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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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狗了?”杜景忽然問。 周洛陽沒有回答,說道:“退學以后,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了,這些年你都去了哪兒?” 杜景接過打包的紙袋,戴上墨鏡,率先推門出去,周洛陽快步追了上去,一時心中涌起無數往事,看著杜景的背影,那些往事猶如碎片般,在華燈初上的街前又一瞬間涌了出來。 “車停在什么地方?”杜景說。 “找個地方喝兩杯?”周洛陽道。 兩人重逢后都在自說自話,直到此刻,杜景才終于正式回答了周洛陽。 “不去,有事?!?/br> 杜景站在路邊,把打包的紙袋遞給周洛陽,周洛陽卻不接,說:“扔了吧?!?/br> “留個聯系方式?”周洛陽又問。 杜景沒有回答,周洛陽也沒再追問,五年前他就知道,對付這家伙,不能用尋常的辦法。 “那我走了?!敝苈尻柛目谡f,“我希望我們,還有機會能再見?!?/br> 周洛陽走向自己停車的地方,只找不到他的自行車,再三確認后,他只好接受現實——自行車應該是被偷了。 杜景在一側沉默地看著周洛陽找車,片刻后,說道:“余總讓我送你回去?!?/br> 周洛陽道:“不用,我掃個共享單車?!?/br> 杜景卻已掏出了手機,說:“地址?!?/br> 周洛陽站了一會兒,報了地址,杜景用軟件叫車。 周洛陽看了一眼,杜景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根橡皮筋。 他伸出手,要去扯那根橡皮筋,杜景卻不易察覺地避過少許,不讓他碰到自己。 晚上的宛市尤其悶熱,兩人站在路邊,周洛陽襯衣已經汗濕透了,他轉眼看著一身西服的杜景,說:“熱不?熱就把外套脫了?!?/br> 杜景沒有回答。 “這些年里過得怎么樣?”周洛陽又問,“還戴著?病好點了?” “聽你的話,試著治病去了,”杜景答道:“沒的治,治不好了?!?/br> 周洛陽眉頭微擰著看杜景,嘆了口氣,捋了下頭發,今天發生的一切全部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與杜景重逢而來得突然。 “上我家坐坐?”周洛陽又說。 杜景還是不說話,周洛陽在腦海中搜尋無數記憶,杜景的病一陣一陣的,這個反應像極了念書時他們在寢室里吵架的時光——那時杜景說的是“別和我說話,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了”。 但此時此刻,周洛陽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怎能什么都不說? “我……”周洛陽再三考慮,終于道,“杜景……” 車來了,杜景拉開車門,周洛陽先坐進車里,他本以為杜景會跟著上車,畢竟先前他說的是“送你回家”,沒想到杜景卻替他把車門關了。 第2章 過去 入夜,窗外下起了雨,雨聲打在出租屋陽臺的鐵皮頂棚上當當作響。 十六歲的弟弟樂遙還在客廳看電視,周洛陽開門進來時,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掛鐘。 “回來這么早嗎?”樂遙滿懷希望地問道,“談得怎么樣?” “還行?!敝苈尻枦]有告訴弟弟相親的飯局,下午只簡單地交代,出去談生意合作,順利的話,古董店不久后就能重開。 他走上前去,從輪椅上抱起弟弟樂遙,解釋道:“比較順利,對方說,回去再考慮下?!?/br> 樂遙示意他看茶幾上鋪著的幾張紙,答道:“給你做的資料都沒帶?!?/br> “腦子里都記得?!敝苈尻栃Φ?,橫抱著弟弟,進了浴室。 租來的房子浴室很小,所幸至少有個破舊的浴缸,周洛陽拉上浴簾,在浴缸里鋪好一次性塑料紙。 “自己洗嗎?” “嗯?!?/br> 周洛陽于是搬了張椅子,守在浴簾外出神,等弟弟洗澡。 “今天有人給家里打電話了?!睒愤b在浴簾里說。 “什么?”周洛陽忽然警覺起來,心想是催他還錢的嗎?這么快就找到家里了? 樂遙答道:“接起來以后沒聲音?!?/br> 周洛陽嗯了聲,說:“下次直接掛了,多半是推銷?!?/br> 樂遙說:“學校給我發了郵件,問我還需要什么東西?!?/br> 周洛陽答道:“晚上我去回復?!?/br> 樂遙咳了幾聲,不小心嗆了點水,周洛陽便拉開浴簾,幫他洗頭。水面上現出他孱弱的肩膀與手臂,以及周洛陽略鎖著的眉頭、擔憂的五官倒影。 樂遙已經十六歲了,因為殘疾,較之同齡人更瘦小,終日在家待著,也顯得更白皙,一米七的個子,只有九十三斤。 半身不遂的病患在國內生活,不像在國外般便利。有時周洛陽甚至在發愁,讓他回國念書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當初考慮到,較之生活的便利,也許有家人陪伴,對小弟來說才是最迫切的,畢竟現在他們已經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而更重要的一點是,經濟情況不允許。父親留下的遺產,付不起弟弟在國外念書的學費,而周洛陽眼下,則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 “不順利嗎?”樂遙忽然說。 “什么?”周洛陽與杜景重逢以后,始終有點走神,與弟弟對視的一刻,明白到自己的心事都寫在了臉上,是以笑了笑,解釋道,“沒有?!?