。他深深吸了口氣,不甘心道:“偽裝!越是大貪官越愛偽裝,他總不能把錢都放外面擺出來吧,否則早就被人舉報了!指不定某間屋子里藏滿了現金。好好找,特別是天花板、床墊下面,還有墻里的暗格,一個都別放過?!?/br> 話不多說,兩人開始在幾個房間穿梭奔波,仔細搜尋所有可能藏錢的地方,他們想搜天花板,可這房子的所有天花板就是原始的水泥板;床墊嘛,他媽的全是木板床,哪來的床墊!四周水泥墻壁被他們手指頭敲了個遍,也沒敲出半個暗他媽的格。 十多分鐘后,兩人重新站到了一起,臉上寫滿了懊惱與不甘。 清官,這胖子居然是個清官,整個房子只有門口鞋柜上放了幾百塊現金,多余的錢一分都沒有! 方超的臉色很難看,劉直一直大罵著方庸王八蛋,方超感覺劉直是在影射罵自己。正當兩人不知這一票該如何收場時,突然門口傳來幾個人的說話和腳步聲。 隨著一陣客套的說笑聲,方庸打開門,引周榮和胡建仁進門。 “方老師,你家真是——”周榮站門口環視一圈,正要奉承,卻發現這房子他媽的也能叫裝修?他見墻上好歹掛著幾幅字畫,總算找到詞來巴結,“極具一種古樸的文化氣息?!?/br> 聽他這么說,方庸停下了腳步,過了半晌,朝他點點頭:“周老板,好眼力??!” 周榮正好奇自己有哪門子的眼力,方庸已經興致勃勃地引他們到客廳坐下,又從一個貌似醬菜桶的黑陶罐里挑出一勺泥炭一樣的茶葉,故意拿到周榮面前,問:“周老板,這茶怎么樣?” “這茶……”周榮心想這屎一樣的東西也叫茶?嘴上只好說,“這茶有點年月了吧?” “好眼力!”方庸再次朝他點頭,更開心了,笑道,“這是五十年代的黑磚茶,味道相當特別?!?/br> 方庸一邊饒有興致地煮著茶,一邊向他們賣弄茶文化。周榮一開始以為他話中另有玄機,或是暗示什么,聽了一陣才明白他就是在說茶。 總算待茶泡好,周榮喝了一口,言不由衷地奉承著這茶跟他喝過的完全不一樣,聽得方庸油然得意。趁對方心情好,周榮趕緊抓住機會,把話題往正事引,幾句場面話過后,故作輕松地笑道:“方老師,以您的文化品位,對新城區最近要推的那個文化產業園項目,想必有您自己的想法吧?” “文化產業園啊……”方庸一愣,放下茶杯,過了會兒,臉上收斂了笑容,微微向后仰著打量著周榮,“產業園是政府招商引資的項目,我就是幫政府辦事的,我有沒有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園區能真正做好,以文化為基礎,帶動新城區的發展。怎么,周老板突然提起產業園,是有想法吧?” 周榮含蓄地笑著:“我們公司在三江口深耕了很多年,在項目運營上很有經驗,我個人也對文化產業特別感興趣,坦白說,我很期望能夠做一些文化產業的實際工作。不知——” 方庸直接打斷他,淡淡道:“說白了還不是為了錢嘛?!?/br> “這個……”周榮突見他這副態度,尷尬地不知所措。 方庸嘆口氣:“文化產業園有政府很多的配套資金和稅收支持,很多公司都虎視眈眈盯著這園區。從我的角度看,把事情做好是最重要的,我最擔心的是開發商光顧著自己賺錢,偷工減料,到時把事情辦砸了?!?/br> 周榮聽到“光顧著自己賺錢”,想了幾秒便心領神會,連忙表態:“老師絕對放心,哪有公司能一家把錢賺完,如果可以讓我運營,我一定會好好做,把蛋糕做大,這個蛋糕不是我一個人的,大家都有份?!?/br> 方庸冷笑:“你想怎么分蛋糕呢?” 周榮一愣,這已經開始明碼標價要錢了嗎,前戲都沒做,直接就想要,這速度有點應接不暇??!他尋思片刻,笑說:“不瞞老師,這項目我們公司做過財務分析,確實有利可圖,如果能讓我們公司做,該花的錢我們決不手軟,包括各種……嗯,比如您指定公司的咨詢費用——” “你是想送我錢?”方庸打斷他,臉上笑容頃刻間全部消失不見。 周榮見到他這副表情,暗自一驚,莫非方庸之前只是在試探自己,確定自己要行賄后,再翻臉?他真是三江口海瑞?周榮心中大急,惹上了這號人物,往后該怎么辦? 方庸站起身,走到了墻邊的一幅字前,指著說:“周老板,你過來好好看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