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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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的燈光透過槅扇上鑲嵌的玻璃入室。孟觀潮還在伏案忙碌。 這種事, 到底是不是他在那一世發生過的?要說是臆想,怎么會一而再地出現在夢境中?得想法子驗證一下。 徐幼微起身下地,尋到外間。 孟觀潮揚眉, “又做噩夢了?”她睡眠不好, 做夢是常事, 時不時就做噩夢。 “是做了個夢?!?/br> 孟觀潮示意她到身邊坐, 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徐幼微挨著他坐下, 喝了半杯溫水, 道:“我總是夢見一個女孩子,今年也就五六歲吧,出奇的漂亮、聰慧, 但是身世孤苦, 如今落入了人牙子手里,處境很不好?!?/br> 這些,在夢中,聽皇帝對他說過。亦看到過,他親自面見林漪的情形,記得那女孩子眉心一點朱砂。 孟觀潮在意的一點是,“總是夢見?” “嗯?!毙煊孜Ⅻc頭, “動不動就入夢,每次醒了,心里都特別難受。我可不可以找找她?” “這事兒倒是有些意思?!泵嫌^潮問,“猜得出人在何處?” “應該就在京城。叫林漪——應該沒錯, 要是名字上出了偏差,也無妨,我可以畫出她的樣貌?!?/br> “都到這地步了?那與你可真是緣分不淺?!泵嫌^潮略一思忖,果斷地道,“成,我派人找找?!庇职矒崴?,“小事,謹言慎宇就能辦?!?/br> “要是找不到——”話說到這地步,她反而有些心虛了。有什么緣分???怕他再被皇帝刺痛而已。 “找不到就差人去別處找?!泵嫌^潮微笑,“有些怪異,我們不妨看看,你的夢是真是假?!?/br> “但愿能找到?!彼媾潞Φ弥斞陨饔畎酌σ粓?。 “去睡吧?!泵嫌^潮拍拍她的背。 “你還要忙很久么?”她問。 “嗯?!彼?,“想我了?” “……”徐幼微立時下地,回往里間,走動間,聽到他逸出愉悅的笑聲。她鼓了鼓腮幫。 . 隨后幾日,徐幼微給太夫人和孟觀潮的衣服做好了,喚丫鬟仔細漿洗,親自熨燙。 給婆婆的,是一件丁香色緙絲葫蘆紋樣褙子,一條水白色裙子。衣料就很好看,用不到刺繡,只是在鑲、掐方面多做了些文章,譬如在袖口、衣擺、裙擺上鑲嵌了相宜的現成的襕邊,衣緣用足了掐芽的工夫。 她親手送到婆婆面前。 太夫人將衣服展開來,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歡喜:“誒呦,真是沒想到,能穿上兒媳婦做的新衣服?!?/br> 如意圍著團團轉,太夫人推開,“邊兒去,敢撓我的新衣服,我餓你兩頓飯你信不信?”繼而又夸贊幼微,“這針線實在是好?!?/br> 如意氣呼呼的。 徐幼微就笑,把如意撈到懷里,手勢溫柔地安撫,“許久沒動過針線了,這回您將就些?!?/br> “已足夠好,太好了?!碧蛉诵Φ?,“過兩日原家四房的孩子抓周,我就穿這褙子去。這次你就別去了,鬧哄哄的,一露面,不定多少人纏著你說話。精氣神兒再好些,我再帶你去串門?!?/br> “好啊?!毙煊孜⑿Φ?,“娘,您喜歡怎樣的樣式?告訴我好不好?我平時沒別的事,也真喜歡做針線?!?/br> “只要是你做的,怎么都好。給我做一套中衣吧?!碧蛉藢⒁路⌒囊硪淼丿B起來,“等會兒我讓人送些料子過去。余下的,你和觀潮留著用?!庇侄?,“可千萬慢慢來,冬日能穿上就行。等你痊愈了,我再由著性子支使你?!?/br> 這種事,是表明婆媳關系融洽的一種方式,她又不忍心累著兒媳,便選了折中的方式。 