/br> 樂遙說:“爸爸以前說,與人合伙就像結婚一樣,覺得不合適就別勉強,應當還有別的機會吧?” 周洛陽明白樂遙所想,解釋道:“不是因為合伙,只是怕你去上學不方便。習慣你在身邊,突然去上學,總覺得空落落的?!?/br> 樂遙嗯了聲,說道:“老師們都很熱心,我能照顧好自己的,何況我總要學會獨立生活?!?/br> 周洛陽沒有接這句話,脫了上衣,將渾身濕透的弟弟抱起來,放到椅子上為他擦身,換上睡衣,說道:“店里的事你別擔心,有眉目了,明天我沒事,帶你出門玩去,回來以后,還沒在市里逛過呢?!?/br> 樂遙點了頭,撐著床邊,從輪椅吃力地挪到床上去,周洛陽則自己進浴室收拾,洗澡。 熱水順著他的頭頂灑落,在他肩背不明顯的肌rou線條上匯聚,順著腰間深邃的線條流淌而下,浴室里的落地鏡蒙著一層白茫茫的霧。 周洛陽擦了幾下鏡子,凝視鏡中的自己,濕透的頭發擋在眉眼前,與五年之前仿佛毫無改變。再想起猝不及防所見的杜景。 “我叫杜景,‘休傷生杜景死驚開’的‘杜景’?!?/br> 周洛陽自言自語道。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就像他與杜景認識的第一天。 那天暴雨傾盆,臺風幾乎要將宿舍樓刮倒,周洛陽獨自來到這陌生城市報到時,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干的。 他卷著一陣水汽撞進了寢室,里頭一個高大的人影當即上前,幫他把門關上,窗門在暴風下瘋狂作響,隨著那人將門一關,世界終于安靜下來。 “窗關不住,”那男人說,“穿堂風會吹開?!?/br> 周洛陽松了口氣,說:“今年臺風太厲害了?!?/br> “我第一次碰上臺風,”男人隨口道,“刮一整天了?!?/br> 周洛陽倚在寫字桌前,狼狽不堪,全身都在往下滴著水,與這男人對視,一眼瞥見了他鼻梁前橫過的,那道深邃的疤。 長得很帥,如果沒有這疤痕的話。周洛陽心想。 繼而視線轉向他的雙眼,彼此稍一點頭。 接下來的數年生活,就要與這個人共同度過。 “周洛陽,”周洛陽自我介紹道,“‘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洛陽?!?/br> “杜景,”那男人也自我介紹道,“‘休生傷杜景死驚開’的杜景?!?/br> 周洛陽聞言十分驚訝,又側頭看了杜景一眼,笑了笑。杜景沒有太熱情,拉開椅子,依舊坐在書桌前,戴上耳機,只當他不存在。 果然是個安靜的人……周洛陽簡單收拾東西,背對杜景,脫了t恤后,忍不住回頭看了杜景一眼,只見杜景正在低頭看一本書,表情是冷漠的,在這冷漠中,眉眼之下的那道傷痕尤其顯眼。 周洛陽爺爺的一位老朋友是本校的教授,來報到前周洛陽給他打過電話,教授的研究生弟子問他對寢室和室友有沒有什么特別要求,周洛陽的回答是:脾氣好,安靜,互不干擾就行。 于是系里把他分到了聽瀑樓603。后來周洛陽才知道,聽瀑樓的學生寢室不多,大部分都是教職工子女,或是有特別要求、特別招呼的人。 換句話說,杜景在分配寢室時,也是找了家里關系的。 聽瀑樓的環境很好很安靜,可這也太安靜了點,宿舍里一片死寂,窗外唯有風雨聲,看來室友是個脾氣相對比較孤僻的人。 周洛陽洗過澡,擦干凈頭發,看見弟弟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便為他蓋好被子,關了燈。 想起與杜景最先認識那天,周洛陽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臉上的傷痕,其次則是這個室友十分沉默。 可惜了,周洛陽覺得如果杜景沒有這道疤,憑他的身材與長相,足夠上時裝雜志封面。從前是,現在當然也是。 在包間里驟然再見杜景時,周洛陽差點以為他已從自己的生命里就這么徹底消失了。 可為什么他會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這些年里,他都經歷了些什么? 周洛陽從冰箱里拿了盒酸奶,嘆了口氣,插進吸管,喝著回了房間,往床上一躺。 匆匆見面,又匆匆離別,杜景甚至沒有給他留一個聯系方式。周洛陽知道杜景一定還在生他的氣,也在生他自己的氣,這場氣,足足生了三年。 時間對別人而言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對杜景來說不會。 他的病是不是更重了? 周洛陽在黑暗里的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盡是今天杜景的模樣,他似乎比三年前又長高了點,也變得瘦了。 初次見面時,他們就像兩個客氣的陌生人,周洛陽甚至未來得及與他熟悉,數日后,軍訓開始了。 杜景念自動化,周洛陽念機械,兩人不在一個連隊,不過周洛陽偶爾會隔著cao場看到他——穿著軍裝,個頭最高,站最后一排的就是。休息時周洛陽朝他揮手,吹口哨示意,杜景有時朝他看過來,卻沒有任何回應,只遠遠地看他一眼。 周洛陽注意到,杜景與他們班上的人幾乎不說話,休息時也冷淡地獨自坐在一旁發呆。 “喝可樂嗎?”周洛陽走過去,遞給他。 杜景于是冷漠地點點頭,接了過去,看了眼手里可樂,忽然掏出盒煙來,遞給周洛陽。 “你怎么知道我抽煙?”周洛陽十分驚訝。 “你身上有煙味?!倍啪罢f。 周洛陽起初以為杜景是不想與自己交朋友,所以從來不說話,然而后來通過軍訓,他發現杜景對旁人比對自己更沉默,也更冷漠,于是猜想他天性就是這般,反而與他周洛陽的話還多點,于是也不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