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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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京都已經被大雪包圍,河面上結著一錘子都砸不碎的厚冰,可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溫暖。蘭絮發梢上的雪花在剛剛入殿的時候就悄然化去,隔著拉攏的朱紅帷幔,她屏氣凝神,對里面的嬌笑聲恍若無聞。 半響,才聽到太后嬌柔慵懶的嗓音:“來了么?這樣的快。就說哀家還在午休,讓他先等等?!?/br> 正要領命而去,有人低聲說了幾句話,聲音很輕,她聽著并不清晰?!奥m絮,”太后吩咐道:“把妘妘也帶過去吧?!?/br> “是?!?/br> 她轉過身,輕快地離開。跟隨太后十幾年,她對太后的心思和想法自然是了如指掌的。師家的兩個女兒都在宮中過年,又因她們不和,彼此住的還遠一些。 她先吩咐宮人,請李將軍到暖香殿內等候,這才去請師妘妘。 師妘妘正在打絡子,見她來,笑了笑,道:“蘭姑姑來啦?快些坐下,給姑姑上茶?!?/br> “縣主客氣了,奴婢何德何能,怎么能吃縣主的茶?!碧m絮堆著滿臉的笑容,手里卻接過茶來,喝了口:“奴婢剛剛從太后娘娘那里過來,要請縣主去暖香殿……” “去哪里做什么?”她有些奇怪。 蘭絮笑道:“大過年的,當然是嘮嘮家常了?縣主請先過去,娘娘剛剛午休起來,還得一會兒呢?!?/br> 這些時日來,師妘妘明顯感受到太后對自己的疏遠,更看重庶姐嬋嬋,內心正有些惶惶不安。聽聞太后召見,她不敢耽擱,急忙梳洗更衣,前往暖香殿。 她向來怕冷,便裹著大紅羽衣斗篷,襯得小臉玉瑩瑩,卻被風雪吹出一抹紅。匆忙忙入了殿,還不及解下斗篷抖下身上的雪,便撞見一身形高大的男子。那人身著飛魚服,一對濃眉如雄鷹展翅,黑眸銳利有光。 師妘妘見他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有些惱,卻又覺得他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已經過去三天了。 往年的年關,總是蕭府最熱鬧的時候。如今大門緊閉,空蕩蕩的庭院回廊,不見一個人的身影。廂房里停著三十二具尸身,皚皚白雪覆蓋住石板上的血痕,狂風吹散了血腥味,卻挽不回已經走的人。 蕭沅葉接過桃葉手中的碗,步入室內,輕聲道:“哥哥,喝點粥吧?!?/br> 他疲憊地放下筆,接過粥大口的喝下。書案上擺放著幾大疊賬本,以及蕭公生前的書信??傄腥苏境鰜硎帐皻埦?,無論蕭家是怎樣的樹倒猢猻散,蕭澤都不能棄蕭公的畢生心血于不顧,更不能拋下蕭沅葉。 “怎么樣了?”她托腮坐在旁邊的春凳上,看他愁眉緊鎖,語氣也有些低落。 “我們府上的賬,確實沒什么問題;有些機密書信,早已被義父焚毀?!笔挐煞畔峦?,指了指旁邊的那疊信件:“只怕這種時候,會有人故意栽贓陷害,如今府外精兵密布,不是軟禁,勝似軟禁?!彼麩o不嘲諷道。 “他不會殺了我們的?!笔掋淙~垂下眸子,淡淡道:“那天他還封我同知,義父已死,他不想再出第二個九千歲?!?/br> “他?”蕭澤慘淡一笑:“他呀他……我早該看出來,這他。媽。的就是個圈套!”一手捶下,他凄然道:“早就布好的局,就等著義父往里面跳……義父這些年,論實在的,做過幾件禍國殃民的事?一件也沒有!只因為他是個閹人……” “不。只因為他執掌大權罷了?!笔掋淙~輕輕道:“總得讓別人來分碗rou羹吧?” 窗外寒風呼嘯,室內并不溫暖,蕭沅葉腳下擺著一盆僅存的木炭。她將手往袖子里縮了縮,仰頭看著蕭澤。 他閉上眼,道:“我還記得那年冬天,我們陸家激怒了圣上,闔府都被收押入獄。我們被關在黑漆漆的牢房里,睡在稻草上……隔幾天,我的親人們就會飽受折磨的回來,或者永遠不回來……我親眼看到他們死于寒冷、饑餓,或者是酷刑的折磨,可我還活著。后來他帶走了我。我本以為接下來就是死亡,可他問我還想不想活,我說是?!?/br> “為什么呢?”他自言自語:“那時候我還小,也許只是單純地想要活下去。最開始我恨他,恨他宣讀了判決我家的圣旨。但是我想知道我們陸家究竟招惹了何方神靈,我一定要弄個究竟。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件案子被塵封起來,他死了,我都不知道……” 蕭沅葉無言,她將頭輕輕地埋在了蕭澤的懷里,伸手摟住了他的肩。 門外突兀地傳來了隨秋的聲音:“大公子!