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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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觀潮的這位至交,在之前兩年的昏睡中,也沒少見到。 那一世,孟觀潮辭世前,開海運、興戰事,攘外安內,以最殘酷的方式對待貪財、與自己唱反調的官員。 所有人都擔心,他種種堪稱瘋狂的行徑,會不會愈演愈烈,終有一日,覆了天下。但在絕對的強權狠辣之下,沒有人敢與之作對。 原沖一直鎮守帝京,代替孟觀潮教導皇帝,言行之間,自是與帝師相仿。 摯友團聚,相對而坐,手里各執一杯酒。 孟觀潮最后一次出戰前夕,原沖看了他大半晌,說:“你是真活膩了?!?/br> 孟觀潮牽了牽唇,說是。 “沒有比你更好的帝師,但也沒有比你罪名更多的帝師?!痹瓫_說。 “殺戮太重,也沒少處置迂腐但本性不壞的官員,怎么能得著好?”孟觀潮微笑,“日后你引以為戒?!?/br> “相識多年,過了半生,反倒越來越看不清你了?!?/br> 孟觀潮慢悠悠地喝酒,隨后說老五,我到底是怎樣的人,我竟已忘了。 原沖神色黯然,好半晌才說,你是命最好的人,傾了這天下也不在話下,偏生,你不肯,你要走。你最不是東西了。 孟觀潮莞爾,隨后,望著燈光影,說生離死別,已經把我廢了??偸呛拮约菏韬?,恨得發瘋。 原沖說,我品出來了,懂。過了片刻,低嘆一句,其實,你這一輩子,是被兒女情長毀了。 孟觀潮問,你呢?趁著我還有口氣兒在,成個家吧。 原沖只是搖頭。 孟觀潮說,老五,這種事,我不好問你,就像你從不問我什么。但是,心里有誰的話,就去找,再晚,這一生便錯過了,一生其實也不長,對不對; 若是心里沒有誰,就娶個宜室宜家的女子,生幾個孩子,有孩子應該挺好的。 原沖瞪他,說孟老四,你只管往死里折騰,我水里火里陪著你,但是,別說這種安排后事又矯情的話成么?語畢,抬腳把近前的一張錦杌踹飛,臉色就特別不好看了。 孟觀潮安安穩穩坐在太師椅上,笑微微地看了原沖一會兒,繼而盤膝而坐,說好,不說了,就剩你這么一個讓我沒脾氣的人了,得罪走了怎么辦?又舉杯過去,來,走一個。 當夜,老友兩個秉燭夜談,黎明破曉時,原沖離開。 是深秋,原沖策馬離開孟府,幾度回眸,望向站在門前送自己的孟觀潮。 走出去一段,在清寒的天光中,三十多歲的大男人,無聲地,淚如雨下。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孟觀潮。 至交與世長辭之后,他展露給人的,唯有冷靜、果決,穩住局面,代替帝師將來不及做的事樁樁件件辦妥,竭力完成帝師的遺愿。 死生相隔時,反倒沒了哀慟、眼淚。 不能夠了。 預感到別離之前,已然道別,已經傷筋動骨地心碎、不舍。 真正別離時,心魂已麻木。 磨人的孟觀潮。 傷人傷己傷了所有人心的孟觀潮。 “夫人?!扁珦牡乜粗煊孜?,輕聲喚道。四夫人已經看著花樹出了好一會兒神。 “嗯?”徐幼微回過神來,按了按眉心,“沒法子,不定何時就走神了?!?/br> 怡墨虛扶著她走向廳堂,“難免的。奴婢只是覺著外面有些熱,您不宜久站?!?/br> 侍書則提議,“夫人,瞧瞧原五爺送的文房四寶吧?” “好啊?!毙煊孜⑿Φ?,“等下一起拿到小書房去?!?/br> . 宮里,皇帝正顛三倒四地跟孟觀潮磨嘰到孟府串門的事:“是你說的,休沐時我就可以去孟府?!?