徐幼微笑道:“好啊?!?/br> 她給孟觀潮做的是一襲凈面深色深衣。是夢境影響的緣故,最經??吹降?,是他身著深衣、道袍或箭袖粗布長袍。這次便隨意選了一種。 孟觀潮下衙之后,看到新衣服,拎在手里看了一陣子,隨后什么都沒說,只是摟著她一通親。 . 徐幼微心里記掛的事有兩件:孟文暉與逢氏的親事,尋找林漪的結果。 七月末,孟文暉與逢氏的婚期定下來:今年十月上旬。 對于尋找林漪,她一直心存忐忑,一時希望找到那個女孩子,一時又希望找不到,從而能夠告訴自己,那些夢境,都是不曾發生的幻象。 夢境被否定了最好,如此,他就不是那么孤寂決絕地度過余生。 然而…… 七月二十八下午,謹言將一個小女孩兒帶到她面前。 她一眼就看到了女孩眉心的朱砂痣,眉心微不可見地一跳。 謹言稟道:“苦的很,父母十兩銀子就把她賣了,通過人牙子找到她的時候,正在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所在當差,服侍特別不入流的貨色?!?/br> 徐幼微聽得出,這番言辭,已是他所能說出的最委婉的。她笑一笑,起身走到林漪跟前,俯身看著女孩子,“日后,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林漪對上女子溫柔的笑靨、絕美的容顏,用力點頭,“好!奴婢愿意服侍您?!?/br> 小聲音稚嫩而清脆,大眼睛明澈而靈動。 那般謙卑的態度,刺痛了徐幼微的心,她蹲下去,帶著萬般疼惜,把女孩攬入懷里,尋到對方的小手,驚覺手上竟已有了薄繭,又是一番心疼,“幾歲了?” “六歲?!?/br> 徐幼微抱起林漪,對謹言一笑,賞了他一張面額一百兩的銀票,“辛苦了?!彪S后轉入次間。 謹言望著她們的背影,笑得格外舒心,出門后微聲咕噥:“這小孩兒,幾世修來的福氣?終究是有救了?!彼缓弥苯痈嬖V四夫人,這孩子,是在風月場合找到的,找到的時候,在伙房當差,正被人打罵,把他氣得不輕,第一次不經請示便發作人了。 孟觀潮回到卿云齋的時候,林漪已經換了干凈整潔的衣服,是幼微臨時從小丫鬟那里找的。 林漪已經睡著了,衣袖卷至肘部,褲管卷至膝上,徐幼微正在給她有淤青的胳膊、腿上藥水,神色黯然。最看不了這種事,卻不想,林漪的幼年恰是這般悲苦。 孟觀潮看著那孩子新傷舊傷俱在的手臂、瘦瘦的小臉兒,便忍不住蹙了蹙眉,輕聲問:“哪兒來的倒霉孩子?” 徐幼微看他一眼,知道他不是發問,而是下意識的感慨,就沒應聲。 孟觀潮打量她神色,手指勾一勾她下巴,“喜歡這孩子?” 喜歡么?在夢里并不喜歡。不能喜歡,那是害得他暴怒發作皇帝的女子,要找到人的初衷,也只是防患于未然,可是親眼看到仍是孩童的人,心緒便不由控制,失了冷靜。她點頭,期期艾艾地看著他,“我們怎樣安置她?我不想委屈她,不想她再過被人呼來喝去的日子?!?/br> 最關鍵的是,那是可能成為皇后的人,要是放在身邊做下人,她就別想再睡得踏實了。而林漪此生的命途若有不同,也很好,當做一個晚輩帶在身邊照拂著就是。 “我們可以很給她找一個穩妥的門第么?”比起平時,她顯得絮叨而沒了主意,“可是找誰呢?明里善待暗里委屈可怎么成?好端端的添個孩子,憑誰都不情愿吧?可我又實在不想委屈她。不能委屈。實在不行,讓爹娘認下?……也不妥,祖父祖母二叔二嬸會給她臉色瞧?!?/br> 孟觀潮見她急成了這樣,便知與孩子在區區半日間生出了切實的情分,笑著用食指點了點她的唇,“好說?!彼┥?,握住林漪的小手,無意間碰到繭子,訝然,將那只小手攤開來,又看到一道被燙過的已經上了藥的紅痕,不由得磨了磨牙,“那幫畜生?!?/br> 說起來是最狠的人,卻從來看不得小孩子受委屈,被打罵的,尤其看不得。 