大公子在嗎?” 她迅速地坐回去,蕭澤也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道:“進來吧?!?/br> 隨秋抖了抖身上的雪,苦著臉走進來。他的腳不自覺地向火盆靠了靠,道:“公子,據可靠消息,黃傲越獄了?!?/br> 黃傲被關押的地方是天牢,就連一只外來的螞蟻也要被碾死的地方。 蕭澤問:“幾時的消息?” “就在剛剛,怕是一兩個時辰前才發生的事?!彪S秋翻了個白眼,道:“黃姨娘這幾天一直在哭她的侄兒,哼,我偏偏不想讓她知道?!?/br> 那日蕭府雖遭屠殺,可后院的姨娘們逃散回房,那些刺客也沒心思去砍她們一趟。故而姨娘們茍活于世,這幾日正不安分地鬧騰著。 “這小子,真是便宜他了?!笔挐珊吡艘宦?,眉頭又重重地擰起了:“不對,能從天牢救出人來,他是有多大的靠山?這件事情不簡單?!?/br> 他吩咐了隨秋幾句,將他打發出去。蕭澤在腦海里仔細梳理著這一久發生的種種事端,將以往發生的片段連綴在一起,試圖從中發現點什么。他忽然想起在小年那天,蕭公單獨見他,將手中的所有事情都交代個清楚。 那時候,他以為義父要重點磨練自己;現在仔細想來,是不是在交代遺言? 蕭澤的后背發涼,他抬起頭,見蕭沅葉都要走到門口了,叫住了她:“小葉子?!?/br> “怎么了?”蕭沅葉問:“我去后院看看黃姨娘她們?!?/br> “你聽我說一句話?!彼馕?,心不知為何狂跳起來,看著她道:“義父生前曾跟我說,無論將來怎樣,小葉子都有自己的難處,務必照看她?!?/br> “是么?” 她拼命壓抑著內心的情緒,可眼眶還是濕了,那句話如魔咒般縈繞在耳邊。她移開目光,看著廊外桃林上的飛雪,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br> 匆匆逃離園子,迎著大雪,她又恢復了幾分清明。 蕭沅葉敲了敲黃姨娘院子前的門,半響,才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誰呀?干啥???” “開門?!?/br> 守門的丫鬟從門縫里偷偷看她,連忙將門打開,喊道:“二公子來啦!” 她的聲音沒有激起多大的漣漪,蕭公已死,在不諳世事的人眼里看來,這兩位蕭家的義子早晚會被皇帝處決。 直到她走到內室前,黃姨娘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迎接她入室:“天寒地凍的,二公子怎么來了?”她裹著銀裘,發髻松散,手里還捏著一個帕子?!耙姷焦?,怪讓我難過的?!彼四ㄑ劢?。 蕭沅葉瞄了她一眼,慢條慢理道:“姨娘待義父如此情深,讓蕭二好生敬佩?!?/br> “你不知道,我陪伴督公最久,也是最心疼他的?!秉S姨娘啜泣道:“他走了,我在這里也沒什么意思,不如早日還鄉,日日為督公抄經念佛,也好……” “義父尚未出殯,姨娘談這些是否有些早了?”蕭沅葉淡淡道:“未免讓人心寒?!?/br> 她看黃姨娘這番神色,明顯是不為她那侄兒擔心,這么快就知道了么?她冷笑一聲,不聽黃姨娘的解釋,道:“只可惜義父走得早,黃公子還在牢中,可如何是好啊?!?/br> 黃姨娘猛地睜大眼睛,她沒料到蕭沅葉會提到這個,喏喏道:“這個,督公都走了,妾身還能怎么辦呢……” “黃公子殺的可是秦王世子,嘖嘖,那么多人他殺誰不好,偏偏殺了世子?!笔掋淙~淡淡笑道:“如今我和哥哥,都難保頭顱,只怕黃公子也隨我們一道成為刀下冤鬼。不過千萬別想不開去越獄,不然橫尸野外,死不瞑目?!?/br> “公子這話怎說?”黃姨娘一愣。 “能闖入天牢的人,怕是背后的人也姓周?!笔掋淙~把玩著手里的玉墜,眼也不抬,道:“狡兔死,走狗烹。素聞秦王。府和京兆尹不和,你那侄兒,和京兆尹的兒子走得很近啊?!?/br> 京兆尹并沒有那么大的本事擺布全局,只是他背后恰好站著一個葛丞相。如今京都都在傳言秦王為子復仇,才出此良計。 “那該怎么辦?”黃姨娘額上冷汗涔涔,她死死地握緊雙拳,絕望地看著蕭沅葉:“督公不該死……可督公被殺了!” “對,你們殺了他?!?/br> “不,不是我!” “不,刺客是你和柳禾請來的?!笔掋淙~含笑道:“而你的侄子,可能已經死在太后的刀芒下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天使們的熱情回復,開心~ 第27章 黃姨娘以手捂面,瘋狂地搖頭,“不!這不可能……” “你的侄子在別人的慫恿下殺了秦王世子,逼迫義父出面救他,挑起整件事的第一條**;宮宴匆匆結束,你和柳禾以戲臺子的名義設好埋伏,是結果義父性命的關鍵;”她冷冷道:“如今黃傲越獄,想必也不是什么秘密,秦王怎么會放過他?