/br> “休沐的日子多了,每個月有三天?!泵嫌^潮一面走筆如飛地批閱奏折,一面閑閑地應答。 “可我想初十就去啊?!被实壅驹谒?,小胖手放在他膝上,揚著臉,顯得老大不高興的樣子,“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給我認了個meimei,我總要去看看?!?/br> “我認女兒,關你什么事兒?meimei也是你能輕易喚的?”孟觀潮語帶笑意,心說可真是好意思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 “好吧,那就是孟大小姐……” “孟府如今共有六名閨秀?!?/br> “其余五個又不關我的事?!被实壅f著,又氣又笑的,“誒呀,四叔,你別總跟我打岔。我跟你說正經事呢?!?/br> “我倒是巴望著你能跟我說說正經事?!蹦┪驳娜齻€字,孟觀潮咬得有點兒重。 皇帝手腳并用地上了椅子,站在孟觀潮身側。 孟觀潮側頭看他,蹙眉,“干嘛?要上房?” 皇帝嘻嘻哈哈的,隨后小手握成拳,給他捶肩,“我怎么敢啊?!?/br> 孟觀潮拿他沒法子,“初十孟府有宴請,不是已經說過了?” “我早些去。問過娘親了,她說赴宴的人,巳時左右才會到?!被实塾纸o他按頸子,“再說了,我既想見meimei……不是,想見孟小姐,還特別想四嬸嬸、太夫人。玩兒一陣子,我就在你的書房院,老老實實待著,這總行了吧?” “你這會兒就給我老實待著?!泵嫌^潮被他鬧得筆跡都要亂了,回手輕輕一拍他的背,“想如愿也行,每日只準吃兩顆糖?!?/br> “……這是耍賴吧?”皇帝大眼睛忽閃一下,開心地笑著,“為了不讓我吃糖,這一陣你鬧出多少幺蛾子啦?” 皇帝倒是沒冤枉他,這一陣,有機會便用功課約束著皇帝,要求總是少吃糖,不乏逼吝得皇帝欲哭無淚的時候。孟觀潮哈哈地笑出來,“成不成?” “成啊?!被实圩灶欁院锏剿成?,“為了見四嬸嬸和太夫人,我豁出去了?!庇直г?,“真是的,怎么能總嫌我胖,又不是拎不動我?!?/br> 孟觀潮笑意更濃,手臂繞到身后,攬過皇帝,繼而將人抱回到南書房里間,“看折子?!?/br> “好!” 午間,孟觀潮邀請徐如山到就近的酒樓用飯。遣了隨行的下人,他將家中的情形委婉地告知岳父,提醒道:“老大的事情,您別管,避著一些。對他,我另有安排?!?/br> 徐如山卻是滿目震驚地看著女婿,“怎么會是這個情形?你的意思是——” 孟觀潮只得掰開了揉碎了跟他說:“百善孝為先、家和萬事興,都是至理名言,饒是我這情形的人都承認。 “如今的孟府,頂門立戶的是老大和我,在外面,心里再不情愿,也要處處維護孟府的名聲。 “先父不在了,我反倒要讓他們活著,只用鈍刀子磨著他們。不能治家,何以治天下? “我懲戒文暉之后,卻沒追究老大教子無方。您該知道,彈劾他的不少,而我全找由頭駁了,讓人認為我護著長兄。這是做給外人看的門面功夫。 “在家里鬧翻了天,也只有少數人知道。外人便是得到消息,拿來做文章,可只要我們齊齊否認,落到尋常人眼里,那些人也只是捕風捉影。 “只是,長期在家中防賊似的過日子,真累,我總得為家母、幼微和林漪考慮。 “是以,我要將那三個一個一個移出去?!?/br> 徐如山聽了,嘴角翕翕,眼神格外復雜,“你們竟是這樣的……虧我還一直以為……” 女兒嫁的門第,竟是這樣兇險。而他作為父親,竟只看到了表象,不曾深究。實在是…… 虧他一直以為,大老爺一度在官場上自高處跌落,是為了避免家族烈火烹油,為四弟做出犧牲。