正在這時,林漪醒過來,見到出奇俊美的男子,因著那股子懾人的氣勢,很是緊張。 她迅速坐起來,跳下地,趿上鞋子,恭敬行禮,卻是不知如何稱呼,求助地望向徐幼微。 徐幼微及時柔聲安撫:“不怕,這是我夫君,也就是孟太傅,是他派人找你的?!?/br> 林漪心神一緩,“奴婢問太傅安?!?/br> “什么奴婢?改了?!泵嫌^潮笑笑地走到林漪跟前,端詳片刻,對妻子微笑,“真是挺好看的孩子?!?/br> “是吧?”徐幼微綻出璀璨的笑靨。 她這樣的笑容,是極少見的。孟觀潮正色向她求證:“很投緣?” “嗯?!彼r道,“喜歡得緊?!?/br> “你跟我們有緣?!泵嫌^潮撫了撫林漪的小臉兒,繼而就笑著把她撈起來,“走著,我們去見祖母?!?/br> 林漪低呼一聲,繼而就逸出開心的笑容。 徐幼微意識到他的措辭,張了張嘴,繼而會意,由衷地笑了。 太夫人見到憑空出現的極漂亮的孩子,很是喜歡,抱著哄了一陣,喚王嬤嬤將人帶去宴息室,問起來歷。 孟觀潮只說自己無緣無故地夢見了這孩子,便撒出人手去找,沒成想,確有其人。 太夫人思忖片刻:“那你們作何打算?” 孟觀潮說:“也算是一段奇緣了吧。找她的陣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找到了,只放在身邊做下人,倒顯得蹊蹺?!?/br> 太夫人想想那孩子的身世、漂亮的小臉兒、謙卑的做派,又添三分不忍,只擔心一事:“是從那種地方走出來的——” 孟觀潮說:“這點兒腦子,謹言還是有的。見過、委屈過那孩子的,都處置了?!?/br> 太夫人已經習以為常,“那就好?!?/br> 徐幼微則是暗暗心驚,想不出,因為林漪,有多少人送命或是被終生監/禁。他所說的處置,自來只有身死或監/禁到莊子上兩個結果。 太夫人追問:“那她的父母——” “謹言賞了他們一些藥,這輩子,不能言語了。那小兔崽子還是手軟……” “你得了啊,沒后顧之憂就行了?!碧蛉丝闯鰞鹤又饕庖讯?,笑一笑,“如此,便認下這孩子?!?/br> 徐幼微又是一陣心驚,要在片刻之后,才覺得自己婦人之仁了——都不要親生骨rou了,那種人,憑什么得到善待? 隨后,母子兩個起了分歧:太夫人想把林漪收到膝下,孟觀潮也想把林漪帶在跟前。 此事,徐幼微倒是無所謂。 “您甭不知足啊,有我這兒子,又有幼微這半個閨女,怎么還想認孩子?”孟觀潮說,“就讓我們認下吧,讓幼微帶在身邊教導,她也有個長期著手的事兒?!?/br> 太夫人聽了,笑起來,望向幼微,鄭重地問:“你怎么看?” “怎么都好?!毙煊孜⑷鐚嵉?。 孟觀潮卻道:“問她有什么用?她最好說話了?!?/br> “閉嘴!”太夫人沒好氣,“都跟你似的,這日子怎么過?” 孟觀潮和徐幼微就笑。 斟酌之后,太夫人頷首:“那行,你們就認個女兒吧。日后可不準委屈了她?!庇绕涮嵝衙嫌^潮,“你那個脾氣,要是當著孩子的面兒都不改,我可要請家法收拾你?!庇謱τ孜⒌?,“這不是一般的事,照常理,我其實不該答應??捎^潮這性子……既然他決定了,你們就得好好兒地待孩子,那是一條命,不是兒戲?!?/br> 夫妻兩個同聲稱是。 隨后,孟觀潮吩咐下去,將林漪帶到自己跟前。 他認真地問林漪:“還想回家么?” “……”林漪對著他柔軟的視線,認真思忖片刻,態度堅定地搖頭,“不想。我跑回去過,一路都在哭,可是……他們……不要我了,把我送回到人牙子那里。當日,他們得了兩百文,而我,被人牙子狠狠打了一頓……送回去當差,又挨了一頓毒打?!?/br> “沒事,沒事了?!泵嫌^潮把林漪抱到懷里,“以后,跟著我們過,好么?” “好!”林漪立時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