義父死了,你不開心么?” “是柳禾?!秉S姨娘忽然嘶聲道:“一切都是她安排的,跟我無關……” “黃月啊黃月,”蕭沅葉遺憾地搖頭,道:“枉你在宮中多年,替太后做了那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卻還天真的相信她會放過你。義父已死,唯一能夠護住你的人已經不在了,你好自為之吧?!?/br> 她滿面淚痕,愣愣的望著蕭沅葉,忽然蹦出了一句:“你是誰?” “很快你便知道了?!?/br> 見她起身,黃姨娘急切地喊:“你等一下!督公已死,我是最后一個知曉陸家抄斬緣故的人……” “不就是謀反么?崇慶十三年,陸家因涉及謀反而入獄,滿門抄斬?!笔掋淙~緩緩背出這句話,看著她:“是謀反?!?/br> “謀反?”黃姨娘嗤笑一聲,“當年的白丞相府上不也是這個理由……”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多說了話,忙道:“護我平安,說不定,我能幫你們?!?/br> 蕭沅葉靜靜地看著她,片刻后,道:“好?!?/br> 曾幾何時,蕭公曾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保護好黃月,她是關鍵的人證?!?/br> 黃月的那雙眼看過太多的宮廷秘辛,先帝駕崩后,蕭公將她娶回家。名為對食,實則是保護。她雖然跟太后保持著若離若即的聯系,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最大的錯誤就是讓自己的侄子卷入這場紛爭中,最后成為犧牲的棋子。 蕭府將傾,她們竟意外地結成同盟。 “是一柄飛刀殺了他?!秉S姨娘喃喃說了一句:“當時我房里的九兒躲在假山里,本來他差一步就能逃出府去,那個唱戲的虞姬用飛刀殺了他?!?/br> 蕭沅葉渾身一震,重復道:“飛刀?飛刀?” 她知道那殺手必定是受人雇傭,卻絕沒想到會是他。 十五過后,蕭公也該入殮了。 蕭府仿佛成為整個京都最晦氣的地方,吊喪那天,門前空無一人。府內掛滿白布,十幾位姨娘們披著麻衣,跪在靈堂里干嚎著。她們還等著蕭澤下發遣散費,蕭公雖死,他手下的精誠廠衛還潛伏在各個角度,等待蕭澤的呼喚。 這也是周焱和群臣最頭疼的地方。誰都不想跟死去的閹黨扯上關系,那些墻頭草無需擔心,可他手下掌管的鹽鐵經濟,該怎樣慢慢收回來? 九千歲的勢力雖需清洗,但得一步一步慢慢來。 蕭沅葉披麻戴孝,站在靈棚下跟蕭澤調侃:“我爹死的時候,我都沒守靈呢;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啊不,我的歷代先祖有知,都會活活掐死我?!?/br> “什么時候?”蕭澤問。 “也沒幾年吧?!笔掋淙~漫不經心道,目光從柳禾的身上掠過。正巧隨秋來問,是否要提前準備吊喪者的酒席,又該準備幾桌。 “不用了?!笔掋淙~搖了搖頭:“哪里有人?準備些供我們吃就行了?!?/br> 隨秋領命而去,她看著蕭澤,輕聲道:“他們都沒來?!?/br> “這種時候,明哲保身才是正理?!笔挐捎址倭诵┘堝X,道:“這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他們跟我們綁在一條繩子上,絕不希望看到葛丞相那幫文人得逞?!?/br> 九千歲生前涉政頗深,說他大逆不道,其實也有幾分道理。他推行與葛丞相截然不同的重商政策,倡導與外邦通商,讓地方財閥掙了一大筆。他的親信滲入國家鹽鐵部門,織成了一張細密的利益大網。 小皇帝雖然下定狠心,拔掉了這根眼中刺,可他要考慮的事情還很多。 比如,如何處置蕭家這對義子。 府外馬蹄聲疾,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震得地面都有些顫動。大門原本就是敞開的,李煦身著全副鎧甲,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帶著親兵走入府中。 “蕭澤,蕭沅葉聽旨!陛下宣二位速速入宮,不得耽誤!”他敞開圣旨,厲聲道。 該來的,果然來了。 蕭澤伸手接旨,而她朝著圣旨叩拜完畢,將身上的麻衣扯下丟開,坦然地迎上李煦的目光。蕭府上下格外的平靜,姨娘們仍舊在哭泣,隨秋跪在一旁燒紙錢,長長的白幡在寒風中搖曳飛動,無聲無息。 李煦手下的重兵有序地包圍了整座宅院,他們出門的時候,街頭聚集著密密麻麻的民眾,擠破頭想要看看他們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