卻原來……他們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仇人。 孟觀潮看著岳父,笑得有些無奈。岳父這個人,做官而言,沒得挑剔,卻有著官場中人不該有的單純善良,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委實算得一樁奇事。 徐如山終于緩過神來,思忖之后,正色道:“你放心,這些事,除了幼微,我不會與任何人談起。眼下,我能不能幫你什么?” “管束好徐府的人。唯有此事,您得費心?!泵嫌^潮道出目的,“倒是不急。我先把老大肚子里那點兒墨水榨干了,再讓他往陷阱里跳。我只是擔心,他們利用徐家防范著我,你們要是跟他牽扯不清,比后院兒著火還棘手?!?/br> 徐如山斂目思索,鄭重點頭,“我知道該怎么辦?!笨聪蛎嫌^潮的目光,不是岳父看女婿,而是官員看太傅:物盡其用之后才動手,格局、狠辣兼具,讓他欽佩,也讓他有些膽寒。 孟觀潮叮囑道:“若是有實在不安分的,知會我和原老五就行?!?/br> 徐如山苦笑,“免了吧,什么事到了你們手里,我就擔心會出人命?!?/br> “可您要是由著家里那些人亂來,遲早要遭小人算計?!泵嫌^潮緩聲提醒,“靖王在或不在,徐家的隱憂都沒摒除。要一個好時機出現,我才能把你們完全摘出來?!?/br> 徐如山面色越來越凝重,沉思良久,改了想法:“你借給我個人吧,幫我清理清理家中的仆人?!?/br> 自此起,他也要過在家里防賊的日子了,可這種事,他真不在行,只能現學現賣。 “好說?;仡^我派倆放在外面的管事過去,您只管長期用著。人手不夠了,打個招呼就行?!?/br> “如此,再好不過?!?/br> 飯后,往外走的時候,翁婿兩個提及林漪的事。 徐如山很是不解:“無端端的,就認了個女兒。你說你到底是忙暈了還是太閑了?” 孟觀潮哈哈一樂,“投緣?!庇孜⑾虢o孩子尋個最穩妥的去處,可是怎么樣的人,都不能讓他放心,這事兒,連原沖都幫不了他。如此,她便要長久地不得心安,那就不如自己認下。怎么樣的孩子,還不是一樣帶著。再說了,林漪可比宮里那小胖孩兒乖多了。 他回到宮里,如常度過整個下午,傍晚回府。 常洛追過來,坐騎后,數名錦衣衛護送著一輛馬車,緩緩走進孟府,“您要找的人,總算是找來了?!?/br> 孟觀潮算了算時間,“找了三個多月?在哪兒貓著了?” 常洛失笑,“金陵。不是說大隱隱于市么?她可真差點兒把兄弟們累死?!?/br> 孟觀潮取出一張大額銀票,“拿著,讓兄弟們買酒喝?!?/br> 常洛伸手接過,“孟府家底太厚,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再說了,初十還得過來捧場送賀禮?!?/br> 孟觀潮哈哈一樂。 “人送到了,我撤了?!背B逍χ耙还笆?,攜手下離開。 片刻后,一名身著荊釵布裙、眉宇透著清冷的女子下了馬車,款步走到孟觀潮近前,深深行禮,“李之澄拜見太傅?!?/br> 孟觀潮看著她,目光微凝,“我還以為你死了呢?!?/br> 女子撐不住,唇角牽出一抹微笑。 “七、八年沒見了吧?你可真行?!泵嫌^潮偏一偏頭,“給你找了個徒弟,去看看?” 女子不自覺地隨意了幾分,笑著頷首,“好?!庇謫?,“是不是尊夫人?” “嗯?!?/br> “榮幸之至?!?/br> 孟觀潮問:“回來了,就別走了吧?” “不敢走了?!崩钪挝⑿?,“太傅讓錦衣衛遍天下地找我的陣仗,這輩子也不想有二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