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語嫣心想這位貴主恐怕是相當了不得的人物,將底下的一干下人震懾得這樣規矩。她當下便扭頭去看那扎在丫鬟們當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紫扇,心中挫敗。 “說了這么久的話,還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呢!”有個小丫鬟大著膽子道。 語嫣心念微轉,笑了笑道:“我姓玉,名衍?!?/br> 小丫鬟見她一笑,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引得旁邊幾人一陣嬉笑。 “公子這姓倒是少見,”采菱笑看那丫鬟一眼,“你問這做什么,莫不是動了春心,回了京想偷偷去找人家?” 小丫鬟呀地一聲,說著別鬧,又驚又羞之余,偷偷地去覷這位玉郎的反應,見其淡淡而笑、眼波流轉,更是羞不自禁,恨不能落荒而逃。 紫扇見自家小姐把人家小丫鬟勾引得春心萌動,很是目不忍視,當下握拳咳嗽幾聲,示意她收斂收斂眼里的秋波。 語嫣哪能不知其意,眼下他們是得人所救,萬不好行那“勾引”人丫鬟的事恩將仇報。 未免被人扔到河里喂魚,語嫣再謝了幾個丫鬟一番便說要歇下。幾人也知久留不妥,就應她的話屈身告辭了。 入夜,二樓船艙傳來的絲竹聲漸漸止了。語嫣枕著棉被,想著在京城的父親,一時難以入眠。 對京城宋家,她并沒有多少感情。畢竟一歲便到江南,往年連歸京探親都不曾。在杭州宋家的下人,都是宋常山后來安排的人,沒有京城宋家來的老人,可以說,她對那個宋家幾乎是一無所知。 只知道,宋家有兩房。大伯宋凌山在朝為官,其下有一子一女,皆是嫡出。宋家大少爺叫宋歸臣,今年十七,大小姐宋歸雪,今年十五。她宋語嫣若到了京城,便不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了。 至于那位宋老太太,她的親祖母,似乎脾氣剛硬,與她父親并不太親近。他們父女二人在江南多年,從不見京城來什么人和書信,父親曾多次在書信中拜托王叔叔去看望宋老太太身體,卻不讓王叔叔告知老太太這是他的意思。這母子二人,隱隱讓人覺得,似乎是在慪氣較勁。 也是直到今年,因大伯大嬸的意外,京城才不得已來了書信,想必老太太如今也是慪不動氣了。 照這行船的速度,恐怕不出三日就能抵達京城。屆時,不知爹爹看到自己出現,會是何等的晴天霹靂……語嫣暗暗打了個寒噤,又不免有些……亢奮。 如此一來二去,人就有些睡不進了。 她看了一眼睡如死豬的紫扇,替她掖了掖被角,獨自一人推門出去。 到甲板上,只見水天如墨,深黑中浸著一絲絲藍,微冷的風穿袍而過,將心底那一點躁動盡數吹滅。 船燈潔白,落在河面,碎光點點,銀素如星辰。 寂靜無聲的夜里,一陣嗚咽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語嫣一顫,屏息細聽,果真是細碎的低泣,而且是女人的聲音,隨風落入耳中,纏綿幽怨,詭異森森。 她嚇得縮緊了脖子,緩緩轉身,輕手輕腳地往回走。 那哭音竟越來越高了,時不時有抽抽搭搭之聲,似乎,不是什么幽魂怨鬼? 語嫣大著膽子,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穿過甲板,走到對面的欄桿前,才見是一名身著羅裙的姑娘正迎風落淚。 “這位姑娘,你、還好吧?” 女子狠狠一抖,驚嚇至極地轉過身,借著暈白燈光看清語嫣面容,微微一怔:“你、你是什么人?” 語嫣此時也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只見是個瓜子臉的美人,二十上下,看裙釵打扮恐怕是這貴主的侍妾。 她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雙眼紅腫,哭得……不太好看。 語嫣忍不住想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擦擦干凈,一摸腰上才記起自己現在是女扮男裝,不由悻悻地收回了手。 “在下是被此船的貴主救下,搭船順道去京城的,”語嫣道,“方才我出來吹風,聽到姑娘的哭聲十分傷心,不由自主地就……” 女子愣愣地看她,喃喃道:“你做什么要管我,讓我哭死算了……嗚嗚嗚……” 語嫣:“你、你別哭,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人只要是活著總比化為虛無的好,你說是不是……” 女子:“與其活著給人輕賤,還不如一死來得干凈,你不是我,不知我的苦楚,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br> 她是這船上的侍妾,要說被誰輕賤,那是不言而喻了。語嫣一愣神的工夫,那女子忽而悲從中來,竟朝著船下歪去。 語嫣大驚失色,一把將她拽入懷中帶了過來。 然而她比起這女子卻更為瘦小單薄,兩相一撞,收勢不住,便雙雙栽倒在地。 語嫣背后砸上甲板,霎時間疼得眼淚花花。 那女子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在她懷中,羞急而起:“你……我……” 語嫣齜牙咧嘴地摸著后腰爬起來,才緩過一些,就見眼前這女子柔情似水、哀怨凄然地望著自己:“你……為什么要救我?” 語嫣感覺不對,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只吶吶道:“救人還需要什么緣由么?” 女子眼波盈盈地望著她:“我這樣卑賤不足道的人,也值得你舍命相救?” 語嫣蹙眉:“姑娘怎么能如此妄自菲???人命又豈有貴賤之分……” “是啊,人命豈有貴賤……只可惜,我沒有早點遇到你?!?/br> “這位姑娘,我雖不知你經歷了什么大難,但我看這船的貴主應當不壞,你若心中有苦水,不如好好地與他傾訴吐露一番,想必他也會體諒你的難處?!?/br> 那女子一愣,露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神情,半晌才道:“我是不要命了才會……” 話未說完,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她神色一變:“公子快走,給人瞧見你我如此,殿下必定輕饒不得!” 語嫣聞言點頭,趕忙拱手告辭,飛快往過道上穿去。她走時心中亂跳,能被稱作“殿下”之人恐怕就只有這大越朝的天潢貴胄了。 那幾人自另一頭過道上走來,恰恰與語嫣交錯而過。 語嫣聽他們似乎已經上了甲板,一時不敢走動,生怕驚動對方。只側身貼在船壁上,細聽甲板上的動靜。 “魏姑娘,大晚上的您跑到這兒來做什么?” “我心口悶得慌,出來吹吹風罷了,怎么了,殿下有事找我么?” “殿下使您前去伺候,方才奴才幾個尋不著您,來來去去已經耽擱了一刻多鐘,想必殿下已經等得很不高興了?!?/br> “……知道了,你們先帶我過去,我自會當面向殿下請罪?!?/br> 腳步聲漸行漸遠。 語嫣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方才提步回艙。 回到艙內,語嫣上前將死睡著的人一把推醒道:“紫扇,明兒他們若停船,咱們就上岸,此地不宜久留?!?/br> 第27章 晉王 一夜無眠。 語嫣與紫扇天還未亮就已穿戴齊整,只盼著今日大船靠岸,趁早下船。 本來紫扇還不解其意,在這船上吃好喝好住好,何必要頂著被餓死在路上的危險貿然下船? 然而她一聽語嫣說這船的船主是一位殺人如捏螞蟻的天家貴人,登時就嚇得三魂沒了六魄,再不敢多待了。 兩人戰戰兢兢坐在艙內,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紫扇道:“小……公子,他們今兒真的會靠岸么?” “我、也不清楚,等著看看吧?!?/br> 兩個人枯坐到天光大亮,也沒聽到外頭有停船的動靜。 此時,兩個丫鬟進到船艙道:“玉公子,我們殿下請您過去一道用早膳?!?/br> 語嫣嚇得雙眼圓睜:“很、很是不必,殿下地位尊貴,怎好與我共食?” “公子放心,殿下不是拘禮之人,他既差人來請您,您不過去才是下他的臉面呢?!?/br> 語嫣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可是……無緣無故的,殿下怎么會要我過去和他一道用膳?我不過就是個平頭小百姓……” 兩個丫鬟相視一眼,其中一個道:“天底下哪有您這樣好模樣的平頭百姓?昨兒,殿下聽底下人說您樣貌不俗、氣度非凡,才想要見您一面?!?/br> 另一個丫鬟瞪她一眼:“就你多嘴……玉公子可別讓殿下久等了,咱們殿下的耐心可不好?!?/br> 語嫣無法,只有視死如歸地跟上。 紫扇想要一道過去,給兩個丫鬟一人瞪了一眼,生生逼退。 上到二層,情形與一層截然不同。仆婢環繞,畫棟雕梁,精奢之至,對于語嫣而言,是平生見所未見。 她由兩個丫鬟一路領進船艙,只覺眼前這屋比起自己與紫扇擠的那一間要寬敞十倍不止。 “殿下,玉公子到了?!?/br> 須臾,紗帳后面走出一人,只見是濃眉深目,薄唇高鼻,一身藏青色緞袍,腰配獸紋玉佩,英武威儀,目光淡漠。 語嫣看到此人,如遭雷擊,竟覺這雙眼睛似曾相識,隱約有些陰戾可怖的畫面浮現,驚得她臉色發白。 對方在看到她的片刻也略微滯住,面露異樣。 “你是何人!”這聲音低沉嘶啞,竟有幾分煞氣。 語嫣勉力甩去腦海中的畫面慌忙跪下:“草民玉衍,拜見殿下?!?/br> 室內靜了一瞬。 那人道:“孤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語嫣心頭咯噔,難道對方竟與自己有同樣的感覺? 她將頭垂得更低:“應該不會,草民一直住在杭州,此次是頭一回出門?!?/br> 又是一陣靜默。 須臾,那人嘲諷道:“看你年紀也該十歲出頭了,竟然是頭一回出門,你爹娘莫非是把你當作花草來圈養?” 語嫣吶吶:“草民自幼體弱多病?!?/br> “抬起頭來?!?/br> 語嫣咬牙抬頭,與那雙幽深銳利的眼睛相對,頓覺頭皮發麻。 她絕沒有見過此人,但適才那些仿若天崩地裂的畫面到底是…… 那人神色不善地盯了她半晌,忽而抬手:“擺膳?!?/br> 語嫣呆呆跪在原地,未曾動作。 他看著她:“怎么,你想跪著吃?” 語嫣忙起身:“不、不是……” 這人好生嚇人……